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5章
蒲松齡
第二天,王子服來到屋後,果然有個半畝大的小花園。地上細草如氈,鮮艷的楊花點綴在草地里。有三間草房,四周全是花草樹木。王子服穿過花叢,信步走着,忽聽樹上傳來簌簌的聲音,仰頭一看,原來是嬰寧在樹上。她看見王子服,哈哈大笑起來,像要從樹上掉下來。王子服急忙喊道:「別這樣,當心掉下來!」嬰寧邊笑邊往下爬,快到地的時候,一失手摔了下來,才住了笑聲。王子服扶起她來,暗暗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嬰寧笑聲又作,倚在樹上笑得不能走路了,過了很久才住了聲。王子服等她笑夠了,從袖子裡拿出那枝梅花給她看,嬰寧接過去說:「都枯乾了,還留着幹嗎?」王子服說:「這是上元節時妹子扔下的,所以保存着。」嬰寧問:「保存它有什麼意思?」王子服說:「以表示相愛不忘之意。自從上元節遇見你,我天天思念,得了重病,自以為活不成了。沒想到今天竟見到了你,求你可憐可憐我!」嬰寧說:「這算什麼大事。我們是至親,吝惜什麼?等你回去時,我讓老僕把園裡的花折一大捆,給你背去。」王子服說:「妹子傻嗎?」「怎麼是傻呢?」「我不是愛花,是愛拿花的人!」「我們這樣疏遠的親戚,談什麼愛?」王子服說:「我所謂的愛,不是親戚之間的愛,是夫妻之間的愛。」嬰寧不解地問:「有什麼不同嗎?」王子服說:「夜裡同床共枕啊。」嬰寧低頭想了半天,說:「我不習慣和生人睡一起。」還沒說完,丫鬟悄悄地走了過來,王子服惶急地逃走了。
過了會兒,王子服和嬰寧同到老太太處。老太太問:「你們去哪兒了?」嬰寧回答說在園裡一起說話來着。老太太說:「飯熟了這麼久了,有什麼說不完的話,說了這麼長時間!」嬰寧說:「大哥想和我一塊睡覺。」話沒完,王子服大窘,急忙拿眼瞪她。嬰寧微微一笑,不說了。幸虧老太太耳朵聾,沒聽見,還在絮絮叨叨地追問,王子服忙用別的話掩飾。過了會兒,王子服小聲責備嬰寧。嬰寧說:「剛才的話不該說嗎?」王子服說:「這是背人的話。」嬰寧說:「背別人,怎能背老母呢?況且睡覺也是常事,有什麼可忌諱的?」王子服恨她不開竅,又沒辦法讓她醒悟。剛吃完飯,家裡有人牽了兩頭驢來找他。
原來,王子服的母親見他出去後,過了很久沒回來,才開始懷疑。村里搜了好幾遍,竟沒有蹤影,因此去問吳生。吳生想起自己過去說過的話,便讓王母派人去西南山村中尋找。一連找了好幾個村子,才找到這裡。王子服走出大門,正巧碰上。王子服便回去告訴老太太,而且請求帶着嬰寧一塊回家。老太太喜歡地說:「我早就有去看妹的心愿,但我老了,走不得遠路。你能帶你表妹去,認識認識阿姨,這很好。」於是呼喚嬰寧,嬰寧笑着來了。老太太說:「有什麼喜事,總是笑不夠?如果不笑,就是完美的人了!」說着生氣地瞪了她一眼。又說:「你大哥要帶你去姨家,快去收拾收拾。」招待王家的來人吃過酒飯,老太太才送他們出門,囑咐嬰寧說:「你姨家田產很多,能養活閒人。去後不忙回來,學點詩文禮節,將來也好伺候公婆。就便麻煩你姨,替你找個好女婿。」王子服和嬰寧一塊上了路;直到山坳,回頭一望,還依稀看見老太太倚着門朝這邊眺望。
回到家中,王子服的母親見兒子領來個美麗的姑娘,驚訝地問是誰。王子服回答說是姨家的女兒。母親說:「過去吳生告訴你的話,都是騙你的。我並沒有妹妹,哪來的外甥女兒?」又詢問嬰寧。嬰寧說:「我不是現在的母親生的。我父親姓秦,他死時,我還在懷抱中,不記事。」母親說:「我有個姐姐嫁給了姓秦的,倒是真的。但她已死了很久了,哪能還在人世上呢?」又問嬰寧她現在母親的模樣、身上的標記,都一一符合。母親懷疑說:「是我姐姐的模樣。但她已死了多年了,怎麼可能還活着?」正疑慮間,吳生來了,嬰寧忙避入內室。吳生問知緣故,茫然不解。過了很久,他忽然問:「這個女子是不是叫嬰寧?」王子服說是。吳生連稱怪事。問他怎麼了,吳生說:「我嫁給秦家的那個姑姑去世後,姑丈單身被狐狸迷住,得病死去。狐狸生了個女兒,名字就叫嬰寧,當時睡在床上,家裡人都見過。姑丈去世後,狐狸還經常來。後來求天師在牆壁上貼上符,狐狸才帶着女兒走了。這女子莫非就是那個狐狸生的女孩嗎?」三人都在猜疑。只聽屋裡一片嘻嘻哈哈,全是嬰寧的笑聲。母親說:「這姑娘也太憨了!」吳生要求看看她。母親走進屋,嬰寧還在大笑不顧。母親催促她出去見客,她才極力憋住笑聲,又面對着牆忍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屋子。剛一施禮,返身就跑進屋內,放聲大笑,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來。吳生便自報奮勇,到西南山中看個究竟,就便作媒提親。尋到那個小村莊所在的地方,只見房屋全沒有了,只有山花零落而已。吳生想起秦家姑姑下葬的地方,好像就在這一帶,但墳墓湮沒,辨認不出來,只得又驚奇、又嘆息地返了回來。王母懷疑嬰寧也是鬼,便進去將吳生的尋訪結果告訴嬰寧,嬰寧一點也不害怕;王母又憐惜她沒有家,嬰寧卻一點也不悲傷,整天只是憨笑,眾人都猜不透她。王母叫她和自己的小女兒一塊住。嬰寧每天早晨都來請安,做的針線活,精巧無比。只是好笑,誰也禁不住。她的笑,雖然狂放,但不損美,眾人都愛看她笑。鄰居的姑娘媳婦,爭着結交她。
王母選了個好日子,要為兒子和嬰寧成親,但終究還是怕嬰寧是鬼。一次,王母偷偷地在太陽底下觀察嬰寧,見她的影子和正常人的一樣。到了吉日,王母便讓嬰寧穿上華麗的服裝,行新婦禮。嬰寧笑得彎着腰直不起來,只得作罷。王子服因為她憨痴,生恐她泄露了房中隱事,但嬰寧卻十分保密,不肯對外人多說一句話。每當王母生氣或憂愁時,嬰寧來到,一笑就化解了。有時奴婢們犯了過錯,恐怕遭到鞭打,也總是求嬰寧先到母親房裡說話,然後奴婢再去見王母,總是免了處罰。
嬰寧愛花成癖,尋遍了親戚家,到處物色佳種,還偷偷地典當金釵首飾買花。不幾個月院裡院外到處是鮮花。院後有棵木香樹,緊挨着西鄰家。嬰寧常常爬到樹上,摘花插到頭上玩。婆母每次碰見,總要斥責她一番,嬰寧還是不改。一天,嬰寧又爬樹時,被西鄰家的兒子看見。西鄰子見到她的美貌,不禁神魂顛倒。嬰寧也不迴避,還笑了笑。西鄰子以為她看上了自己,樣子更加狂盪。嬰寧指了指牆根,笑着走了。西鄰子以為是指給他約會的地方,大喜過望。到了傍晚,西鄰子到嬰寧指給的地方,果然見嬰寧在那兒,便撲上去抱在懷裡。忽覺下身像被錐子刺了一下,痛徹心肺,他大聲號叫着跌倒在地。仔細一看,哪裡是嬰寧,原來是一根枯木樁子躺倒在牆邊,剛才他交接的地方是樁子上一個被水淋爛的孔洞。他父親聽到叫聲,急忙跑過來詢問。兒子只是呻吟着,也不言語。妻子來了,才講了實情。點上燈往孔洞裡照了照,見裡面有個巨大的蠍子,像小螃蟹一樣。老頭劈碎了木樁,捉住蠍子殺了,把兒子背回家中,半夜就死了。老頭向官府告了王子服,揭發嬰寧是妖異。縣令素來仰慕王子服的才華,深知他是個老實厚道的書生,認為老頭是誣告,要打他棍子。多虧王子服求情,縣令才免了責打,將老頭趕出了大堂。婆母對嬰寧說:「你平時那樣痴狂,我早知會樂極生悲的,幸虧縣令神明,沒有牽累我們。如果碰上那種糊塗官,一定會逮了媳婦去公堂對質,那時,我兒還有什麼臉面見親戚鄰居啊!」嬰寧聽了嚴肅地發誓:今後決不再笑了!母親說:「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看時候。」但嬰寧從此後竟不再笑,有時故意逗她,她也不笑,但臉上也沒憂愁的樣子。
一晚,嬰寧忽然對着王子服哭泣起來。王子服很詫異,嬰寧哽咽着說:「過去我因為跟你的日子還少,說了怕讓你驚駭奇怪;現在婆母和你對待我都十分愛憐,沒有二心,我就實說了,諒不會有礙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親臨走時,把我託付給鬼母,相依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沒有兄弟,能依靠的只有你。我的鬼母孤寂地住在山中地下,沒人憐惜她,讓她和我父親合葬,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遺恨的。你若不嫌麻煩和破費,讓地下的人消除了悲痛,那麼天下養女孩兒的人,也許不再忍心將女孩溺死或丟棄了!」王子服答應下來,但擔心墳墓迷失在荒草里,不好尋找。嬰寧說不必擔心。
到了商定的那天,王子服和嬰寧用車載着棺材去了。嬰寧在一片亂草叢裡,指了指墳墓的地方,發掘後,果然找到了那老太太的屍體,還沒腐爛。嬰寧撫着屍體,悲哀地痛哭起來。王子服把屍體拉回來,尋到秦某的墳墓,把他們合葬了。這天夜晚,王子服夢見老太太來向他致謝,醒後,跟嬰寧講了這事。嬰寧說:「我昨夜見到她了,囑咐她不要驚嚇了你。」王子服後悔沒有挽留住她。嬰寧說:「她是鬼,這裡活人多,陽氣盛,她怎能久住呢?」王子服又問起小榮,嬰寧說:「她也是狐,最聰明,是我狐母留下她照顧我的,常攝來食物餵養我,所以我總是在想念着她。昨晚問我鬼母,說是她已嫁人了。」
從此後,每年的寒食,王子服夫妻二人都要到秦家墓地祭掃,從不間斷。嬰寧過了一年,生了個兒子,還在懷抱中時,就不怕生人,見人就笑,真像他的母親啊。
【聶小倩】
寧采臣,是浙江人,性情慷慨豪爽,品行端正。常對人說:「我終生不找第二個女人。」有一次,他去金華,來到北郊的一個廟中,解下行裝休息。寺中殿塔壯麗,但是蓬蒿長得比人還高,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人來過。東西兩邊的僧舍,門都虛掩着,只有南面一個小房子,門鎖像是新的。再看看殿堂的東面角落,長着叢叢滿把粗的竹子,台階下一個大水池,池中開滿了野荷花。寧生很喜歡這裡清幽寂靜。當時正趕上學使舉行考試,城裡房價昂貴,寧生想住在這裡,於是就散步等僧人回來。
太陽落山的時候,來了一個書生,開了南邊房子的門。寧采臣上前行禮,並告訴他自己想借住這裡的意思。那書生說:「這些屋子沒有房主,我也是暫住這裡的。你如願意住在這荒涼的地方,我也可早晚請教,太好了。」寧采臣很高興,弄來草秸鋪在地上當床,支上木板當桌子,打算長期住在這裡。這天夜裡,月明高潔,清光似水。寧生和那書生在殿廊下促膝交談,各自通報姓名。書生說:「我姓燕,字赤霞。」寧生以為他也是趕考的書生,但聽他的聲音不像浙江人,就問他是哪裡人,書生說:「陝西人。」語氣誠懇樸實。過了一會兒,兩人無話可談了,就拱手告別,回房睡覺。
寧生因為住到一個新地方,很久不能入睡。忽聽屋子北面有低聲說話的聲音,好像有家口。寧生起來伏在北牆的石頭窗下,偷偷察看。見短牆外面有個小院落,有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還有一個老媽媽,穿着暗紅色衣服,頭上插着銀質梳形首飾,駝背彎腰,老態龍鍾,兩人正在月光下對話。只聽婦人說:「小倩怎麼這麼久不來了?」老媽媽說:「差不多快來了!」婦人說:「是不是對姥姥有怨言?」老媽媽說:「沒聽說。但看樣有點不舒暢。」婦人說:「那丫頭不是好相處的!」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好像很漂亮。老媽媽笑着說:「背地不說人。我們兩個正說着,小妖精就不聲不響悄悄地來了,幸虧沒說你的短處。」又說:「小娘子真是漂亮得像畫上的人,老身若是男子,也被你把魂勾去了。」女子說:「姥姥不誇獎我,還有誰說我好呢?」婦人同女子不知又說些什麼。寧生以為她們是鄰人的家眷,就躺下睡覺不再聽了。又過了一會兒,院外才寂靜無聲了。寧生剛要睡着,覺得有人進了屋子,急忙起身查看,原來是北院的那個女子。寧生驚奇地問她幹什麼,女子說:「月夜睡不着,願與你共享夫婦之樂。」寧生嚴肅地說:「你應提防別人議論,我也怕人說閒話。只要稍一失足,就會喪失道德,丟盡臉面。」女子說:「夜裡沒有人知道。」寧生又斥責她。女子猶豫着像還有話說,寧生大聲呵斥:「快走!不然,我就喊南屋的書生!」女子害怕,才走了。走出門又返回來,把一錠黃金放在褥子上。寧生拿起來扔到庭外的台階上,說:「不義之財,髒了我的口袋!」女子羞慚地退了出去,拾起金子,自言自語說:「這個漢子真是鐵石心腸!」
第二天早晨,有一個蘭溪的書生帶着僕人來準備考試,住在廟中東廂房裡,夜裡突然死了。腳心有一小孔,像錐子刺的,血細細地流出來。眾人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第二天夜裡,僕人也死了,症狀同那書生一樣。到了晚上,燕生回來,寧生問他這事,燕生認為是鬼乾的。寧生平素剛直不阿,沒有放在心上。到了半夜,那女子又來了,對寧生說:「我見的人多了,沒見過像你這樣剛直心腸的。你實在是聖賢,我不敢欺負你。我叫小倩,姓聶,十八歲就死了,葬在寺廟旁邊,常被妖物脅迫幹些下賤的事,厚着臉皮伺候人家,實在不是我樂意乾的。如今寺中沒有可殺的人,恐怕夜叉要來害你了!」寧生害怕,求她給想個辦法。女子說:「你與燕生住在一起,就可以免禍。」寧生問:「你為什麼不迷惑燕生呢?」小倩說:「他是一個奇人,我不敢靠近。」寧生問:「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人?」小倩說:「和我親熱的人,我就偷偷用錐子刺他的腳。等他昏迷過去不知人事,我就攝取他的血,供妖物飲用;或者用黃金引誘,但那不是金子,是羅剎鬼骨,人如留下它,就被截取出心肝。這兩種辦法,都是投人們之所好。」寧生感謝她,問她戒備的日期。小倩回答說明天晚上。臨別時她流着淚說:「我陷進苦海,找不着岸邊。郎君義氣沖天,一定能救苦救難。你如肯把我的朽骨裝殮起來,回去葬在安靜的墓地,你的大恩大德就如同再給我一次生命一樣!」寧生毅然答應,問她葬在什麼地方。小倩說:「只要記住,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的地方就是。」說完走出門去,一下子消失了。
第二天,寧生怕燕生外出,早早把他請來。辰時後就備下酒菜,留意觀察燕生的舉止,並約他在一個屋裡睡覺。燕生推辭說自己性情孤癖,愛清靜。寧生不聽,硬把他的行李搬過來。燕生沒辦法,只得把床搬過來,並囑咐說:「我知道你是個大丈夫,很仰慕你。有些隱衷,很難一下子說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否則,對我們兩人都不利!」寧生恭敬地答應。說完兩人都躺下,燕生把箱子放在窗台上,往枕頭上一躺,不多時鼾聲如雷。寧生睡不着,將近一更時,窗子外邊隱隱約約有人影。一會兒,那影子靠近窗子向里偷看,目光閃閃。寧生害怕,正想呼喊燕生,忽然有個東西衝破箱子,直飛出去,像一匹耀眼的白練,撞斷了窗上的石欞,倏然一射又馬上返回箱中,像閃電似地熄滅了。燕生警覺地起來,寧生裝睡偷偷地看着。燕生搬過箱子查看了一遍,拿出一件東西,對着月光聞聞看看。寧生見那東西白光晶瑩,有二寸來長,寬如一韭菜葉。燕生看完了,又結結實實地包了好幾層,仍然放進箱子裡,自言自語說:「什麼老妖魔,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弄壞箱子!」接着又躺下了。寧生大為驚奇,起來問燕生,並把剛才見到的情景告訴他。燕生說:「既然我們交情已深,不能再隱瞞,我是個劍客。剛才要不是窗戶上的石欞,那妖魔當時就死了。雖然沒死,也受傷了。」寧生問:「你藏的是什麼東西?」燕生說:「是劍。剛才聞了聞它,有妖魔的氣味。」寧生想看一看,燕生慷慨地拿出來給他看,原來是把瑩瑩閃光的小劍。寧生於是更加敬重燕生。天亮後,發現窗戶外邊有血跡。寧生出寺往北,見一座座荒墳中,果然有棵白楊樹,樹上有個烏鴉巢。等遷墳的事情安排妥當,寧生收拾行裝準備回去。燕生為他餞行送別,情誼深厚。又把一個破皮囊贈送給寧生,說:「這是劍袋,好好珍藏,可以避邪驅鬼。」寧生想跟他學劍術,燕生說:「像你這樣有信義、又剛直的人,可以作劍客;但你是富貴中人,不是這條道上的人。」寧生託詞有個妹妹葬在這裡,挖掘出那女子的屍骨,收斂起來,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
寧生的書房靠着荒野,他就在那兒營造墳墓,把小倩葬在了書房外面。祭奠的時候,他祈禱說:「憐你是個孤魂,把你葬在書房邊,相互聽得見歌聲和哭聲,不再受雄鬼的欺凌。請你飲一杯漿水,算不得清潔甘美,願你不要嫌棄。」禱告完了就要回去。這時後邊有人喊他:「請你慢點,等我一起走!」寧生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倩。小倩歡喜地謝他說:「你這樣講信義,我就是死十次,也不能報答你!請讓我跟你回去,拜見公婆,給你做婢妾都不後悔。」寧生細細地看她,白裡透紅的肌膚,如同細筍的一雙腳,白天一看,更加艷麗嬌嫩。於是,寧生就同她一塊來到書房,囑咐她坐着稍等一會兒,自己先進去稟告母親。母親聽了很驚愕。這時寧生的妻子已病了很久,母親告誡他不要走漏風聲,怕嚇壞了他的妻子。倒說完,小倩已經輕盈地走進來,跪拜在地上。寧生說:「這就是小倩。」母親驚恐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小倩對母親說,「女兒飄然一身,遠離父母兄弟,承蒙公子照顧,恩澤深厚。願意作婢妾,來報答公子的恩情。」母親見她溫柔秀美,十分可愛,才敢同她講話,說:「小娘子看得起我兒,老身十分喜歡。但我這一生就這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傳宗接代,不敢讓他娶個鬼媳婦。」小倩說:「女兒確實沒有二心,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不能得到母親的信任,請讓我把公子當兄長侍奉。跟着老母親,早晚伺候您,怎麼樣?」母親憐惜她的誠意,答應了。小倩便想拜見嫂子,母親託詞她有病,小倩便沒有去;又立即進了廚房,代替母親料理飲食,出來進去,像早就住熟了似的。天黑了,母親害怕她,讓她回去睡覺,不給她安排床褥。小倩知道母親的用意,就馬上走了。路過寧生的書房,想進去,又退了回來,在門外徘徊,好像害怕什麼。寧生叫她,小倩說:「屋裡劍氣嚇人,以前在路上沒有見你,就是這個緣故。」寧生明白是那個皮囊,就取來掛到別的房裡,小倩才進去。她靠近燭光坐下,坐了一會兒,沒說一句話。過了好長時間,小倩才問:「你夜裡讀書嗎?我小時候讀過《楞嚴經》,如今大半都忘了。求你給我一卷,夜裡沒事,請兄長指正。」寧生答應了。小倩又坐了一會兒,還是不說話;二更快過去了,也不說走。寧生催促她,小倩悽慘地說:「我一個外地來的孤魂,特別害怕荒墓。」寧生說:「書房中沒有別的床可睡,況且我們是兄妹,也應避嫌。」小倩起身,愁眉苦臉的像要哭出來,腳步遲疑,慢慢走出房門,踏過台階不見了。寧生暗暗可憐她,想留她在別的床上住下,又怕母親責備。小倩清晨就來給母親問安,捧着臉盆侍奉洗漱。操勞家務,沒有不合母親心意的。到了黃昏就告退辭去,常到書房,就着燭光讀經書。發覺寧生想睡了,才慘然離去。
先前,寧生的妻子病了,不能做家務,母親累得疲憊不堪。自從小倩來了,母親非常安逸,心中十分感激。待她一天比一天親熱,就像自己的女兒,竟忘記她是鬼了,不忍心晚上再趕她走,就留她同睡同起。小倩剛來時,從不吃東西、喝水,半年後漸漸喝點稀飯湯。寧生和母親都很溺愛她,避諱說她是鬼,別人也就不知道。沒多久,寧生的妻子死了。母親私下有娶小倩作媳婦的意思,又怕對兒子不利。小倩多少知道母親的心思,就乘機告訴母親說:「在這裡住了一年多,母親應當知道兒的心腸了。我為了不禍害行人,才跟郎君來到這裡。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因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下人所敬重,實在是想依靠他幫助三幾年,藉以博得皇帝封誥,在九泉之下也覺光彩。」母親也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兒育女。小倩說:「子女是天給的。郎君命中注定有福,會有三個光宗耀祖的兒子,不會因為是鬼妻就沒子孫。」母親相信了她,便同兒子商議。寧生很高興,就擺下酒宴,告訴了親戚朋友。有人要求見見新媳婦,小倩穿着漂亮衣服,坦然地出來拜客。滿屋的人都驚詫地看着她,不僅不疑心她是鬼,反而懷疑她是仙女。於是寧生五服之內的親屬,都帶着禮物向小倩祝賀,爭着與她交往。小倩善於畫蘭花和梅花,總是以畫酬答。凡得到她畫的人都把畫珍藏着,感到很榮耀。
一天,小倩低頭俯在窗前,心情惆悵,像掉了魂。她忽然問:「皮囊在什麼地方?」寧生說:「因為你害怕它,所以放到別的房裡了。」小倩說:「我接受活人的氣息已很長時間了,不再害怕了。應該拿來掛在床頭!」寧生問她怎麼了,小倩說:「三天來,我心中恐懼不安。想是金華的妖物,恨我遠遠地藏起來,怕早晚會找到這裡。」寧生就把皮囊拿來,小倩反覆看着,說:「這是劍仙裝人頭用的。破舊到這種程度,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今天見了它,身上還起雞皮疙瘩。」說完便把劍袋掛在床頭。第二天,小倩又讓移掛在門上。夜晚對着蠟燭坐着,叫寧生也不要睡。忽然,有一個東西像飛鳥一樣落下來,小倩驚慌地藏進帷幕中。寧生一看,這東西形狀像夜叉,電目血舌,兩隻爪子抓撓着伸過來。到了門口又停住,徘徊了很久,漸漸靠近皮囊,用爪子摘取,好像要把它抓裂。皮囊內忽然格的一響,變得有兩個竹筐那麼大,恍惚有一個鬼怪,突出半個身子,把夜叉一把揪進去,接着就寂靜無聲了,皮囊也頓時縮回原來的大小。寧生既害怕又驚詫。小倩出來,非常高興地說:「沒事了!」他們一塊往皮囊里看看,見只有幾斗清水而已。幾年以後,寧生果然考取了進士,小倩生了個男孩。寧生又納了個妾,她們又各自生了一個男孩。三個孩子後來都做了官,而且官聲很好。
【義鼠】
楊天一說:曾看見兩隻老鼠出洞,一隻被蛇吞下,另一隻瞪着眼睛如同花椒粒,非常怒恨,但它只是遠遠地盯着不敢向前。蛇吃飽了肚子,就蜿蜒地向洞內爬去;剛爬進一半,那隻老鼠猛地撲來,狠狠地死咬住蛇的尾部。蛇怒,急忙退出洞來。老鼠本來就非常機靈敏捷,便飛快地跑了。蛇追不上,又入洞。老鼠又跑回來和上次一樣咬住不放。就這樣蛇入鼠咬,蛇出鼠跑,反覆了好多次。最後,蛇爬出洞來把吞下的死鼠吐在地上,那隻老鼠才作罷。它用鼻子嗅着自己的同伴,吱吱叫着悲鳴痛悼。繼而,用嘴銜着死鼠去了。我的朋友張歷友為此寫了一篇《義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戍刻,發生了大地震。當時,我在稷下做客,正和表兄李篤之在燈下喝酒。忽然聽見有種像打雷一樣的聲音,從東南方向過來,向西北方向滾去。大家都很驚駭詫異,不知是什麼緣故。不一會兒,只見桌子搖晃起來,酒杯翻倒;屋樑房柱,發出一片咔咔的斷裂聲。眾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過了好久,才醒悟過來是地震,急忙衝出屋子。只見外面的樓閣房屋,一會兒斜倒在地上,一會兒又直立起來;牆倒屋塌的聲音,混合着孩子號哭的聲音,一片鼎沸,震耳欲聾。人頭暈得站不住,只能坐在地上,隨着地面顛簸。河水翻騰出岸邊一丈多遠;雞叫狗吠,全城大亂。過了一個時辰,才稍微安定下來。再看大街上,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聚在一起,爭相講着剛才的事情,都忘了沒穿衣服。
後來,聽說這次地震時,某處有口水井井筒傾斜了,不能再打水;某家樓台南北掉了個方向;棲霞山裂了道縫;沂水陷下了一個有幾畝大的地穴。這真是少有的奇異災變啊!
【海公子】
東海的古蹟島上,生長着一種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島上自古以來無人居住,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登州人張生,好探奇尋幽,喜愛遊獵。聽說這裡風景優美,就準備好酒飯,獨駕扁舟前往。到時正繁花似錦,香飄數里。最粗大的樹幹,需十多人才圍得過來。宜人的景色,令張生留連忘返,十分愜意。於是便開瓶自飲,後悔沒帶個伴來。忽然,從花叢中走出個身着紅色衣裙、光彩照人的漂亮女子,見張生一個人喝酒,就嘻笑着說:「我自以為興致不凡,沒想還有比我興致更高且捷足先登的人呢!」張生吃驚地問她是什麼人,女子回答說:「我是膠東的娼妓,剛跟海公子來。他到別處遊玩攬勝去了,我走不動,所以留在這裡等他。」張生正苦於寂寞,來了個美人作伴,非常高興,連忙招呼她坐下一起喝酒。那女子言談溫婉,盪人心神。張生很喜歡她,怕海公子來後,不能盡情歡樂,就抱住她親熱起來,女子欣然俯就。兩人正在親熱,忽聽狂風大作,草木折斷髮出響聲。女子急忙推開張生站起來說:「海公子來了!」張生慌忙紮好腰帶,吃驚地回頭看時,女子已不知去向。接着,見一條比水桶還粗的大蛇,自樹叢中竄出。張生懼怕,急忙躲到大樹後面,希望蛇沒看見他。那蛇竄近前來,用身子連人帶樹結結實實地纏了數匝。張生的兩條胳膊被纏在兩胯中間,一點也不能彎曲。這時,那蛇昂起頭,用舌頭刺破張生的鼻子,鼻血不斷往下滴着,淌到地上形成個小窪,那蛇就俯首飲血。張生自料必死。忽然想起腰間繫着的荷包袋中,裝着毒狐的藥。就用兩個指頭把藥夾出,弄破堆在掌心;又轉過頭來眼看着手掌,讓血滴到藥上,轉眼間滴滿了一把血。那蛇果然就掌中飲血,還沒喝完,突然伸直了身子,尾巴猛烈擺動起來,發出霹靂一般的響聲,碰着的樹都被攔腰掃斷。不一會兒,便像一架屋樑那樣倒在地上死了。張生被嚇得魂飛魄散,倒在地上站不起來,過了一陣才醒過來,便將蛇用船載回去。
到家後,他生了一場大病,一個月後才康復。他懷疑那女子也是個蛇精。
【丁前溪】
丁前溪,諸城人。家中富有錢糧,好仗義疏財,抱打不平,最欽佩古俠客郭解的為人。御史行台聽說後,要拜訪他,丁前溪逃跑了。到安丘,遇上下雨,他就到一家旅舍暫避。一直到中午,雨仍下個不停。這時,有個少年過來,用豐盛的飯菜招待他。轉眼天黑了,雨仍下得很大,丁前溪只好去少年家過夜。那少年既照顧他的食宿,又照料他的馬,處處細心周到。問那少年的姓名,回答說:「我家主人姓楊,我是他的內侄。主人喜好交往,剛才有事出去了,現只有她的妻子在家。家中貧窮,拿不出更好的東西款待你,請多多包涵。」丁前溪又問主人的職業,得知楊某並無資產,唯有靠開設賭場養家糊口。
第二天,仍舊陰雨連綿,但主人供給丁前溪的飯食照樣熱情周到,無絲毫怠慢。傍晚鍘草餵馬時,丁前溪見飼料長短不齊,且一把干一把濕,覺得奇怪,就問少年。少年說:「實不相瞞,我家窮得無草餵馬,這還是娘子讓我從屋頂上撤下來的茅草呢!」丁前溪越發奇怪,以為這是主人藉此向他要錢。天亮後,見雨已停,他便收拾好行李,拿出銀子給少年,少年不要。丁前溪硬塞給他,少年無可奈何,拿着銀子進屋請示女主人。一會兒出來把銀子還給丁前溪,並說:「娘子說:我們不是靠這個來賺錢吃飯的。主人在外,常常好幾天不捎回一文錢來;你是客人,怎麼能向你索要報酬呢?」丁前溪聽了很受感動,連聲讚揚,嘆服女主人的為人。臨走再三囑咐說:「我是諸城的丁前溪。主人回來後,請你轉告他,讓他閒暇時到我家一聚。」
丁前溪走後數年沒有音信。這年碰上鬧饑荒,楊家窮困到極點。沒有辦法,楊妻就勸丈夫去找丁前溪請求接濟,楊某答應了。到了諸城,找到丁前溪的家,讓看門人通報了姓名,可丁前溪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來。楊某就將當年的事對僕人說了一遍,丁前溪聽後,慌得趿拉着鞋就跑出來迎客。見楊某衣着破爛,鞋子露着腳後跟,他就請楊某到暖和屋裡,設宴盛情款待,禮儀隆重,非同尋常。次日,丁又為楊某趕製衣帽鞋襪,楊被打扮得表里一新,心裡熱乎乎的,很激動,覺得丁前溪很講義氣夠朋友。但一想到家中斷炊的情形,便增添了憂愁,只盼望主人能快點接濟點錢糧趕回家去。又住了幾天,見主人還沒有送別的意思,楊某急得忍不住對丁前溪說:「我考慮再三,不能再瞞你了。我來時,家中米不滿升。如今我受到你的盛情款待,當然很高興,可家裡的妻子怎麼過呢?」丁前溪笑着說:「這些事你不用惦念,我已全部替你辦妥了。請放心再住幾天,讓我給你湊點路費。」丁前溪就派人去召集眾賭徒來聚賭,讓楊某向贏方抽頭漁利,一夜間就得到百兩銀子。丁前溪這才送楊某回家。
楊某進家門一看,合家衣着煥然一新,妻子身邊還有個丫鬟伺候。楊某吃驚地問妻子,妻子說:「你走後,第二天就有人趕着馬車送來了布匹糧食,堆了滿滿一屋,說是丁客人讓送的;還帶來個丫鬟,供我使喚。」楊某激動不已。從此,楊家過上了小康生活,再也用不着設賭場賺錢度日了。
【海大魚】
東海的海邊上,本來沒有什麼山。一天忽見海中峻岭重疊,連綿數里,大家都很驚訝奇怪。
又一天,群山突然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了,海邊上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山全不見了。
人們傳說海中有大魚,到清明時節,它們就攜家帶口,去祖墳祭墓,因此,在寒食時節經常見到。
【張老相公】
有個張老相公,是山西人。因女兒將要出嫁,就攜帶家眷到江南去,親自為女兒置辦嫁妝。船到金山時,張老相公欲先過江,囑咐家人在船上切莫煎炒有腥膻氣味的魚肉。因為江中有隻大黿作怪,它聞到香味就要出來毀船吞人,在這裡已經為害很久了。
張老相公走了以後,家人忘記了他的囑咐,在船上烤肉。忽然,江中巨浪滔天把船打翻,張老相公的妻女等人全落水沉沒。張老相公乘小船回到大船停靠的地方,不見妻子女兒,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報仇。他登上金山,拜見了金山寺的和尚,打聽黿怪為害的情況,想除黿報仇。僧人聽了非常害怕,驚訝地說:「我們整年整月住在它的近處,怕遭到禍害,只好將它當神仙供奉,祈禱它不要發怒。經常屠豬宰羊,半隻半隻地投入江中,黿即躍出吞食而去。誰敢與它作對啊!」
張老相公聽後,立刻想出一個報仇的計謀。他找來幾個鐵匠,在金山的半腰處安起爐灶,煉成一塊百餘斤重的大鐵塊。問清了大黿常出沒的地方,叫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用大鐵鉗舉起鐵塊投向江中。黿躍出,疾吞而下。一會兒,江上波涌如山,頃刻又浪息波平,那大黿的屍體已浮上水面。過往的商客和金山寺的僧人都為之歡快,修建了張老相公祠,在祠內懸掛了張老相公的像,並把他當做水神供奉。人們向他祈禱,都很靈驗。
【水莽草】
水莽是毒草,像葛類一樣蔓生,花是紫色的,像扁豆。人如誤吃了這種毒草,就會立即死去,變成「水莽鬼」。民間傳說,這種鬼不能輪迴,一定得再有被毒死的代替,才能去投生。因此,楚中桃花江一帶,這種水莽鬼特別多。
楚中人稱呼同歲的人為「同年」。往來拜訪時,互稱庚兄庚弟,子侄輩們則稱他們為庚伯,這是本地的習俗。
有個姓祝的書生,一次去拜訪他的一個同年。途中非常乾渴,很想喝水。忽然看見路旁有個涼棚,一個老婆婆在裡面施捨茶水,祝生就跑了過去。老婆婆將他迎入棚內,端上茶來,十分殷勤。祝生一聞,有股怪味,不像是茶水,便放下不喝,起身要走。老婆婆忙攔住他,回頭向棚里喊道:「三娘,端杯好茶來!」一會兒,便有個少女捧着杯茶從棚後出來,大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艷麗絕倫。指上的戒指、腕上的鐲子,光亮得能照見人影。祝生見了少女,立即被吸引住。接過茶水一聞,只覺芳香無比,一飲而盡,還想再喝一杯。乘老婆婆出去,祝生一下抓住少女的纖縴手腕,從她手指上脫下一枚戒指。少女紅着臉微微一笑,祝生更加着迷,便詢問她的家世。少女說:「你晚上再來吧,我還在這裡。」祝生要了她一撮茶葉,連同那枚戒指,一塊藏在身上走了。
祝生趕到同年家,忽覺心頭不適,懷疑是喝了那杯茶水的緣故,便將經過告訴了同年。那同年驚駭地說:「壞了!這是水莽鬼,我父親就是被這樣害死的。無藥可救,這可怎麼辦呢?」祝生恐懼萬分,忙拿出藏在身上的茶葉一看,果然是水莽草。又拿出那枚戒指,向同年描述了那少女的模樣。同年冥想了一會,說:「那人必定是寇三娘!」祝生聽他說的名字相符,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同年回答說:「南村富戶寇家的女兒,叫三娘,以艷麗聞名。幾年前誤吃了水莽草死去,肯定是她在作怪害人!」有人說,碰到水莽鬼的人,如知道鬼的姓名,只要求到他生前穿過的褲子,煎水服用,就可以痊癒。祝生的同年急忙趕到寇家,講明了實情,長跪在地,苦苦哀求幫忙。寇家卻因為有人做女兒的替身,女兒從此可以超生,堅決不給。同年無可奈何,忿忿回去,告訴了祝生。祝生咬牙切齒地說:「我死後,絕不讓他家女兒投生!」這時,祝生已走不動了。同年將他背回家,剛到家門就死了。祝生的母親號啕大哭,只得把他埋葬了。祝生死後,留下一子,剛剛周歲。妻子不能守節,過了半年就改嫁走了。母親一人撫養着小孫子,勞累不堪,天天哭泣。
一天,祝生母親正抱着孫子在屋裡啼哭,祝生忽然無聲無息地進來了。祝母大驚,抹着眼淚問他情況。祝生回答說:「兒在地下聽到母親哭泣,心裡很感悲傷,所以來早晚伺候您。兒雖然死了,但已成家,媳婦也馬上同來替母親操勞,母親不要難過了!」母親驚疑地問:「兒媳婦是誰?」祝生回答說:「寇家坐視兒死不救,兒非常恨他們!死後,一心要去找寇三娘,但不知她住在什麼地方。最近遇到一個庚伯,承蒙他告訴我寇三娘的去向。兒去了後,三娘已投生到任侍郎家。兒急忙又趕到任家,將她強捉了回來。現在她已成為兒的媳婦,跟兒相處得很融洽,沒什麼苦惱。」過了會兒,一個女子從門外進來,打扮得非常漂亮,見了祝母,跪到地上拜見。祝生告訴母親:「她就是寇三娘。」雖然兒媳不是活人,但祝母也覺安慰。祝生便吩咐三娘幹活,三娘對家務事很不習慣,但性情柔順,讓人愛憐。二人就這樣住下,不走了。三娘請婆母告訴自己娘家一聲,祝生不同意。但母親順從了三娘的心愿,還是告訴了寇家。寇老夫婦聽了大驚,急忙備車趕來,看那女子果然是女兒三娘,不禁失聲痛哭。三娘忙勸住了。寇老太太見祝生家非常貧困,心裡很是憂傷。三娘安慰她說:「女兒已成了鬼,還嫌什麼貧窮呢?祝郎母子待我情義深厚,女兒已決意在這裡安居了。」寇老太太又問:「當初和你一塊施茶的那老婆婆是誰?」三娘回答說:「她姓倪。因她年老,自慚不能迷惑路人,所以求女兒幫助她。現在她已投生到郡城一個賣酒的人家。」三娘說完,又看着祝生說:「既然已成了我家的女婿,卻不拜見岳父母,讓我心裡怎好過啊?」祝生忙向寇老夫婦拜下去。三娘便進了廚房,代婆母做飯款待自己的父母。寇老太太見了,不禁傷心。回去後,派了兩個奴婢來供女兒使喚,又送了一百斤銀子,幾十匹布。此後還不時送些酒肉等物,祝母的生活因此稍稍富裕些了。寇家也時常讓三娘回去省親,住不幾天,三娘就說:「家裡沒人,應早送女兒回去。」有時故意留住她不讓走,三娘則總是飄然自回。寇老翁便替祝生蓋了座大房子,很華麗寬敞。但祝生始終沒到寇家去過。
一天,村裡有個中了水莽毒的人,忽然死而復生了。大家爭相傳說,都認為是怪事。祝生說:「是我讓他又活過來的。他被水莽鬼李九所害,我替他將李九趕走了,才救了他。」母親說:「你怎麼不找個人替自己呢?」祝生說:「兒最恨這些找人替死的水莽鬼,正想將他們全部趕走,自己又怎肯做這種害人的勾當!況且,兒侍奉母親最快樂,不想再投生。」從此後,凡中了水莽毒的人,都備下豐盛的宴席,到祝家祈禱,無不靈驗。
又過了十幾年,祝母死了。祝生夫婦非常悲痛,但不接待來弔喪的客人,只命兒子穿着喪服,代為盡禮。埋葬母親後,又過了兩年,祝生為兒子娶了媳婦。新媳婦就是任侍郎的孫女。起初,任侍郎的愛妾生了個女孩,僅幾個月就死了。後來任侍郎聽說了三娘投生自己家被祝生捉回這件奇異的事,便驅車趕到祝家,認祝生為女婿。到現在,任侍郎又將孫女嫁給了祝生的兒子,兩家更加來往不斷。
一天,祝生對兒子說:「上帝因為我有功於人世,任命我做『四瀆牧龍君』,現在就要走了。」一會兒,便見院子裡有四匹馬,駕着一輛黃帷車,馬的四肢上布滿了麟甲。祝生夫妻盛裝而出,一同上了車。兒子和兒媳都哭着拜倒在地。瞬間,車馬便無影無蹤了。同一天,寇家也見女兒來到,拜別父母,說的也和祝生說的一樣。母親哭着挽留她,三娘說:「祝郎已先走了!」出門後一下子就不見了。
祝生的兒子名叫祝鶚,字離塵。他請求寇家同意後,將三娘的骸骨與祝生合葬了。
【造畜】
裝神弄鬼欺騙人的巫術,可以說五花八門,不止一種。有的巫術,是以美味作誘餌,引誘你吃下去,便會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這俗稱「打絮巴」,江南一帶叫「扯絮」。小孩無知,常常受騙上當,深受其害。還有一種巫術能把人變成牲畜,稱為「造畜」。這種巫術江北一帶很少見,黃河以南常有。
一天,揚州某旅店中,進來一個人,牽着五頭驢,順手拴在馬廄下,囑咐店夥計說:「我一會兒就回來,」並囑咐:「不要給它們水喝。」說完就出去了。那些驢被太陽曬得暴躁不安,又踢又叫。店主人就把它們牽到陰涼處。驢一見水,掙扎着奔過去,店主就讓驢飲足。轉眼工夫,見驢在地上打滾,塵土飛揚中,立即變成了婦人。店主非常驚異,問那婦人是怎麼回事,婦人舌根發硬,說不出話來。店主忙將婦人藏到屋裡。一會兒,驢的主人回來了,把牽來的五隻羊又拴到院子裡。發現驢不見了,便驚慌地詢問店主。店主忙上前拉他坐下,又命人端上飯菜,寬慰說:「你先吃飯,驢馬上就來了。」店主出去,讓羊飲足水後,一打滾,又全都變成了小孩。於是將此事偷偷地告到郡里。官府立即派人捉拿住那巫士,一頓亂棒便將他打死了。
【鳳陽士人】
鳳陽縣有個讀書人,要出遠門求學,臨行前對妻子說:「我半年後就回來。」沒想到他一去十多個月,竟音訊全無。妻子天天思念着他。
一夜,妻子上床躺下後,見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紗,照射進屋內,不禁勾起了她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正在輾轉床頭,難以入睡時,忽然有個頭插珠花、身穿絳色裙子的美麗女郎,掀開門帘走了進來,笑着問她道:「姐姐,你莫不是想見見你丈夫嗎?」妻子急忙答應着起床,女郎便請她跟自己走。妻子怕路遠難走,女郎請她不要擔憂。出門後,女郎挽着妻子的手,踏着月色,一起往前走去。約走了幾十步,妻子見女郎走得非常快,自己又走不動,便喊她等等,要回去換雙鞋子。女郎扶她坐在路邊,從自己腳上脫下鞋子,借給她穿上。妻子大喜,穿在腳上竟很合適。於是,又起身跟着女郎,大步如飛地繼續趕路。
不一會兒,就見丈夫騎着一頭白騾子迎面走來。他看見妻子,大吃一驚,急忙下騾問道:「你要去哪裡?」妻子說:「正要去找你呢。」丈夫又問那女郎是誰,妻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女郎已捂着嘴笑着說:「先不要問了吧。娘子奔波了一夜,很不容易;郎君又星夜趕路,想必人和牲口都很累了。我家距這裡不遠,請你們前去住宿,明天一早再走不遲。」夫妻四下一看,見幾步外就有一個村莊,三人便同行,進入村內一個院子裡。女郎喊起已經睡下的奴婢,做飯招待客人。又說:「今晚月色明亮,我們不必點燈了,就坐在花台上的石凳上吧。」丈夫將騾子拴在房檐前的一根大柱子上,就坐下了。女郎對妻子說:「我的鞋子大,可能不大合腳,路上穿着很不舒服吧?你回去時有騾子騎了,請把鞋還給我吧。」妻子連聲道謝,把鞋還給了她。一會兒,酒菜便擺了上來。女郎斟上酒說:「你們夫妻久別重逢,今晚團聚,我借這杯薄酒,表示慶賀!」丈夫也端起酒來回敬。主客歡聲笑語,杯盞交錯,十分投機。漸漸地,丈夫一雙眼老盯着女郎,頻頻用話挑逗她;對久別重逢的妻子,卻一句親熱的話也沒有。女郎也秋波送情,嬌笑着說些情意脈脈隱誨的話。妻子只好默默地坐着,裝出聽不懂的樣子。
又過了很久,丈夫和女郎酒意更濃,說的話越發輕薄起來。女郎又拿起個大杯勸客,丈夫推辭說喝醉了,女郎更加苦勸。丈夫便笑着說:「你如肯為我唱支曲子,我就喝了!」女郎答應,隨即以象牙板撥弄琵琶,唱道:「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閒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紅繡鞋兒占鬼卦。」唱完,笑着說:「這是市井裡巷中的俗調,不配讓你聽。因現今流行這種調子,所以姑且模仿模仿。」話聲嬌滴滴的,神態更加風騷。丈夫神魂顛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會兒,女郎假裝醉了,離席走開;丈夫也站起身,尾隨着她去了。過了很久,二人還沒回來。伺候三人的奴婢又累又困,都趴在廊下睡着了。只剩下妻子一人坐着,孤孤單單的,心裡又羞又氣,憤懣不堪。想要逃走,但夜色茫茫,又不記得來時的路。心中躊躇着,不知如何辦好,便站起身,偷偷去看二人在幹什麼。剛走近窗子,便從屋裡隱約傳來男女狂盪的聲音。又細聽了聽,只聽見丈夫平時和自己在床上時說的親熱話,這時正向那女郎盡情傾吐,不禁氣得手直哆嗦,心裡發顫。可又沒辦法阻止他們,自己真恨不得跑出門去,跳到溝里死了算了!
妻子氣憤地剛走出門外,忽然看見弟弟三郎騎着馬走來。三郎看見姐姐,急忙跳下馬來詢問怎麼了。妻子向弟弟訴說了事情的經過。三郎大怒,立即跟姐姐回去,徑直衝進那女郎家裡。只見屋門緊閉,裡面仍在傳出咕咕噥噥的情話。三郎舉起塊斗大的石頭,往窗子上猛力砸去,窗格子被砸碎,石頭直飛了進去。只聽屋裡大聲喊道:「郎君腦袋破了,怎麼辦!」妻子聽了,驚愕萬分,大哭起來,埋怨弟弟說:「我沒有要你殺死我丈夫。現在可怎麼辦?」三郎瞪着眼說:「你嗚嗚哭着求我來,剛替你出了心中這口惡氣,你就又護着丈夫,怨怪弟弟!我不願供你支使!」說完返身就想走。妻子急忙拉住他的衣服,說:「你不帶我一起走,要到哪裡去?」三郎一揮手,把姐姐推倒在地上,自己脫身而去。妻子一下驚醒,才知道是做了個夢。
第二天,丈夫果然回來了,騎着匹白騾子。妻子見了非常驚疑,心裡嘀咕着嘴上沒說。過後談起來時,丈夫那一夜也做了個夢,夢中的所見所遇,和妻子做的夢完全一樣,二人大感驚駭。不久,三郎聽說姐夫從遠方回來,也來探問。說話間,三郎對姐夫說:「昨夜我夢見你回來,今天果然就回來了,太奇怪了!」姐夫笑着說:「幸虧沒被石頭砸死!」三郎驚愕地詢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姐夫便將自己和妻子做的夢告訴了他。三郎大吃一驚,原來這晚三郎也夢見姐姐向他哭訴,自已往窗子上拋石頭。三個夢完全相符,只是不知那女郎是什麼人。
【耿十八】
新城人耿十八,病勢垂危,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彌留之際對妻子說:「早晚之間就要永別了,我死後,改嫁、守寡由你選擇,請說明你的打算。」妻子聽了默不作聲。耿十八堅持要她表態,說:「守寡當然好,再嫁也是人之常情。趁我還活着把事情挑明,有什麼妨礙!馬上與你訣別,你守寡,我感到安慰;你決意嫁人,我也就不再牽腸掛肚,了結了這份心事!」妻子神色悽然地說:「咱家窮得叮噹響,你活着都吃不上飯,死後,我指望什麼守寡啊?」耿十八聽了,猛地抓住妻子的胳膊,恨恨地說:「你的心真狠啊!」隨後便咽了氣,可那死死抓住妻子胳膊的手卻不鬆開,嚇得她大喊大叫。家裡人聞聲趕來,連忙讓兩個有力氣的人使勁將耿十八的手掰開,才將他妻子的胳膊抽出來。
耿十八不知自己已經死了,信步走出家門。見門前有十幾輛小車,每輛車上坐着十個人,每個人的名字都寫在方紙上,貼在車上。一個押車的人看到耿十八,督促他快上車。耿十八上車後,見已經坐着九個人,加上自己正好十人。又見名單上自己的名字寫在最後。聽到車子吱吱咯咯地很響,聲音刺耳。自己也不知要去什麼地方。
轉眼來到一個場所,聽見有人說:「這裡是思鄉地。」聽到這名字,耿十八疑惑不解。又聽見押車人互相竊竊私語說:「今天鍘了三個人。」耿十八越發駭怕。再仔細聽聽他們說的,都是些關於陰曹地府的事情,他這才恍然大悟,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不是變成鬼了嗎?」立刻想到家中倒沒有值得掛念的事,唯獨老母年事已高,妻子嫁人後,撇下她無人侍奉。想到這裡,不由難過得淚水漣漣。
走着走着,忽看見前面有座數丈高台,遊人很多。他們蓬頭垢面,身帶枷鎖,哭着叫着,上去又下來,聽人說這就是「望鄉台」。眾人來到這裡,紛紛從車上跳下來,你爭我搶地往台子上爬。押車人用鞭子抽打他們,禁止他們往台子上爬,唯獨輪到耿十八時,催他上去看看。耿十八一氣登了幾十級台階,才到台子的最頂端。抬頭一看,自家的庭院、房屋如在眼前。但室內卻看不清楚,好像是煙籠霧繞似的。耿十八觸景生情,心裡頓感悽惻難受,不能自制。回頭看時,一個短衣打扮的人站在身邊,詢問耿的姓名。耿如實相告。那人自稱是東海的匠人。他見耿十八傷心的樣子,就問:「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嗎?」耿十八就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他。匠人與耿十八商量,想跳台逃跑。耿十八膽小,怕小鬼來追拿他。匠人再三說沒事。耿又怕跳台時跌着,匠人就讓他學自己的樣子,便率先縱身跳下去。耿十八果然也隨着跳下,竟安然無恙地着了地,更慶幸無人察覺。看見來時乘坐的車仍停在台下,兩人急忙拼命奔逃。剛跑出幾步,耿十八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還貼在車上,怕被人發現按名捉回,連忙返回車旁,用手指沾上唾液把自己的名字擦去,這才放心地猛跑。
兩人跑得張口氣喘,也不敢歇一歇。時間不長,就跑到了家。匠人把耿十八送到屋裡,耿十八猛然看到自己的屍體,一下就甦醒過來,頓時感到精疲力竭,口乾舌燥,急呼要喝水。家人大吃一驚,連忙給他端水來。耿十八一氣喝了足足一大桶;隨後就猛地站了起來,先是叩首作拜狀,接着又到門外拱手作揖,回屋後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不再動彈。家人被他怪異的行為弄懵了,懷疑他不是真活。然而再仔細觀察一下,並沒發現什麼異樣的地方。再靠到他身邊詢問,他才清清楚楚地說出事情的始末。問他:「你出門幹什麼?」回答說:「去和匠人告別。」又問他:「你怎么喝那麼多水?」他回答說:「先是我喝,後是匠人喝。」家人餵他湯飯,不幾天他就恢復了健康。經過這事,耿十八很討厭、鄙視他的妻子,再也不與她同床共枕了。
【珠兒】
江蘇常州有一富翁,名叫李化,田產很多,但五十多歲還沒有兒子,只有個女兒名叫小惠,長得如花似玉,老兩口十分疼愛她。不料小惠才十四歲就得急病死了,家中更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李化便納婢為妾,一年多後生了一子,李化待如掌上明珠,給他起名叫珠兒。珠兒漸漸長大,出落得結實英俊,一表人材。然而生性痴呆,五六歲了還五穀不分,說話也結結巴巴不清楚。即便如此,李化也不介意,反而越加疼愛。
有一年,城裡來了個化緣的瞎和尚,他能測知人家閨閣中的隱私,於是人們都驚訝地以為他是神仙。和尚還揚言能給人以生死禍福。他化緣時點名向人要成百上千的錢,沒有一個敢違抗的。一天,和尚向李化索要一百串錢。李化很為難,給他十串,和尚嫌少不要;李化漸漸加到三十串,和尚聲色俱厲地說:「必須給我一百串錢,少一文也不行!」李化也很生氣,收起錢來就走了。和尚忿恨地說:「不要後悔,不要後悔!」不一會,珠兒突然心口劇疼,在床上滾來滾去,手抓腳蹬,面如灰土。李化害怕,忙帶上八十串錢去拜求和尚,懇請救珠兒一命。和尚冷笑着說:「你拿出這麼多錢,太不容易了!我一個瞎和尚能有什麼法子呢?」李化無奈,回到家裡一看,珠兒已經死了。李化很悲痛,寫了狀子告到縣官那裡。縣裡派人將和尚拘捕審訊。和尚極力抵賴狡辯,縣官就命衙役像擂鼓似地揍了他一頓。又命人搜身,從他身上搜出了兩個木人,一口小棺材,五面小旗子。縣官大怒,出示和尚的罪證。和尚這才害怕,連連磕頭求饒。縣官不聽,命令手下人一頓亂棒將他打死了。李化叩首拜謝了縣官,回了家。
李化到家,時已黃昏,正與妻子坐在床上說話。忽然一個小孩急急忙忙地走進屋裡,對他說:「阿翁,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快?我拼命追也追不上。」細看他的長相,大約有七八歲。李化一驚,剛要問他,就見那小孩若隱若現、如煙似霧,轉眼間已爬到床上。李化連忙將他推下床去,落地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小孩說:「阿翁,你這是幹什麼?」轉眼間又爬到了床上。李化很害怕,拉着妻子就往外跑。小孩緊跟在他倆的後面,「阿翁」「阿婆」不停地叫喊。李化跑到他小妾的屋裡,急忙關好門。回頭看時,小孩已站在跟前。李化戰戰兢兢地問小孩要幹什麼,小孩回答說:「我是蘇州人,姓詹。六歲那年父母雙亡,哥嫂不容我,攆我到外婆家去住。一次在門外玩耍,被和尚施妖術迷住,把我帶到桑樹下殺害了。後來就強迫我供他驅使。從此,我冤沉九泉,不能超生。幸虧阿翁為我昭雪,我心甘情願給您做兒子。」李化說:「人與鬼不是一路人,怎麼能共同生活呢?」小孩說:「只要給我一間小屋,放上床及被褥,每天澆上一碗冷粥,其它就沒事了。」李化答應了他的請求。小孩很高興,獨自在屋裡住下來。早晨起床後,出入各屋,如同李化的親生兒子一樣。
一天,小孩聽到李化的妾哭孩子的聲音,就問:「珠兒死了幾天了?」回答說七天。小孩說:「天氣寒冷,屍體應該不會腐爛。派人去扒開墳看看,如果沒損壞,我就可以借屍還魂,再活過來。」李化聽後很高興,拉着小孩到了珠兒的墳地。掘開墳,開棺一看,屍體完好。李化正在悲傷時,回頭一看,那小孩不見了。李化心中很奇怪,就讓人抬回珠兒的屍體。到家後,剛把珠兒的屍體放到床上,就見珠兒的眼珠能轉動了;不一會便叫着要水喝;喝完水後出了一身汗,汗盡後竟站了起來,全家人都為珠兒的復活高興。又加上他變得非常聰明,與以前大不一樣。只是到了夜間,珠兒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毫無氣息。翻轉他的身子時,也閉着眼睛和死人一樣。眾人大吃一驚,以為他又死了。天將明,珠兒才做夢似地清醒過來。大家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回答:「以前我跟着妖和尚時,有我們兩個人,那一個叫哥子。昨天追阿父沒追上,是因我在後邊與哥子告別呢!他現在陰間,給姜員外作義子,也很自在快活。昨夜來邀我玩耍,剛用白鼻子黃馬把我送回來。」李母問:「在陰間見到珠兒了嗎?」回答說:「珠兒已轉生了。他與阿翁沒父子緣分,不過是替金陵的嚴子方來討回百十吊錢的債罷了。」當初,李化曾到金陵跑買賣,欠了嚴子方一筆債未還,嚴就死了,這事無人知道。李化聽後心中很震驚。李母問:「孩子,見到你惠姐沒有?」回答說:「不知道。再去時,一定打聽打聽。」
過了兩三天,小孩對李母說:「惠姐在陰間很好,嫁給了楚江王的小公子,打扮得珠翠滿頭,一出門就有百十人前呼後擁地開路。」李母說:「為什麼不回娘家來看看呢?」回答說:「人一死,就與生前的父母沒有關係了。若是有人細細地講述生前的事,才能使她猛地想起來。昨天我託了姜員外,經他介紹見到了惠姐。姐姐叫我坐到她的珊瑚床上。我就把父母想念的話說給她,可她像睡着了一樣。我又說:『姐活着時,喜歡繡並蒂花。剪刀刺破了手,血滴在綾子上,姐姐就把它繡成紅色的雲霞。至今母親仍將它掛在床頭的牆上,看見那綾子,就想念你。姐姐您難道忘了嗎?』說到這裡,姐姐才想起生前的事,悽慘地說:『見了丈夫我一定告訴他,我要回家探望母親。』」李母問什麼時候來,回答說不知道。
一天,小孩對李母說:「姐姐就要到了!隨從很多,要多準備些酒飯。」一會兒,他又跑回屋裡說:「姐姐來了!」將坐椅搬到堂屋,並說:「姐姐先坐下休息一會,不要太傷心。」可是別人卻什麼都看不見。小孩領着家人在門外焚紙祭酒,回來說:「隨從車馬先暫時回去了。姐姐說:『以前我蓋的綠綿被,曾被燭花燒了個豆粒大小的洞,還在嗎?』」李母回答:「在。」便開開箱子找了出來。小孩說:「姐姐讓我把它放在以前她住的閨房中。她現在累了,要休息一會。明天再與母親說話。」
東鄰趙家的女兒,是先前與小惠在一起繡花的好朋友。這一夜,忽然夢見小惠戴着頭巾,身着紫色披肩來看她,音容笑貌與生前一樣。對趙女說:「我現在已不在人間了,與父母見面不亞於河山相逢。我想借你的形體去與家人聚談,你別害怕。」天剛亮,趙女正和母親說話,忽然撲到地上,昏了過去。過了一會才慢慢醒過來。對趙母說:「小惠與嬸嬸才分別幾年,你竟滿頭白髮了!」趙母驚駭道:「你得了瘋病嗎?」女兒拜別趙母走了出去。趙母猜知有別的緣故,就尾隨着她。一直走進李家,趙女進屋就抱住李母大哭。李母驚慌失措,不知緣由。趙女說:「我昨天回來,很疲勞,沒顧上與母親說句話。女兒不孝,半路上離棄二老,讓你們相念,我怎麼才能贖罪呢?」李母馬上明白了,於是痛哭,隨即問道:「聽說孩兒如今享受榮華富貴,我心裡很高興。但你是王爺家中的人,怎麼能來呢?」趙女說:「郎君與我感情很好,公婆也很疼愛,都不嫌我長得醜陋。」小惠生前習慣用手托下頜,趙女邊說邊做這種姿勢,神情動作酷似小惠生前的樣子。過了不長時間,珠兒跑進來說:「接姐姐的人到了!」趙女起身拜別李母,哭着說:「孩兒走了。」說完就撲倒在地上昏了過去。過了一會趙女才甦醒過來。
又過了幾個月,李化生了病,病情日益加重,求醫吃藥都不見效。小孩說:「這看來是早晚的事了,恐怕沒有救了。兩個鬼坐在床頭,一個手執鐵杖,一個拿着條四五尺長的麻繩。我白天黑夜地哀求他們,他們也不走。」李母哭着給李化準備壽衣。黃昏時,小孩跑進來說:「家中的閒雜人和婦女都暫迴避一下。姐夫來看望阿翁了!」待了一會,小孩拍掌大笑。李母問他笑什麼,他說:「我笑那兩個小鬼。聽說姐夫來了,嚇得躲到床下像個縮頭烏龜似的。」又過了不多時,見小孩對着空中寒暄了一番,並向姐姐問好。接着拍手笑道:「我苦苦哀求兩個鬼離開,他們不走,現在真大快人心!」說完走出門去,又折身回來說:「姐夫走了,兩個鬼被鎖在馬脖子的皮帶上帶走了。阿父的病馬上就會好。姐夫說:他回去就求大王,為父母乞求百年壽限!」全家人歡天喜地。夜間,李化的病果然有了好轉,幾天後就康復了。
李化病好以後,請了個教師教小孩讀書。他很聰明,十八歲就考進縣學,還能說些陰間的事情。見到鄉親中有生病的人,都能指出鬼在什麼地方為害。用火烤,往往病人就好了。後來他突然得了場急病,肌膚青紫。自已說:因為鬼神怪他泄露了秘密,以示懲罰。從此,他再也不說陰間的事了。
【小官人】
某太史,忘了他的姓名。一天,他白天躺在書房裡,忽然,一個小儀仗隊,從屋子一角走出。馬大如青蛙,人細如手指。小小的儀仗隊由數十人組成。一個官,頭戴烏紗帽,身穿繡花袍,坐在二人抬的轎上,紛紛出門而去。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