白話聊齋 - 第4章
蒲松齡
朝天觀有一個道士,喜歡吐納法術。有一個老翁借住在他的觀中,正巧與他愛好相同,於是他倆便成了道友。住了幾年,每逢香火大會祭祀神靈的時候,老翁頭十天就走開;祭祀完了,他才回來。道士懷疑地問他,老翁說:「我們兩人已是莫逆之交,不妨與你實說。我是個狐,祭祀的時候,諸位神仙下界清理污穢,我沒處去,只好到別處去藏身。」
又一年,到了祭祀的時候,老翁又走了,這次很久沒有回來,道士很懷疑。一天他忽然回來了,道士問他是什麼原因,老翁說:「我差點見不到你了。上次祭祀時,本應照樣遠避,但又懶得走,見陰溝很隱蔽,就暫時藏在卷瓮底下。想不到靈官清除到了這裡,一下看見了我,氣得就要用鞭打我。我很害怕,急忙逃跑,靈官追我很急。到了黃河沿岸,眼看就追到水邊,我沒辦法,就一頭扎進一個大廁坑裡,靈官嫌髒,才返身走了。我爬了出來,沾了一身臭氣,不能再遊歷人世間,就到水裡洗了一下,隱藏在洞裡。過了幾百天,一身髒東西才幹淨了。今天我來告別,並且告訴你,你也應到別處去躲躲,大劫的日子就要到了,這裡不是福地。」說完,就告辭而去。
道士依照老頭的話也搬到別處去了。沒過多長時間,便發生甲申之變。
【王蘭】
利津縣有個叫王蘭的人,生急病死了。閻王複查生死簿,王蘭不該死,是鬼卒錯把他抓了來的,就責令鬼卒送他還生。但王蘭的屍體已經腐爛,鬼卒怕他不能還生閻王治罪,就與王蘭商量說:「人成了鬼受苦,鬼成了仙就享樂。只要有樂享,何必再還生為人呢?」王蘭認為很對,就同意了。小鬼對王蘭說:「這地方有個狐,成天煉丹,現在已經煉成。我領你去偷那丹來吃,你的魂就不會散,可以長存於世,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沒有辦不到的事。你願意不願意?」王蘭聽了表示同意。
那鬼卒就領王蘭走進一個高大的院落。見院內樓閣整齊,清靜幽雅,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隻狐,在月光下仰頭朝天,從口中呼出一粒丹丸,徑直飛入月中;一吸氣,那丹丸又落入狐口中。這樣一呼一吸接連不斷。鬼卒悄悄等在狐的身旁。等狐又呼出時,急忙用手搶來,交給王蘭叫他趕快咽下去。狐大吃一驚!怒氣沖沖地走過來,一看是兩個鬼,怕鬥不過他們,就氣憤地走了。
王蘭與鬼卒告別,回到自己家中。他的妻子見了他就跑,王蘭叫住她,告訴妻子前後經過,他妻子才漸漸不害怕了。從此他夫妻住在一起,和往常一樣生活。
王蘭有個朋友,姓張,聽說王蘭回來了,就來看他。見面後互相問好,王蘭便對張說:「我與你家素來都很窮,現在有辦法可以發財了。你能跟我出去遊歷一番嗎?」姓張的沒有表態。王蘭又說:「我能不用藥就治病,不用卜算就知道人的吉凶。我想現原形,又恐認識我的人害怕。所以,我只有附在你身上,咱兩人在一起,才能辦事。你說行不行?」姓張的這才答應了。於是兩人當天就打點行裝出發了。
他倆到了山西地界,聽說當地一個財主的女兒生了急病,眼看要死了,前後不知請過多少醫生術士都沒治好。姓張的帶了王蘭的魂訪到財主家,自稱有辦法治病,保證起死回生。這個財主只有一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治病心切,願出千金報答。張要求看看小姐的病,隨財主到小姐房裡,見女子躺在那裡,雙眼緊閉。掀開被子,用手摸摸身子,也沒有知覺,和死了一樣,只剩一口氣。王蘭附在張身上說:「這女子的魂已出舍了,應快找回來。」於是姓張的就告訴財主:「你女兒十分危險,但能治好。」財主問他:「需要什麼藥?」張說:「什麼藥也不要,是小姐的魂跑了,我已派神仙去找了。」
過了一個時辰,王蘭回來,附在張的耳朵上說,女子魂已找回來了。姓張的請財主再進屋看看,他又摸了一下女子,一會兒,女子伸了伸腰,一下就睜開眼了。財主大喜,馬上安慰女兒,並問她情況。女子說:「前幾天我去園子裡玩,見一個少年用彈弓打麻雀;幾個人牽着高頭大馬跟在他後面。我急着想躲起來,被他們擋住了。少年拿弓給我,教我打彈弓,我覺得害羞,說了他幾句,他就捉我上了馬,笑着對我說:『我樂意與你玩,你不要害羞。』走了幾里路,進了山。我在馬上一面喊一面罵,少年生氣,把我從馬上推下來。我想回家,又找不到路。正沒辦法時,一個人來捉住我的胳膊一路小跑,轉眼就到了家,只覺恍恍忽忽像做了個惡夢。」財主一聽,認為太神奇了,果然拿出千金作為報酬。
王蘭與姓張的當夜商量,把得到的千金報酬留下二百兩作為他倆的路費,餘下的全部由王蘭送回家去,交給王蘭的兒子,再命兒子給姓張的妻子三百兩。王蘭辦完了當夜又返回來。第二天與財主告別時,財主不見姓張的帶着那千金,覺得他更加神奇,又送了些重禮給他。
過了幾天,姓張的在郊外遇到同鄉賀才。這個賀才整日喝酒賭博,不務正業,窮得和要飯的一樣。賀才聽說姓張的有發財的法術,得了許多金錢,就到處找他。王蘭暗中勸姓張的稍稍給賀才幾個錢打發他走。可是賀才改不了老毛病,十天就把錢用光了,還要來找張。王蘭已經知道了,就再次對張說:「賀才放蕩瘋狂,不能長與他相處。只宜給些錢叫他走,恐惹禍還少。」過了幾天,賀才果然又來找張,強要和張合作。張就對賀才說:「我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你天天酗酒、賭博,千金也滿足不了你的無底洞。你要真心改過自新,我就給你一百兩銀子,你自謀生路。」賀才高興得滿口答應。張就倒了倒口袋的錢,都給了賀才。賀才有百兩銀子,反而賭得更厲害,又添了嫖妓的毛病,揮金如土。縣裡的衙役見他花錢那麼容易,懷疑他的錢來路不明,就逮捕了他。賀才到大堂被拷打審問,受刑不過就說了實話,供出錢的來歷。縣官派人帶着賀才去捉姓張的。幾天後賀才棒傷潰爛,死在路上。但賀才的魂還沒有忘記姓張的,又去找到他附在他身上,與王蘭在一起。
一天,張、賀、王三人聚在煙墩喝酒,賀才醉了大喊大叫,王蘭制止他,他不聽。正遇上巡方御史從這裡經過,聽到有人大叫就命人搜查,抓住了姓張的。張害怕,就說了實話。御史聽了大怒,打了張一頓板子,並寫了牒文報告神靈。御史當夜做了個夢,見金甲神人告訴他:「經查王蘭是無辜而死,今為鬼仙,從醫也是仁術,不能按妖魅治罪。今奉上帝旨意,授為清道史。賀才邪盪,已罰他到鐵圍山。張某無罪,應即釋放。」御史醒來,覺得好生奇怪,就按夢中神人所說,放了姓張的。
張某治理行裝回到家裡,口袋還存着幾百兩銀子,把一半恭送到王蘭家。王蘭家的兒孫們從此就富了起來。
【鷹虎神】
郡城東嶽廟,在南郊。廟的大門兩邊有神像,身高一丈多,面目猙獰可怕。人們稱他鷹虎神。
這個廟裡住着一個道士,姓任。他每天雞叫時就起來燒香念經。這天,有一個小偷一早就藏在走廊里,等道士起來去燒香後,他就進入道士的寢室,到處搜找財物。怎奈這道士很窮,屋裡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偷。小偷找了一遍,只在草墊子底下找到三百錢,就掖在腰裡,撥開門閂逃出來,準備爬上千佛山。向南跑了多時,才到了千佛山下。
正走間,遇到一個巨人正從山上走下來,右胳膊上站着個蒼鷹,正好與小偷走了個對面。小偷走近前一看,這巨人面如青銅色,模模糊糊好像廟門裡常見過的神像一樣。小偷大為害怕,蹲在地上直打顫。大神責備他說:「你偷了錢要往哪裡去?」小偷更加害怕,不住地叩頭。大神伸手揪住他叫他回廟,讓他倒出所偷的錢,並叫他跪在那裡守着。道士念完經,回頭一看,大吃一驚!小偷自己清清楚楚說了是怎麼回事。道士收起錢來,打發小偷走了。
【王成】
王成,原是平原縣一個舊官僚家的子弟。他生性懶惰,生活越來越沒着落。後來只剩下幾間破屋,與妻子睡在破草蓆上,經常互相怨罵,難以度日。
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村子外邊原來有個周家的花園,已經牆倒屋塌,只剩下一個亭子。村裡有許多人來這裡住宿乘涼,王成也在其中。有一天,天亮後,睡在這裡的人都走了。太陽升起三杆高了,王成才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要回家。忽然看見草叢中有一股金釵,他拾起來一看,上面刻着「儀賓府造」一行小字。王成的祖父原來是衡恭王府的儀賓,家裡的舊物,很多都是這種款式,因此王成拿着金釵躊躇了半天。這時有個老婆婆來尋金釵,王成雖然很窮,但秉性耿直,急忙拿出來交給了她。老婆婆很高興,極力稱讚王成的品德,說:「金釵不值幾個錢,可這是已故丈夫的遺物。」王成問:「您夫君是誰呀?」老婆婆回答說:「是已故儀賓王柬之。」王成吃驚地說:「那是我祖父!你們怎麼認識的?」老婆婆也驚訝地說:「你就是王柬之的孫子嗎?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同你祖父相好。你祖父死後,我就隱居起來了。今天經過這裡時遺失了金釵,恰好被你拾到,這不是上天的安排嗎!」王成也曾聽說過祖父有個狐妻,便相信了老婆婆的話,邀請她到家中坐。老婆婆跟他去了。王成叫妻子出來相見,只見她穿着破爛衣服,面黃肌瘦。老婆婆嘆息說:「咳!王柬之的孫子,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又見破鍋舊灶沒有一絲煙火,老婆婆說:「家境如此,你們靠什麼生活呢?」王妻就把貧苦的狀況細細地述說給老婆婆聽,忍不住嗚嗚咽咽哭泣起來。老婆婆把金釵交給王妻,讓她到市上當了錢買些米來暫且度日,三天以後再來相見。王成挽留她,老婆婆說:「一個妻子你還養活不了,我在這裡,你只能仰望屋頂,無可奈何,有什麼用呢?」說完徑自去了。王成對妻子講了老婆婆的來歷,妻子很害怕。王成稱頌她的仁義,讓妻子像待婆母那樣侍奉她,妻子答應了。三天後,老婆婆果然來了。拿出一些銀子,讓王成買米、面各一石。夜裡她就同王成的妻子一塊睡在短床上。妻子開始很害怕,但後來看到她心意誠懇,就不再疑心了。
第二天,老婆婆對王成說:「孫子不要再懶惰了,應該做點小買賣。坐吃山空怎麼能長久呢?」王成告訴她沒有本錢。老婆婆說:「你祖父在時,金銀綢緞任憑我取。我因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沒有多拿過。只積攢下買花粉的四十兩銀子,至今還存着。長久放在我那兒也沒用處,你可以拿去全買成葛布,立即趕到京城賣掉,可賺點利錢。」王成聽從了她的話,買了五十多匹葛布回來。老婆婆讓他馬上收拾行裝,估計六七天就可以到京城。並囑咐王成,「要勤不要懶;要快不能慢。如果晚到一天,後悔就晚了。」王成恭敬地答應了,帶着貨物上了路。
王成中途遇雨,衣服鞋子全濕透了。他平生從未經歷過風霜之苦,疲倦不堪,就決定暫時在旅店歇息。不想大雨下了一整夜,房檐雨流如繩。過了一夜,道路更加泥濘難走。王成見來往的行人,積水沒過腳脖,心中怕苦。等到中午,雨才不下了。但一會兒,陰雲密布,又下起大雨,王成只好又住了一宿才走。快到京城時,聽說葛布價格飛漲,王成心中暗暗高興。進京後,來到客店解下行裝,店主非常惋惜他來晚了。原來,南方的道路剛開通,葛布運至京城的極少;貝勒府又急着購買,價格頓時上漲,比平時貴三倍,前一天才剛購滿數額。後來的人都很失望。店主人把緣故告訴王成,王成悶悶不樂。過了一天,葛布運到京城的越來越多,價格更下跌了。王成因為沒有利潤不肯出售,遲延了十餘天,算計食宿花費很多,更加煩悶憂愁。店主人勸他把葛布賤賣掉,改作別的買賣,王成只好聽從了,虧了十幾兩銀子,把布全部脫了手。早晨起來,王成準備回去,打開行囊一看,銀子全沒了。王成驚慌地告訴店主人,主人也沒有辦法。有人讓王成報告官府,要店主償還。王成嘆息說:「這是我命該如此,和店主有什麼關係?」店主聽說後很感激他,贈送他五兩銀子,勸慰他讓他回去。王成自己考慮着沒臉回去見祖母,里里外外地猶豫徘徊,進退兩難。
一天,王成恰好看見有鬥鵪鶉的,一賭就是幾千文錢。每買一隻鵪鶉,常常花費不止一百文。他忽然心中一動,算了算行囊中的錢,僅夠販賣鵪鶉的,就回去同店主人商議。店主人極力慫恿他,並且約好讓他借住店中,管飯吃,不收他錢。王成很高興,就上路了。他買了滿滿一擔鵪鶉,又回到京城。店主人很高興,祝他早點賣光。到了夜裡,大雨一直下到天明。天亮後,街上水流如河,雨還是沒停。王成只好住在店裡等待晴天。可是雨一連下了好幾天不停。看看籠中,鵪鶉慢慢死了一些。王成害怕極了,不知怎麼辦才好。又過了一天,死的更多,僅剩下幾隻,合併到一個籠子內養着。過了一夜又去看,只有一隻還活着。王成告訴了店主人,忍不住淚流滿面。店主人也為他振臂嘆息。王成覺得銀兩虧盡,有家難回,只想尋死。店主人勸慰他,同他一塊去看那隻活下來的鵪鶉。店主人仔細審視一番後說:「這隻鵪鶉好像不同尋常。那些死了的鵪鶉,未必不是被它斗殺的。你現在也閒着沒事,就訓練訓練它,如果是個良種,用它來賭博也可以謀生。」王成遵照店主人的意思去做了。馴好以後,店主人讓他拿着到街頭,賭些酒飯吃。這隻鵪鶉十分健壯,幾次都贏了。店主人很歡喜,交給王成些銀子,讓他去與富家子弟賭,又是屢賭屢勝。過了半年多,王成積攢了二十兩銀子,心裡漸感寬慰,把這隻鵪鶉看作性命一般。起先,有個大親王好鬥鵪鶉。每逢元宵節,就放民間養鵪鶉的進王府與他的鵪鶉角斗。店主人告訴王成說:「現在發財可以說很容易,所不知道的就是你的運氣如何了。」於是就把大親王府鬥鵪鶉的事告訴他,帶他一起前去,囑咐說:「如果敗了,就自認喪氣出來;倘若萬一鬥勝了,大親王肯定要買下來,你不要答應。如果他強買,你看我的臉色行事,等我點頭後再答應他。」王成說:「行。」
來到王府,來鬥鵪鶉的人已經擁擠在殿階下。不一會兒,親王走出御殿,左右隨從宣告說:「有願斗的上來。」立即有一個人手把鵪鶉,快步上去。親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鵪鶉,客人也放出自己的,兩隻鵪鶉剛一搏鬥,客方已經敗了,親王大笑。不一會兒,登台敗下來的已有好幾個人。店主人說:「可以了。」和王成登上台。親王端詳了一下王成的鵪鶉,說:「眼睛裡有怒脈,這是只兇猛善斗的鳥,不可輕敵!」命取一隻叫鐵嘴的鵪鶉來對陣。經過一番躍騰搏鬥,王府的鵪鶉敗下陣來。又選出更好的,但換一隻敗一隻。親王急忙命取來宮中的玉鶉。片刻功夫,有人把着這隻鵪鶉出來。只見它全身雪白,像鷺鳥一樣,神駿不凡。王成膽怯了,跪下請求罷體,說:「大王的鵪鶉是神物;我怕傷了我的鳥,砸了我的飯碗。」親王笑着說:「放出來吧!如果你的斗死了,我會重重地賠償你的。」王成這才放出鵪鶉,親王的玉鶉直撲過來。這時王成的那隻正像怒雞一樣伏在那裡嚴陣以待。玉鶉猛地一啄,王成的鵪鶉突然飛起,像仙鶴似地攻擊它。兩隻鵪鶉上下飛騰,相持了很久,玉鶉漸漸不支了。而王成的卻更加氣盛勇猛,越斗越急,不一會兒玉鶉雪白的羽毛紛紛被啄落,垂翅而逃。周圍觀看的上千人無不讚嘆羨慕王成的鵪鶉。
親王於是把這鵪鶉要過來放在手上親自把着它,從嘴到爪,審視一遍,問王成說:「你的鵪鶉賣嗎?」王成回答說:「小人沒什麼產業,與它相依為命,不願賣它。」親王說:「賜你好價錢,中等人家的財產馬上可以到手,你願意嗎?」王成低頭思索了許久說:「本來不願意賣,大王既然這麼喜歡它,如大王真能讓我得到一份衣食不愁的產業,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親王便問價錢,王成回答說一千兩銀子。親王笑着說:「痴男子!這是什麼珍寶,能值一千兩銀子?」王成說:「大王不認為它是寶,臣民我卻認為價值連城的寶玉也沒它值錢。」親王說:「為什麼?」王成說:「小人拿着它到市上去賭鬥,每次能得幾兩銀子,換成米,一家十幾口人指望它吃飯,沒有挨餓受凍之憂,什麼寶物能比得上它?」親王說:「我不虧待你,給你二百兩銀子」。王成搖頭。親王又加百兩。王成看了店主人一眼,見店主人沒動聲色,便說:「承蒙大王願買,我願減一百兩,九百兩銀子賣了。」親王說:「算了吧,誰肯用九百兩銀子換一隻鵪鶉!」王成裝起鵪鶉就要走,親王忙喊:「養鵪鶉的人回來!養鵪鶉的人回來!我實實在在給你六百兩銀子,肯就賣,否則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人,店主人仍沒什麼表情。王成心中已非常滿足,惟恐失掉這次機會,說:「以這個數賣給你,心中實在不情願。但討還了半天價買賣若不成,得罪了王爺我擔當不起。沒別的辦法,只好按王爺的意思辦!」王爺很高興,立刻秤出銀子交給他。王成裝好銀子,拜謝賞賜出來。店主人埋怨說:「我怎麼說的?你這樣急着自己作主賣了。再還一下價,八百兩銀子到手了。」王成回去後,把銀子扔在桌上,請店主人自己拿,店主人不要。王成再三相讓,店主人才把他的飯錢算清收下。
王成整治好行裝回到家,詳細述說了自己的經歷,拿出銀子讓大家共享快樂。老婆婆讓他買了三百畝良田,蓋房子置家具,居然又恢復了祖上的世家景象。老婆婆每天很早就起床,讓王成督促傭工耕種;王成的妻子督促家人紡織。稍有懶惰,老婆婆就斥責他倆。夫婦兩人安守本分,不敢有怨言。過了三年,家裡更富了,老婆婆辭別要走。夫妻二人共同挽留她,直到難過地流淚,老婆婆才留了下來。可第二天早晨,夫妻二人去問安時,老婆婆已經杳無蹤影了。
【青鳳】
山西太原耿家,原來是官宦世家,宅院寬闊,氣勢弘大。後來家勢衰落,接連成片的樓房瓦舍,大多都空廢着,於是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情。屋門總是自開自關,家人常常半夜裡驚醒呼喊。耿家房主對此很擔憂,便搬到別墅里去住,只留下一個老翁看着門。從此宅院更加荒涼敗落,有時還能聽到裡面說笑唱歌吹奏樂器的聲音。
耿家房主的侄子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羈。他囑咐看門的老翁只要聽見或看到了什麼,就跑去告訴他。到了夜裡,老翁見樓上燈光閃爍,就去告訴了他。耿生要去看看是什麼東西在作怪,老翁勸阻他,不聽。耿生本來就很熟悉院內的房屋門戶,便手拔蓬蒿,順着曲折的路徑進了院子。他登上樓房,沒看見有什麼奇怪的情景。穿過這座樓再往後走,聽見有輕微的說話聲。偷偷看去,見兩隻巨大的蠟燭燃燒着,照得四周通明如同白晝。一位頭戴儒冠的老頭朝南坐着,一位老婦人坐在他的對面,二人都在四十以上的年紀。朝東坐着一位年輕人,約有二十多歲;右邊坐着一位女郎,才剛十五六歲的樣子。酒菜擺了滿滿一桌。四人正圍坐着說笑。
耿生突然走進房內,笑着喊道:「有一個不速之客來到!」裡面的人大為驚慌,奔逃躲避。只有老頭出來喝叱道:「是誰闖進人家的內室來了?」耿生說:「這是我家的內室,卻被您占了。美酒自己飲,也不邀請主人,豈不有點太吝嗇?」老頭仔細看了看他說:「你不是這裡的主人。」耿生說:「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頭致敬說:「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作揖請耿生入坐,喊家人撤換酒肴。耿生不讓他換,老頭就為耿生斟上酒。耿生說:「咱們是老世交了,剛才酒席上的人沒必要迴避,還請他們來一起喝酒吧。」老頭喊道:「孝兒!」不一會兒,年輕人從外面進來了。老頭對耿生說:「這是我的兒子。」孝兒行了個拱手禮坐下。耿生大致問了一下他們的家族姓氏,老頭說道:「我叫義君,姓胡。」耿生一向豪爽,談笑風生。孝兒也很超脫,不同凡俗。兩人傾懷暢談,意氣相投,非常喜悅。耿生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就稱他為弟。胡叟說道:「聽說您的祖父曾經編纂過一部《塗山外傳》,您知道嗎?」耿生回答說:「知道。」胡叟說:「我是塗山氏的後裔。自唐朝以後的家譜世系我仍然記得,五代以上的就失傳了。希望公子能夠指教。」耿生大致敘述了塗山女嫁給大禹並幫助他治水的功勞,言談中麗詞妙語,猶如泉涌。胡叟聽了大喜,對孝兒說道:「今天有幸聽到了以前從未聽到過的事情。公子也不是外人,可請你母親和青鳳一起來聽聽,也好讓她們知道我們祖宗的功德。」孝兒便走進了帳幔裡面。
一會兒,老婦人帶着女郎出來了。耿生仔細看去,女郎柔弱的身姿現出萬般嬌態,美麗的眼睛流露出聰慧的神色,人間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胡叟指着婦人說:「這是我的老妻,」又指着女郎說:「這是青鳳,是我的侄女,很聰明,所見所聞總是牢記不忘,因此叫來讓她聽聽這些事。」耿生敘述完了又喝酒,兩眼緊緊盯着青鳳,連眼珠子都不轉了。青鳳察覺了,就低下了頭。耿生暗中去踩青鳳的腳,青鳳急忙把腳往後縮,臉上也沒有怒色。耿生神搖意動,控制不住自已,拍案大聲說道:「若得到像青鳳這樣的妻子,南面為王都不換!」婦人見耿生漸醉越狂,便急忙和青鳳一同起身,撩開幃幔走了。耿生很失望,便辭別了胡叟出來。但心裡老掛念着青鳳,時刻都忘不了。到了夜裡,耿生又登上樓去,裡面蘭麝芳香仍存。凝神等待了一整夜,始終寂靜無聲。他回家和妻子商議,想把家搬到樓上去住,盼望能再遇見青鳳。妻子不同意,耿生於是自己前去,住在樓下讀書。
夜裡,耿生剛剛靠在桌子上,只見一個鬼披頭散髮地進了門,臉黑如漆,瞪着兩眼看着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着墨汁塗黑自己的臉,目光灼灼地和鬼對視,那鬼很羞慚地走了。第二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耿生吹滅了蠟燭正想睡覺,忽然聽見樓後面的門插銷發出呯的一聲響。耿生急忙起來過去探看,原來門扇半開了。不一會兒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拿着點燃的蠟燭從房子裡出來。一看,竟是青鳳。青鳳猛然看見耿生,嚇得往後便退,急忙回去把兩扇門關上。耿生直挺挺地跪下,對門內的青鳳說:「小生冒着險惡而來,確實是為了您的緣故。幸好這裡沒有別人,您能讓我握一下手,我死了也不遺憾了。」青鳳遠遠地隔着門說:「您對我情深意摯,我豈能不知道!只是叔父管束得很嚴,我不敢答應您的要求。」耿生苦苦哀求說:「我現在也不敢再有和您握手的奢望了,只想見您一面就滿足了。」青鳳好似同意了,開門出來,抓着耿生的胳膊拉他起來。
耿生喜出望外,兩個攜手到了樓下。耿生把青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青鳳說道:「幸好有緣分,過了今夜,就是相思也沒有用了。」耿生問:「為什麼?」青鳳回答說:「阿叔畏懼您太狂,所以變成厲鬼來嚇唬您,您卻紋絲不動。現在他已另找好了別的住處,全家人都搬東西到新居去了。我留下看守,明天就走了。」說完就想離去,說:「恐怕叔叔回來。」耿生硬不讓她走,想和她親熱。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胡叟不聲不響地進來了。青鳳又羞又怕,無地自容,低着頭倚在床上,手拈衣帶不說話。胡叟憤怒地說:「賤丫頭辱沒了我的門戶,再不快走,就用鞭子抽你了!」青鳳低着頭急忙走了,胡叟也跟了出去。耿生尾隨在後面,聽見胡叟不住地怒罵,又聽見青鳳嚶嚶的小聲抽泣。耿生心如刀割,大聲說:「罪在小生身上,於青鳳有什麼關係?倘若饒了青鳳,任你刀砍斧剁,小生甘願自身承受!」過了很長時間,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耿生這才回去睡覺。
從此以後,宅院裡再也沒出現過怪異的聲息。耿生的叔叔聽說後認為耿生不同尋常,願意把房子賣給他住,也不計較價錢多少。耿生很樂意,便把家口搬了過來。住了一年多,耿生覺得非常舒適,但一刻也沒忘記青鳳。
正巧清明節上墳回來,耿生見到兩隻小狐狸被大狗追逼。一隻鑽進荒草叢中逃竄了;另一隻驚慌失措,沿路奔跑,看見耿生,便依依不捨地哀啼着,很溫順地伏首垂耳,好似求他援救。耿生很可憐它,便解開衣襟,把它提起來抱回了家。關上門,把它放在床上,一看竟是青鳳。耿生大喜,趕忙慰問她。青鳳說:「剛才和丫鬟在外面遊玩,遭此大難。如果不是郎君相救,我必定葬身狗腹無疑。希望您不要因為我不是人類而厭惡我。」耿生說:「我天天都思念你,真是魂繞夢想。現在見到你,如獲至寶,怎會厭惡呢!」青鳳說:「這也是天數,不是因為遭此大難,怎麼能夠跟隨您呢?而且這真是太幸運了!丫鬟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這樣正好可以和您終生在一起了。」耿生很高興,便整理好另一間屋讓青鳳住下。
過了二年多,一天夜裡耿生正在讀書,孝兒忽然進來了。耿生放下書卷,驚訝地問他來幹什麼。孝兒跪在地上,悲傷地說:「家父將遭橫難,非您不能拯救。他本想親自來求您,又恐怕您不願見他,所以只好讓我來了。」耿生問:「什麼事?」孝兒說:「您認識莫三郎嗎?」耿生說:「他是我同窗學友的兒子。」孝兒說:「明日他將經過您的門前。倘若他攜帶着獵來的狐狸,希望您能把它要過來留下。」耿生說:「那一年樓下的羞辱,我至今耿耿於懷,他的事我不想過問。若非要我效微勞的話,非讓青鳳來求不可!」孝兒落淚說:「鳳妹已死於荒野三年了!」耿生氣憤地用袖子一拂衣服,說:「既然如此,那怨恨就更深了!」說完拿起書卷高聲朗讀起來,再也不去理他。孝兒從地上爬起來,失聲痛哭,用衣袖遮掩着臉走了。耿生到了青鳳那裡,把事情告訴了她。青鳳大驚失色說:「你究竟救不救他?」耿生說道:「救是肯定救他;剛才之所以沒答應,是想報復一下他以前的蠻橫罷了。」青鳳這才高興地說:「我小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依靠叔叔才長起來。過去雖然受到他的責罰,按照家規也是應該那樣的。」耿生說:「的確是這樣,只是使人不能不耿耿於懷罷了。假若你那次真死了,我決不會救他。」青鳳笑着說:「你的心可真狠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來到,他騎着胸帶飾金的駿馬,佩帶着繡有猛虎的弓套,侍從眾多,很有聲勢。耿生出門迎接他,見他獵獲的禽獸非常多。其中有一隻黑狐狸,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紅了;用手摸了摸它,身上還溫和。耿生便假說自己的皮衣破了,請求要這隻狐狸的皮來補綴。莫三郎很慷慨地解下它相贈。耿生把狐狸交給了青鳳,這才去與客人歡飲。客人走了以後,青鳳把狐狸抱在懷裡,過了三天它才甦醒,一轉身又變成了胡叟。胡叟一抬眼看見了青鳳,懷疑這不是在人間。青鳳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給他聽。胡叟於是向耿生下拜,面色羞慚,對以前的過失表示歉意,又很高興地看着青鳳說:「我本來就說你不曾死,今天果真證實了。」青鳳對耿生說:「您若愛憐我的話,還求您把樓房借給我家住,好讓我能夠對老人盡點孝心。」耿生答應了她的要求。胡叟面帶愧色道謝告別而去。
到了夜裡,胡叟全家果然搬來了。從此兩家親如家人父子,不再互相猜忌。耿生在書房居住,孝兒經常來與他交談。耿生的正妻生的兒子漸漸長大了,就讓孝兒作他的老師;孝兒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範。
【畫皮】
太原的王生,清晨早起趕路,遇到一個女子,懷裡抱着個包袱,獨自在路上奔跑,露出很吃力的樣子。王生急忙趕上一看,是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子。王生心中很愛慕她,問道:「你怎麼天不亮就獨自一人趕路?」女子說:「你一個走路的人,又不能解除別人的愁悶,問我幹什麼?」王生說:「你有什麼憂愁?如果我能效力,決不推辭!」女子很悲傷地說:「父母貪財,把我賣給一家有錢人家做小老婆。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妒恨我。每天早上罵,晚上打,折磨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想逃到遠處去。」王生問:「你要到哪裡去?」女子說:「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裡不遠,就委屈你到我家去吧。」女子聽了很高興,答應了。王生替她背着包袱,領着她一塊回家。
女子進了門,看到屋裡沒人,問:「先生怎麼沒有家口?」王生回答說:「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很好。你如果可憐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別讓別人知道。」王生答應了,於是二人便睡在了一處。女子藏在書房裡,過了許多天也沒人知道。王生把這事稍微向妻子陳氏露了點風,妻子懷疑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女,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有一天,王生偶然到集市上,遇見一位道士。道士看見王生,露出很驚愕的樣子,問道:「你遇到什麼了?」王生回答說;「沒遇到什麼。」道士說:「你周身邪氣圍繞,怎麼說沒有?」王生又竭力辯白,道士只好走了,說:「真蠢啊!世上竟有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王生聽了道士的話很詫異,不禁懷疑起那個女子。轉念一想,明明是個美妙女郎,怎麼會是妖怪?肯定是道士要假借鎮邪祛災騙飯吃。不一會兒,來到書房門口,發現門從裡面關着,進不去,王生心中疑慮,便從牆缺處跳進院子;見房門也緊緊關着,他就悄悄地靠近窗口往屋裡瞧,只見一個猙獰的惡鬼,面色青綠,吡着鋸齒般的尖牙,拿着彩筆,正在往一張鋪在床上的人皮上繪畫。畫完後,惡鬼扔掉彩筆,舉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就立即變成了個女子。王生見此情景,恐懼萬分,像狗一樣悄悄地爬了出來,急忙去追趕道士,可道士已經不知哪裡去了。王生到處尋找,最後在野外碰見道士。王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道士搭救。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它吧。這東西也費了不少苦心,才找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說完,把一柄拂塵交給王生,叫王生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道士約他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
王生回到家,不敢進書房,就睡到妻子屋裡,把拂塵掛到門上。到一更時,王生聽到門外有動靜,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從門縫裡瞧瞧。只見一個女子走過來,女子看見房門上的拂塵,不敢進來,站在門外氣得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不一會兒,女子又回來了,罵着說:「道士嚇唬我!總不能把吃到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吧!」說着,摘下拂塵,弄得粉碎,打破房門來到屋裡,徑直登上王生的床,撕裂開王生的肚腹,抓出心來捧着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哭叫,女僕聽到聲音進來,用燈一照,王生已經死了,到處濺滿了污血。陳氏嚇得不敢哭出聲,只淌眼淚。
第二天,陳氏讓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發怒地說:「我本來可憐它,鬼東西竟敢這樣!」就跟着二郎來到家,那女子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道士抬頭四下里看了看,說:「幸虧沒逃遠,」問:「南院是誰家?」二郎說:「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鬼現在你家。」二郎吃了一驚,認為不在他家。道士問他說:「你家可曾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二郎回答說:「我一早就到青帝廟去了,實在不知道。等我回家問問。」去了不多時又返回來,說:「果然有這事。早晨有一個老婦人來過,她想給我們家當僕人,操持家務,我妻子留下了她,現在還在家中。」道士說:「就是這個東西。」於是同二郎一塊去了南院。進了院子,道士手握一把木劍,站在院當中,大喝道:「孽障!賠我的拂塵來!」那老婦人在屋裡,嚇得驚慌失措,面無血色,竄出門想逃。道士追趕上一劍砍去,老婦人倒在地上,身上的人皮嘩的一聲脫落下來,變成了一個惡鬼,躺在那裡像豬一樣嗥叫着。道士用木劍砍下惡鬼的頭,鬼的身子化成一股濃煙,在地上旋成一堆。道士取出一個葫蘆,拔下塞子,放在煙中,只聽嗖嗖地像吸氣一樣,眨眼間濃煙便都被吸進葫蘆里去了。道士把葫蘆口塞嚴,裝進口袋裡。大家看那張人皮,眉眼手腳,一樣不缺。道士捲起人皮,發出像卷畫軸一樣的聲音,也裝在口袋裡,便告辭要走。陳氏迎門跪拜着,哭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更悲傷了,趴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沉思了一會,說:「我法術淺薄,確實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你一人,他或許能救活你丈夫,你去求他,肯定會有辦法。」陳氏問:「是什麼人?」道士說:「集市上有個瘋子,時常躺在糞堆里。你去求他試試,他若侮辱你,你也不要生氣。」二郎也聽說過這個瘋子,於是告別了道士,同陳氏一塊去了。
到了集市上,見一個瘋乞丐在路上顛顛倒倒地唱着歌,拖着三尺長的鼻涕,髒得讓人不敢靠近。陳氏跪着爬到他跟前,瘋子笑着說:「美人喜歡我嗎?」陳氏講了緣故,瘋子又大笑着說:「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陳氏苦苦哀求,瘋子叫道:「怪哉!人死了,求我救活他,我是閻王爺嗎?」生氣地用木棒打陳氏。陳氏忍痛挨打,集市上的人漸漸圍攏過來,像堵牆一樣圍着他們。瘋子咳了口痰,吐了滿滿一把,舉到陳氏嘴前說:「吃了它!」陳氏臉漲得通紅,面有難色。繼而又想到道士的囑咐,只得硬着頭皮吃了。咽到喉中,覺得像團棉絮,嘰哩咕嚕咽下去,最後堵在了胸口間。瘋子大聲笑着說:「美人喜歡我喲!」接着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氏在後面跟着,見他走進廟裡。陳氏進去一看,不知到哪裡去了;前前後後仔細搜尋,竟沒一點蹤影。陳氏又慚恨又羞愧地回去了。
回家後,陳氏既痛心丈夫死得慘,又悔恨吞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後台,只求一死。她想給丈夫擦洗血污,收屍入棺,家裡人都遠遠地站着看,沒有敢靠近的。陳氏抱着丈夫的屍體收拾腸子,一邊收拾一邊哭,哭得聲嘶力竭。忽然想嘔吐,覺得胸中那塊堵着的東西,猛勁衝出來,來不及回頭,已經掉進丈夫的腹腔中。陳氏吃驚地一看,原來是顆人心,在腹腔中突突地跳動,熱氣蒸騰像冒煙一樣。陳氏大為驚異,急忙用兩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盡力氣擠抱着;稍一鬆勁,就有熱氣從縫中冒出來。於是她便撕了幅綢子綑紮起來,用手撫摸着屍體,覺得漸漸溫暖起來。又蓋上被子,半夜裡打開被子一看,鼻中有了氣息。天亮後,王生竟然活了,自己說:「恍恍惚惚地像做了場夢,只覺得肚子隱隱約約有點痛。」看看原來的傷口,結了個銅錢大的痂,不久就全好了。
【賈兒】
湖北有個老翁,在外地經商,只剩妻子一人在家。一次,他妻子夢見與別人睡覺,醒了後一摸,是一個又矮又小的男人,看樣子不像是人,她心知是狐狸。不一會兒,狐狸下床,門沒開,就消失不見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婦人叫來給自己做飯的僕婦做伴。婦人有個兒子才十歲,平時在別的床上睡覺,這時也把他叫了來。夜深後,僕婦和孩子都睡着了,狐狸又來了。婦人夢中喃喃地說起夢話來,僕婦驚醒,大聲喊叫,狐狸才走了。
從此後,婦人神智恍惚,整天像丟了東西一樣。到了夜晚,她不敢熄燈睡覺,告訴兒子不要睡得太死。夜深後,孩子和僕婦都靠着牆壁打盹。一覺醒來,不見了婦人,還以為她去廁所了。等了很久也沒回來,才開始懷疑起來。僕婦害怕,不敢出去尋找,孩子獨自一人端着燈到院子裡到處照了一遍。來到另一間屋子,只見母親赤裸着身體躺在裡面。孩子上前扶起她來,婦人也不知害羞退縮。從此後婦人便瘋了,整天又哭又唱,連喊帶罵。一到夜晚,就討厭和別人住在一起,讓兒子去別的床上睡,僕婦也被她趕走了。孩子每晚聽到母親笑語,就起來端着燈察看,母親反憤怒地痛罵他,孩子也不介意。大家因此都夸孩子膽大。
此後,孩子忽然變得無節制地戲耍,天天模仿泥瓦匠,用磚頭石塊堵窗戶,勸阻他也不聽。有人如從窗上拿下一塊石頭,他就在地上打滾,撒嬌地啼哭,人們沒有敢惹他的。幾天後,兩個窗子都被他堵死了,沒一點光亮。然後又和泥堵牆壁上的洞。整天忙忙碌碌,也不嫌累。牆洞堵完了,沒事可干,他又把菜刀拿來霍霍地磨個不停。看見的人都厭惡他太頑皮,沒人願意理他。
一天半夜,孩子把菜刀揣在懷裡,用個瓢扣着燈。等到母親又說起夢話來,他急忙把瓢拿開,用燈照着明,把身子堵住門口,大聲叫喊起來。過了很久,沒有動靜。便離開門口,揚言要搜,還做出要搜的樣子。忽然,有個像野貓般的東西倏地竄向門口,孩子急忙揮刀砍去,只砍掉了它的尾巴。約二寸來長,還滴着鮮血。起初,孩子一端燈起來,他母親便罵個不停,孩子充耳不聞。既而沒砍死狐狸,孩子非常懊恨,只得去睡下了。自己想雖然沒宰了那東西,但慶幸它從此後不會再來了。
天明後,孩子見狐狸滴下的血跡越牆而去,便一路追蹤,見血跡一直通向何家園子。到了夜晚,狐狸果然沒來,孩子暗暗喜歡。只是母親依舊痴痴地躺着,像死了一般。不久,老翁回來。到床前詢問妻子的病情。婦人對他謾罵不止,像是對待仇人一般。兒子把經過一說,老翁大驚,請來醫生用藥治療。婦人把藥潑了,還是大罵。老翁便把藥摻和在湯水裡讓她喝下,幾天後,漸漸安定下來。父子二人都很高興。一夜,父子睡醒後,不見了婦人,二人重又在另一間屋子裡找到了她。從此婦人又發瘋了,不願跟丈夫住在一起,一到天黑,就自己跑到別的屋子。想拉住她,她罵得更厲害。老翁無計可施,便把別的屋子的門全部鎖死。但婦人一跑了去,門就自己打開了。老翁很憂慮。請來法師作法驅趕狐狸,一點效驗也沒有。
一天,孩子在天快黑的時候,偷偷地進入何家園子裡,藏在亂樹叢中,要探查狐狸的蹤跡。月亮剛升上來,突然聽到有人說話。孩子撥開樹枝往外一瞧,見兩個人正坐在地上喝酒,有個長鬍子的奴僕捧着酒壺在一邊伺候。他們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談話聲很低很細,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一會兒,聽見一人說:「明天可去取瓶白酒來!」接着,二人都走了。只剩下長鬍子奴僕,脫下衣服,睡在庭院石頭上。孩子仔細端詳了一下,見那奴僕四肢都跟人一樣,只是有條尾巴垂在後面。孩子想回去,又恐怕僕人發覺,便在亂樹叢里蹲了一夜。天還沒明,又聽見前次那二人相繼走來,嘰嘰咕咕地說着話,進入竹叢中走了。孩子於是回了家,老翁問他晚上去哪了,他回答說:「睡在阿伯家。」
一次,孩子跟着父親到街市上去。見帽店裡掛着狐狸尾巴出售,便懇求父親買一條。老翁不同意,孩子拉着父親的衣服撒嬌,吵鬧着非要買。老翁不忍過於違了孩子,便買了一條。父親在市場上做着買賣,孩子在一邊玩耍,乘父親沒看見,偷了錢跑了。他先去買了瓶白酒,寄存在酒店的廊下。他有個舅舅在城裡住,以打獵為生。孩子跑到舅舅家,正好舅舅不在。舅母詢問他母親的病情,孩子回答說:「這幾天稍好一些。但又因為老鼠啃破了衣服,惹得她惱怒地啼哭不止,所以讓我來討獵藥。」舅母便打開箱子,取了一錢獵藥,包起來交給了他。孩子覺得太少。舅母要包水餃給他吃,孩子乘她出去,屋裡沒人,自己打開藥包,偷了滿滿一捧藏在懷裡。然後急忙跑去告訴舅母,讓她不要做飯了,說:「父親正在街市上等着我,來不及吃了。」說完便走了。去到酒店,把偷的獵藥全都暗暗地摻在買來的酒里。又在街上東遊西逛了一陣子,直到天晚了才回家。父親問他去哪裡,他假說是在舅舅家。
孩子從此後天天在街上店鋪里轉來轉去。一天,他見那個長鬍子僕人也雜在人群里。孩子認準了是他,悄悄地跟着,漸漸和他搭上了話。孩子便詢問他住在哪裡,僕人回答說:「北村,」又詢問孩子,孩子假稱:「住山洞。」僕人奇怪他住在洞裡,孩子笑着說:「我祖祖輩輩都住在洞裡,您難道不是嗎?」那人越發吃驚,又詢問孩子的姓名。孩子說:「我是胡家的兒子。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你跟着兩個年輕人,你忘了嗎?」僕人仔細看了看孩子,半信半疑。孩子微微拉開下衣,稍露出一截假尾巴,說:「我們混跡在人群中,只是這東西去不掉,真是可恨啊!」僕人便問:「你在市上幹什麼?」孩子回答說:「父親讓我來買酒。」僕人告訴他自己也是出來買酒。孩子問:「買到了嗎?」僕人回答:「我們大都很貧窮,所以偷的時候多。」孩子同情地說:「這差使也太苦了,耽驚受怕的。」僕人也說:「受主人支使,不得不干。」孩子乘機問他主人是誰,僕人回答說:「就是過去你曾見過的那兩個年輕兄弟。一個迷上了北城王家的媳婦,另一個睡在東村某老翁家。老翁家的孩子太可惡,我的那個主人被他砍掉了尾巴,十天後傷才好。現在主人又去他家了。」說完,便要告辭,說:「不要耽誤了我的事!」孩子說:「偷酒難,不如買酒容易。我已先買了一瓶,寄存在酒店的廊下,就把這瓶酒送給你吧。我口袋裡還有點錢,不愁再買一瓶。」僕人慚愧沒東西報答,孩子說:「我們本是同類,吝惜這麼點東西幹嗎?空閒時,我還要請你痛飲一場呢!」僕人跟着孩子去到酒店,孩子取出那瓶酒來交給他,自己便回來了。
到了夜晚,孩子的母親竟睡得很安穩,不再往外跑。孩子心知定有緣故,告訴父親,一同去何家園子裡察看,只見有兩隻狐狸死在亭子裡,另一隻死在草叢中,嘴裡還在嘀嘀嗒嗒地淌着血。酒瓶子還在一邊,拿起來搖了搖,裡面還有剩酒。父親驚訝地問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孩子說:「狐狸最有靈性,一旦泄露,它就知道了。」老翁高興地說:「我兒真是討伐狐狸的陳平啊!」於是父子二人扛着狐狸回了家,見其中一隻尾巴是禿的,刀痕還很明顯。
從此以後,老翁家終於太平下來。婦人病得非常瘠瘦,心裡漸漸明白。但接着又咳嗽,痰一吐就是幾升,不久就死了。北城王家媳婦,過去一直被狐狸迷住,現在又去問了問,狐狸絕跡了,她的病也漸漸好了。老翁由此很珍奇兒子,教他騎馬射箭。後來,孩子長大做官,一直做到總兵。
【蛇癖】
我的同鄉王蒲令的僕人呂奉寧,有吃蛇的嗜好。他每次得到小蛇,總是整個吞下,就像吃蔥一樣。遇見大蛇,就用刀切成一寸一寸的,然後用手捧着吃,嚼得清脆有聲,血水沾滿兩腮。他的嗅覺非常敏銳,曾有一次,他隔牆聞到蛇的香味,急忙奔到牆外,果然抓了條一尺多長的蛇。當時恰好沒帶刀,他就先吃蛇頭,蛇的尾巴還在口邊蜿蜒扭動。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是長山縣人。平時行為不檢點,忽然出家做了個行腳和尚,樣子瘋瘋顛顛的,專愛吃髒東西,吃起來像吃美味佳肴一樣。有狗、羊在前面屙了屎,他就跑過去趴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掉。還自稱是「佛」,那些愚蠢的百姓婦人,驚異他的行為與眾不同,自願拜他為師的人成千上萬。金世成呵斥她們讓她們吃屎,沒有一個敢違抗的。他給自己蓋了座宮殿,花了數不清的錢,都是人們自願捐獻的。縣令南公憎惡金世成行為怪誕,將他逮到縣衙,打了頓板子,讓他出錢去修文廟。金世成的徒弟們奔走相告,說:「佛遭難了!」都爭着募錢搭救他。結果文廟沒出一個月就修好了。費用的籌集,遠比酷吏追逼還快。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西郊人。一個冬天的傍晚,董生鋪好被褥,點上爐火,剛要掌燈時,有朋友來請他喝酒,董就關好門去了。到了朋友家裡,在座的有個醫生,擅長以診脈來辨人貴賤吉凶。他給大家挨個診評了一遍,最後對董生和一個名叫王九思的書生說:「我診看的人不計其數,但脈象的奇特沒人和你倆相同:要說富貴脈吧,又伴有低賤的徵兆;要說長壽脈吧,又雜有短命的徵狀,這都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但董君的這種脈象確實很明顯。」眾人聽罷很吃驚,一齊問為什麼。醫生回答說:「我診評到這程度也沒有辦法了,別的不敢隨便下結論。願二位各自慎重行事。」起初,兩人聽後很害怕,繼而一想,又覺得醫生的話模稜含糊,也就沒放在心上。
半夜時,董生回到家,見房門虛掩着,大為疑惑。醉意朦朧中想了想,一定是走時慌忙急促忘了上鎖。進屋後,沒顧上點燈,便先伸手摸被窩暖和沒有。一下觸摸到一個赤身的人躺在裡面,董生大吃一驚。抽回手來急忙點燈一看,竟是個紅顏少女,美如天仙。董生狂喜萬分,上前戲摸她的下身,卻意外地摸到條毛茸茸的長尾巴。董生害怕起來,轉身想跑。女子已醒過來,一把抓住董生的胳膊,問:「你往哪裡跑?」董生越發害怕,戰戰兢兢地哀求仙人可憐饒恕。女子笑着說:「你見到什麼把我當仙人?」董生說:「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子又笑着說:「你搞錯了,哪裡有尾?」說完就拉過董生的手,硬要他再摸。董生只覺她大腿滑嫩、尾部光禿。女子仍然笑着說:「怎麼樣?你醉意朦朧,不知看見了什麼,這樣胡說八道誣賴人!」董生本來就喜歡女子的美貌,這時越發被她迷住了,反自責剛才不該錯怪她;然而還是懷疑女子來路不明。女子說:「你不記得東鄰的黃毛丫頭了嗎?算來我家搬走十年了。那時我未成人,你也是個孩子。」董生一下想起來了,說:「你是周家的小阿鎖嗎?」女子說:「是啊。」董生說:「經你提醒,我這才想起來了。十年不見,你竟出落得這樣苗條漂亮。可是你為什麼突然來這裡呢?」女子說:「我出嫁才四五年,公婆就相繼去世,又不幸成了寡婦,孤苦伶仃,沒有依靠。想起小時認識的人中只有你了,因此才來投奔你。進門時天已黑了,碰巧有人來請你去喝酒,我就躲在一邊等你回來,時間一長,渾身寒冷,就鑽到你的被窩裡取暖。希望你不要見怪。」董生很高興,就解衣共枕,盡情歡樂,且十分慶幸自得。
一個月後,董生漸漸形容枯瘦,家人覺得奇怪,就問他原因,他總推說不知道。時間長了,他面目瘦得嚇人,才感到害怕,忙又去找原來那位醫生,懇請治療。醫生說:「這是妖脈,上次你脈象上的死兆現在已經出現。這病不能治了。」董生大哭,不肯走。醫生不得已,只好給他針手灸臍,並送他一包藥,囑咐說:「若再碰到女人,必須堅決拒絕她。」董生也知道自己危險了。回到家裡,女子嬉笑着又來勾引他。董生滿臉不高興地說:「不要再來糾纏我,我快要死了!」說完拂袖而去。女子惱羞成怒,生氣地說:「你還想活?」晚上,董生服藥後獨自躺在床上,剛要合眼,就夢見與女子交歡,醒後就遺精了。董生越發驚慌害怕,便搬到內室去睡,讓妻子亮着燈守着他,但是仍舊夢遺,看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了。過了幾天,董生就吐了一大盆血死了。
另一個書生王九思一天在書房裡讀書,忽見一個女子進來。王戀其美貌就和她私通。問她從哪裡來,女子說:「我是董遐思的鄰居,過去他與我很要好,不料被狐精迷住喪了命。這些狐類的妖氣很可怕,讀書人應該小心提防。」王聽後越發欽佩她,於是兩相歡好。日子不長,王便覺得精神恍惚,如染重病。忽然夢見董生對他說:「和你相好的那個女子是個狐精,她害死了我,又要來害你!我已向陰曹地府告了她,以報仇雪恨。七天之內,你必須每天晚上點好香插在室外,千萬不要忘了!」王九思醒後覺得這事很奇怪,便對女子說:「我病得很重,恐怕要棄屍於山溝荒澗中。有人勸我不要再行房事了。」女子說:「命里註定你長壽,行房事也活着;沒有壽限,就是不行房事也得死。」說着便勾引挑逗。王九思心旌搖動,不能克制,又與她苟合。事後又很悔恨,但總不能擺脫她。到了晚上,王把香插在門上,女子來到後就把香拔下扔了,夜間,王九思又夢見董生來,指責他不該不聽話。第二天晚上,王九思暗中囑咐家人,等他睡後,偷着將香點着插在門上。女子在床上,忽然吃驚地說:「又插上香了!」王推說:「不知道。」女子急忙起身,找到香把它掐滅了,回來說:「誰教你這麼幹的?」王九思說:「可能是內人擔心我的病,聽信巫婆的話,給我祛病消災吧。」女子彷徨不定,悶悶不樂。家人在暗處見香熄滅,又點上插好。那女子嘆了口氣說:「你福大命好。我不該誤害了董遐思又再來害你,的確是我的錯。我將和他到陰曹地府對質。你若不忘咱倆過去的感情,就別弄壞我的皮毛。」說完,掙紮下床,撲倒地上死了。王九思點燈一看原來是只狐狸。怕它再復活害人,便招呼家人,剝下它的皮懸掛起來。王九思病得很重,見狐來說「我已向地府提出申訴,地府判決董生見色動心,罪當該死;但又追究我不該誘惑人,沒收了我的金丹,命我還生。我的皮毛在哪裡」?王九思說:「家人不知有用,已把它剝下扔了。」狐神色悽慘地說:「我害死的人太多了,現在死已經很晚了。然而你也太狠心了!」說完,懷恨而去。王九思這場病幾乎送命,半年後才康復。
【齕石】
新城王欽文老先生家有個姓王的馬夫,幼年時入嶗山學道。日子一長,就不再食人間煙火,只揀松子和白石頭充飢,渾身長滿了毛。
過了幾年,這個馬夫因掛念母親年老,就返回故里。漸漸又恢復了吃熟食的習慣,但仍然愛吃白石頭。他只要把石頭對着太陽看看,就能知道石頭的酸甜苦辣,吃起石頭來就像吃芋頭那樣津津有味。母親去世後,他又回到嶗山,至今大約又過了十七八年了。
【廟鬼】
新城秀才王啟後,是布政使王象坤的曾孫。有一天,王秀才看見一個又胖又黑,其貌不揚的婦人走進屋裡,嬉笑着靠近他坐到床上,樣子很放蕩。王秀才忙往外趕她走,婦人卻賴着不走。從此,王秀才不論坐着躺着,總看見那婦人在跟前。他拿定主意,決不動心。那婦人惱羞成怒,抬手將王秀才的臉打得劈叭作響,王也沒覺得怎麼痛。婦人又將帶子系在粱上,揪住王秀才的頭髮,逼他與自己一起上吊。王秀才身不由己地跟到梁下,將頭伸進弔扣,做出上吊的姿勢。有人目睹王秀才腳不沾地,直挺挺地立在半空,卻吊不死。
從此,王秀才就患了瘋顛病。一天,他忽然說:「她要和我跳河了!」說完就朝河邊猛竄,幸虧有人發現才把他拖回來。天天如此,百般折騰,一天發作數次。家中人請巫抓藥,都不見效。一天,忽見有個武士拿着鐵鎖鏈,怒氣沖沖地進來,對那個婦人呵斥道:「你怎敢欺擾這樣樸實忠厚的人!」隨後就用鐵鏈套住婦人的脖子,硬把她從窗欞中拉了出去。才拖到院子裡,婦人就變成一個目如閃電、血盆大口的怪物。有人忽然想起城隍廟裡的四個泥鬼中,有一個很像這個怪物。從此王秀才的病便好了。
【陸判】
陵陽人朱爾旦,字小明,性情豪放。但他生性遲鈍,讀書雖然很勤苦,卻一直沒有成名。
一天,朱爾旦跟幾個文友一塊喝酒。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以豪放聞名,如能在深夜去十王殿,把左廊下那個判官背了來,我們大家就做東請你喝酒。」原來,陵陽有座十王殿,殿裡供奉着的鬼神像都是木頭雕成的,妝飾得栩栩如生。在大殿東廊里有個站着的判官,綠色臉膛,紅色鬍鬚,相貌尤其猙獰兇惡。有人曾聽見夜間兩廊里傳出審訊拷打聲。凡進過殿的人,無不毛骨悚然。所以大家提出這個要求來為難朱爾旦。朱聽了,一笑而起,徑自離席而去。過了不久,只聽門外大叫:「我把大鬍子宗師請來了!」大家剛站起來,朱爾旦背着判官走了進來。他把判官放在桌子上,端起酒杯來連敬了三杯。眾人看見判官的模樣,一個個在座上驚恐不安,忙請朱爾旦再背回去。朱又舉起酒杯,把酒祭奠在地上,禱告說:「學生粗魯無禮,諒大宗師不會見怪!我的家距此不遠,請您什麼時候有興致了去喝兩杯,千萬不要拘於人神有別而見外!」說完,仍將判官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請朱爾旦喝酒。一直喝到天黑,朱爾旦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中。酒癮沒過,他又掌上燈,一個人自斟自飲。忽然,有個人一掀門帘走了進來。朱爾旦抬頭一看,竟是那個判官!他忙站起身說:「咦!看來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了您,今晚是來要我命的吧?」判官大鬍子一動一動的,微笑着說:「不是的。昨晚承蒙你慷慨相邀,今晚正好有空,所以特來赴你這位通達之人的約會。」朱爾旦大喜,拉着判官的衣服請他快坐下,自己起來刷洗酒具,又燒上火要溫酒。判官說:「天氣暖和,我們涼喝吧。」朱爾旦聽從了,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了去告訴家人置辦菜餚、水果。他妻子知道後,大吃一驚,勸阻他躲在屋裡別出去了。朱爾旦不聽,立等她準備好菜餚,然後端了過去,又換了酒杯,兩個人便對飲起來。朱爾旦詢問判官的姓名。判官說:「我姓陸,沒有名字。」朱爾旦跟他談論起古典學問,判官對答如流。朱爾旦又問他:「懂得現時的八股文嗎?」判官說:「好壞還能分得出來。陰間裡讀書作文跟人世差不多。」陸判官酒量極大,一連喝了十大杯。朱爾旦因為已喝了一整天,不覺大醉,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到一覺醒來,只見殘燭昏黃,鬼客已經走了。
從此後,陸判官兩三天就來一次,兩人更加融洽,經常同床而眠。朱爾旦把自己的文章習作呈給陸判官看,陸判官拿起紅筆批改一番,都說不好。一夜,兩人喝過酒後。朱爾旦醉了,自己先去睡下了,陸判官還在自飲。朱爾旦睡夢中,忽覺臟腑有點疼痛,醒了一看,只見陸判官端坐床前,已經給他剖開肚子,掏出腸子來,正在一根一根地理着。朱爾旦驚愕地說:「我們並無仇怨,為什麼要殺我呢?」陸判官笑着說:「你別害怕,我要為你換顆聰明的心。」說完,不緊不慢地把腸子理好,放進朱爾旦的肚子裡,把刀口合上,最後用裹腳布把腰纏起來。一切完畢,見床上一點血跡也沒有,朱爾旦只覺得肚子上稍微有些發麻。又見陸判官把一團肉塊放到桌子上,朱爾旦問是什麼東西,陸判官說:「這就是你原來的那顆心。你文思不敏捷,我知道是因為你心竅被堵塞的緣故。剛才我在陰間裡,從千萬顆心中選了最好的一顆,替你換上了,留下這個補足缺數吧。」說完,便起身掩上房門走了。
天明後,朱爾旦解開帶子一看,傷口已好了,只在肚子上留下了一條紅線。從此後,他文思大進,文章過目不忘。過了幾天,他再拿自己的文章給陸判官看,陸判官說:「可以了。不過你福氣薄,不能做大官,頂多中個舉人而已。」朱爾旦問:「什麼時候考中?」「今年必考第一!」陸判官回答。不久,朱爾旦以頭名考中秀才,秋天科考時又中了頭名舉人。他的同窗好友一向瞧不起他,等見了他的考試文章,不禁面面相覷,大為驚訝。仔細詢問朱爾旦,才知道是陸判官給他換了慧心的結果。眾人便請朱爾旦把陸判官給大家介紹介紹,都想結交他。陸判官痛快地答應了。眾人便大擺酒席。等着招待陸判官。
到了一更時分,陸判宮來了。只見他紅色的大鬍子飄動着,炯炯的目光像閃電一樣,直透人心。眾人臉上茫然失色,牙齒不禁格格作響。過了不久便一個跟着一個地離席逃走了。朱爾旦便請陸判官到自己家去喝。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朱爾旦說:「你替我洗腸換心,我受你的恩惠也不少了!我還有件事想麻煩你,不知可以嗎?」陸判官請他說。朱爾旦說:「心腸既能換,想來面目也可以換了。我的結髮妻子身子倒還不壞,只是眉眼不太漂亮,還想麻煩你動動刀斧,怎麼樣?」陸判官笑着說:「好吧,讓我慢慢想辦法。」
過了幾天,陸判官半夜來敲門。朱爾旦急忙起床請他進來。點上蠟燭一照,見陸判官用衣襟包着個東西,朱爾旦問是什麼。陸判官說:「你上次囑咐我的事,一直不好物色。剛才恰巧得到一個美人頭,特來履行諾言來了!」朱爾旦撥開他的衣襟一看,見那腦袋脖子上的血還是濕的。陸判官催促快去臥室,不要驚動雞犬。朱爾旦擔心妻子臥室的門晚上閂上了。陸判官一到,伸出一隻手一推,門就開了。進了臥室,見朱爾旦的妻子側身熟睡在床上。陸判官把那顆腦袋交給朱爾旦抱着,自己從靴子中摸出把匕首,一手按住朱妻的脖子,另一隻手像切豆腐一樣用力一割,朱妻的腦袋就滾落在枕頭一邊了。陸判官急忙從朱爾旦懷中取過那顆美人頭,安在朱妻脖子上,又仔細看了看是否周正,用力按了按,然後移過枕頭,塞到朱妻腦袋下面。一切完畢,命朱爾旦把割下的腦袋埋到一處無人的地方,自己才離去了。
朱妻第二天醒來,覺得脖子上微微發麻,臉上乾巴巴的。用手一搓,有些血片,大吃一驚,忙喊丫鬟取水洗臉。丫鬟端水進來,見她一臉血污,驚駭萬分。朱妻洗了臉,一盆水全變成了紅色。她一抬頭,丫鬟猛然見她面目全非,更加吃驚。朱妻自己取過鏡子來照了照,驚愕萬分,百思不得其解。朱爾旦進來後,告訴了妻子陸判官給換頭的經過,又反覆打量妻子,見她秀眉彎彎,腮兩邊一對酒窩,真像是畫上的美人。解開衣領一看,脖子上只留下了一圈紅線,紅線上下的皮膚顏色截然不同。
在此以前,吳侍御有個女兒,非常漂亮。先後兩次訂親,但都沒過門丈夫就死了,所以十九歲了還沒嫁人。上元節時,吳女去逛十王殿,當時遊人又多又雜,內中有個無賴窺視到她容貌艷麗,便暗暗訪查到她的家,夜晚用梯子翻牆進院,從她臥室的門上打個洞鑽進去,先把一個丫鬟殺死在床下,然後威逼要姦淫吳女。吳女奮力抗拒,大聲呼救,無賴發怒,一刀把她腦袋砍了下來。吳夫人隱約聽見女兒臥室里有動靜,喊丫鬟去察看,丫鬟一見房間裡的屍體,差點嚇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