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6章
蒲松齡
明代末年,濟南府屬下各地有很多強盜,每個縣都設置軍隊,捕到強盜就殺掉。章丘縣的強盜尤其多。這個縣的官軍中有一個士兵,佩帶的刀特別鋒利,殺人不用費勁。一天,官軍捕獲了十幾個強盜,全部押赴法場斬首。其中一個強盜認得這個士兵,便猶豫地湊上前去說:「聽說您的刀最快,砍頭不用砍第二次。求您殺我吧!」士兵說:「好吧。你跟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強盜跟着士兵來到刑場,士兵一刀砍去,強盜的腦袋骨碌一聲掉下來,滾到數步之外,一邊在地上打着轉,嘴裡還大聲稱讚道:「好快的刀!」
【俠女】
南京有一個姓顧的書生,博學多才,能寫會畫,他家裡卻非常貧窮。因為母親年老,顧生不忍離開老母膝下,只好天天給人家畫畫,得點錢維持生計。顧生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沒娶妻。他家對門是一所空房子,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少女借住在裡邊。因為她們家裡沒有男人,所以也從沒問過她們是什麼人。
一天,顧生偶然從外頭回家,見對門的女子從他母親房裡出來,約有十八九歲,長得秀麗風雅、世間無比。女子迎頭碰見顧生,也不太迴避,但神情冷峻威嚴。這女子走後,顧生走到母親房裡詢問母親,母親說:「剛才來的是對門的女郎,來向我借剪刀尺子。她說她家也只有一個母親,別無他人。我看這個女孩子不像窮家人,問她為什麼不嫁人,她說母親年老無人侍奉。明天我過去看看她母親,順便暗示一下。如果她們要求條件不高,我們結親,你可以代養她的母親。」
第二天,顧母去女郎家裡拜訪,見她母親是一個聾老太太,看她家裡窮得沒有隔夜糧。問她們靠什麼維持生活,回答說靠女兒做針線活。顧母慢慢試探着說了一起過日子的想法,老太太似乎同意,但女兒默默不語,意思不太願意。顧母沒再說什麼,就回家了。回到家裡仔細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況,對顧生說:「莫不是女子嫌我們家窮?這孩子為人嚴肅,不說也不笑,長得雖艷如桃李,性情卻冷如冰霜,真是個怪人!」母子倆猜疑了一會兒,也就罷了。
一天,顧生坐在房子一端作畫,有個少年來求他畫幅畫。這少年長得很漂亮,但樣子很輕薄。顧生問他從那裡來,他說是「鄰村」的。自此以後,每三兩天就來一次。稍稍熟了點,就漸漸與顧生說笑。顧生擁抱他,他也不太拒絕,隨即關係暖昧起來。從此,兩人來往更加親熱。一次,那少年見女郎走過,用眼盯着她走遠,問顧生是誰。顧生說是「對門的女子」,少年說:「這女子長得這麼漂亮,神情卻非常可怕!」一會兒,顧生到母親屋裡。他母親說:「剛才女子來借米,說是斷炊已經一天了。這個女孩子很孝順,家裡窮得可憐,應該多少周濟她一些。」顧生聽了母親的話,就背一斗米去她家,並轉告了母親的話。女子留下來,也不說感謝的話。自此,女子也常到顧生家,見到顧母做衣服或鞋子,她就拿過來替顧母做,出出進進,幫着操持家務,就像顧家的兒媳婦一樣。顧生看到這樣,越發感激女子。後來顧家每次得到別人送來的禮物,總是分一半給女子的母親。而女子也仍不說感謝一類的客氣話。
一次,顧母的陰處生病,疼得日夜喊叫,女子天天來看望她,給她擦洗換藥,一天來三四次。顧母很是不安,但女子卻從不嫌髒。顧母說:「唉!我們家到哪裡娶到個像你這樣的媳婦,早晚伺侯老身到死!」說罷就哭起來。女子安慰她說:「你兒子很孝順,勝過我們孤女寡母幾百倍呢!」顧母又說:「在我床頭來來去去的,這豈是孝子能辦得到的?況且老身已是暮年之人,早晚難保不入土,我所不放心的就是沒有後代根苗。」她倆正說着,顧生進屋來。顧母哭着對兒子說:「我們欠姑娘的太多了,你不要忘記,要報答她的大恩大德呀!」顧生聽了,向女子施禮感謝。女子說:「你照顧我母親,我都沒有謝你,你何必謝我呢?」於是顧生更加敬愛她。然而女子的舉止一直很嚴肅,顧生一點也不敢輕易接近她。
一天,女子出門回來,顧生注視着她。她忽然一回頭,向顧生嫣然一笑。顧生喜出望外,就跟在女子後面進了她家的門。顧生想親近她,女子也不拒絕,欣然同意。事後,女子告誡顧生說:「這事只可一而不可再!」顧生沒表示同意,就回了家。到了次日,顧生又約女子相會,女子非常嚴肅地連理也不理他就走了。此後,女子仍天天來顧家,天天相見,並不給顧生好話聽、好臉色看。有時顧生說句笑話逗她,她就冷語拒絕。有一次,女子忽然在沒有人的地方問顧生:「前幾天常來的那個少年是誰?」顧生告訴了她。女子接着說:「那人舉止行動,幾次對我無禮!因為是你的朋友,沒有理他。請轉告他:要再對我無禮,他是不想活了!」到了當天晚上,顧生把女子的話告訴了那少年,並且告誡他說:「你要小心,她可不是好惹的!」少年說:「既然她不可侵犯,你怎麼侵犯了她呢?」顧生表白並無其事。少年又說:「若是沒有事,怎麼男女之間不好說的話她都說給你呢?」顧生一時回答不上來。少年又說:「請你也轉告她:不要裝模作樣!不然的話,我就到處給你們宣揚!」顧生聽了很生氣,怒形於色,那少年就走了。
一天晚上,顧生正一個人坐在屋裡,女子忽然來了,笑着說:「我與你情緣未斷,這豈不是天意!」顧生高興得不得了,急忙把女子抱在懷裡。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兩人驚慌地起來,就見少年推門進來。顧生驚問:「你要幹什麼?」少年笑着說:「我來看貞潔的人呀!」又望着女子說:「今天不怪我了!」女子柳眉倒豎、臉面發紅,一句話不說,急忙翻開上衣,露出一個皮囊,隨手抽出一把匕首,閃閃發光。少年一見,嚇得拔腿就跑,女子追出門外,四下一看,不見蹤影。她把匕首往空中一拋,嘎嘎有聲,一道亮光像長虹一樣,接着就有一件東西「撲」地落在地上。顧生急忙用蠟燭一照,見是一隻白狐,已經身首兩處了,他大驚失色。女子說:「這就是你戀着的好朋友!我本來想饒了它,誰知他偏偏不想活!」便收了匕首放在鞘里。顧生又拉女子進屋,女子說:「剛才讓妖精來掃了興,請等明晚吧!」說罷出門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女子果然又來了,二人便共同歡好。顧生問她有什麼法術,女子說:「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需要保密。泄露了,恐怕對你不利。」顧生又與女子商量嫁娶的事,女子說:「我們已經同床共枕,我又幫助你幹家務,已經成了夫妻,還談什麼嫁娶呢?」顧生又說:「你是不是嫌我家窮?」女子說:「你家固然窮,難道我家富有?今晚相會正是可憐你窮呀!」臨走時又對顧生說:「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不能次數太多。該來的時候我自然就來;不該來的時候,你強求也沒有用。」以後兩人遇到一起,顧生每每想引她單獨說句話,女子每次都避開了。但是她來顧家縫衣做飯,料理家務依然如故,不亞於真正的媳婦!
又過了幾個月,女子的母親去世了,顧生竭盡全力幫助女子料理喪事。女子從此就一個人過日子。顧生想:女子一個人住在家裡,可以隨便去找她了。於是他就跳牆進了女子的院子,隔着窗子叫她。但喊了好幾聲,沒有人答應。他看看門,門關得好好的,人卻沒在屋裡。顧生暗想:女子可能與別人約會。第二夜又去探看,仍和昨晚一樣,他便將一個玉佩放在窗台上回家了。隔了一天,顧生與女子在顧母房裡相遇,顧生走出房來,女子也追了出來,對顧生說:「你懷疑我了?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有的不能隨便告訴別人。今天不叫你懷疑,也不可能。但是有一件急事你得趕快幫我想法子。」顧生問是什麼事,女子說:「我已懷孕八個月了,恐怕不久就要生了。我的身份還不清楚,只能給你生下來,但不能幫你撫養。你可秘密告訴你母親,找一個奶媽,假說是抱了個小孩,不能說是我生的。」顧生答應後,告訴了母親。他母親笑着說:「這個姑娘真奇怪,娶她不願意,卻與我兒私自相好。」高興地同意了他們的要求,只等生下孩子再說。
又過了一個多月,一連幾天女子沒有來顧家。顧母心裡有疑慮,就去女子家探看。一看大門關得嚴嚴的,院裡寂靜無聲。叫門很長時間,女子才蓬頭垢面從屋裡出來,請顧母進了屋,又把門關上。顧母進屋一看,一個小嬰兒已在床上了。顧母驚訝地問:「生了多少時候了?」回答說:「三天了。」顧母解開小褥子一看,是一個小男孩,寬寬的腦門,非常可愛。顧母高興地說:「我的兒,你已經為老身生孫子了。今後你孤單一人,哪裡去安身?」女子說:「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不能告訴母親。等夜裡沒有人時,可把小兒抱去。」
顧母回到家裡,與兒子說了這一切,心裡都暗暗覺得奇怪。到了夜裡,便把嬰兒抱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夜半三更時,女子忽然推開顧生的門進來,手裡提着一個皮口袋,笑着對顧生說:「我的大事已辦完了,從此咱們就分別了。」顧生急着問是什麼原因,女子說:「你幫我奉養母親的恩德,我一時一刻不會忘記。以前我曾對你說過『可一而不可二』,是說報答你的恩情不在於與你同居,而是因你家貧不能娶妻,想給你留下後代根苗。本來希望一次就能懷孕,誰知又來了月經,所以破戒又與你同房了一次。今日既已報答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的心事也已了卻了,沒有什麼遺憾了!」顧生問:「皮袋中是什麼東西?」回答說:「仇人的頭。」打開一看,血肉模糊。顧生非常驚慌,細問原因。女子說:「過去一直沒有與你說,就是因為事情機密,怕走漏了風聲。今天大事已經成功,不妨告訴你。我本是浙江人,父親官居司馬,為仇人陷害,被抄斬滿門。我背着母親逃了出來,隱姓埋名三年了。之所以沒有立即報仇,就是因為有老母在世。後來老母去世,卻又有一嬰兒在肚內,因此又推遲了一些時間。那些夜晚我沒在家,是去探探仇人家的道路和門戶,怕不熟,出了失誤。」說罷,就出了顧生房門,回頭又囑咐說:「我所生的孩子,你要好好的養着。你福薄且沒有多少壽限,這個孩子可以給你光宗耀祖。夜已深了,不要驚動老母親,我走了。」顧生心甚淒涼,正想問她到哪裡去,女子身子一閃,像電光一亮,就不見了。顧生呆呆地站在那裡像木頭一樣,一直過了很久很久。
到了天亮,顧生告訴了他母親,母子兩人只有感嘆而已。三年後,顧生果然死了。他的兒子十八歲就中了進士,奉養祖母,直到送終。
【酒友】
有個車生,家產還算不上中等人家。可是整天飲酒,晚上如不飲上三大杯便不能睡覺。因此,床頭的酒瓮經常不空。
一天夜裡,車生睡醒,一轉身,覺得好像有個人同他睡在一塊。起初他以為是蓋在身上的衣服掉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一件東西,像貓但比貓大。用燈一照,原來是只狐狸,像犬一樣臥着,醉得呼呼大睡。他一看自己的酒瓶,全空了,就笑着說:「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心驚醒它,給它蓋上衣服,用胳膊摟着它一塊睡下,又留着燭光看它的變化。半夜裡,狐狸欠身伸腰,睡醒了。車生笑着說:「睡得真美啊!」打開蓋着的衣服一看,是一位俊俏書生。書生起身在床前跪拜,叩謝車生的不殺之恩。車生說:「我嗜酒成癖,但人們都認為我痴。你才是我的知己,如果你不疑心,我們就結為酒友。」說着又拉他上床睡下,說:「你可以常來,我們不要互相猜疑。」狐狸答應了。車生早晨醒了以後狐狸已經走了,他就準備了一些美酒,專門等候着狐狸來。
到了晚上,狐狸果然來了,二人促膝暢飲。狐狸酒量很大,說話詼諧,兩人相見恨晚。狐狸說:「幾次來飲你的美酒,怎麼報答你呢?」車生說:「斗酒之歡,何必掛在嘴上?」狐狸說:「雖然這樣,你並不富裕,弄點酒錢很不容易。我應當為你籌劃點酒資。」第二天晚上,狐狸來告訴車生說:「從這裡往東南七里路,路邊有遺失的金錢,你可早點去撿來。」第二天早上車生去了,果然拾到二兩銀子。於是就買了佳肴,以備夜裡飲酒用。狐狸又告拆車生說:「院後的地窖里藏着銀子,你應當挖出來!」車生按它說的做了,果然挖出成百上千的銀錢。車生高興地說:「我口袋裡有錢了,不用再為買酒犯愁了。」狐狸說:「不對。車輒中的那點水怎夠長時間捧用呢?我要再為你想個法子。」又過了一天,告訴車生說:「集市上的蕎麥價錢很便宜,這是奇貨,你可以屯積。」車生聽從了狐狸的話,收買了四十多石蕎麥,人們都笑話他。沒過多長時間,天大旱,地里的穀子、豆子都枯死了,只有蕎麥還可以種。車生賣蕎麥種,賺了比原來多十倍的錢,從此就個很富裕了。他又買了二百畝肥沃的良田,只要問狐狸,說多種麥子,麥子就豐收;多種高梁,高梁就豐收。種植的早與晚,都讓狐狸決定。車生同狐狸的關係越來越好,狐狸稱呼車生的妻子為嫂,把車生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兒子。後來車生死了,狐狸就不再來了。
【蓮香】
沂州有個書生,姓桑,名曉,字子明,少年時成了孤兒,一個人在紅花埠居住。桑生性情文靜,不好交往。除了每天去東鄰吃兩頓飯外,其餘時間都在住所。東鄰的書生與他開玩笑說:「你獨自一人住在這院子裡,不怕有鬼狐嗎?」桑生笑着說:「大丈夫還怕鬼狐?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我還要開門收留她呢!」東鄰的書生回去後,與朋友們謀劃好了,到了晚上用梯子越牆把一個妓女送進桑生住的院子裡。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輕叩房門。桑生瞧了瞧,問她是誰,那妓女自稱是鬼。桑生非常恐懼,牙齒格格地響。妓女在門外徘徊了一會才去了。
第二天凌晨,東鄰的書生來到桑生的書齋,桑生把夜間遇鬼的事訴說了一遍,並說要回家。東鄰的書生拍手大笑,譏笑他說:「怎麼不開門留她呢?」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隨即安心照常住下來。
過了半年,夜裡又有個女子叩門。桑生以為又是朋友與他開玩笑,便開門請她進來。一看,原來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桑生吃驚地問她是從哪裡來的,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鄰的妓女。」因為紅花埠一帶妓院很多,桑生也便信而不疑。隨後,兩人滅燭登床,親熱歡好。從此,每隔三五夜蓮香就來一次。
一天晚上,桑生獨自坐在書齋里,對着燈凝想,一個女子輕輕推門進來。桑生以為是蓮香來了,忙起身與她說話。一照面,並不認識這女子。這女子約十五六歲,還沒束髮,兩臂下垂,長袖拖地,十分風流美麗,走起路來,飄然若仙。桑生十分驚奇,懷疑她是狐精。女子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愛慕你高雅風流,希望你能見愛。」桑生一聽欣喜異常,急忙去拉她的手,卻涼如冰塊,他吃驚地問:「怎麼這樣涼啊?」女子回答說:「我自幼身單體弱,今晚來時又蒙了一身霜露,怎麼能不涼呢?」說罷寬衣上床,竟是處女。女子說:「我為情緣,把貞操交給了你。若不嫌我醜陋,願常來陪伴。這裡還有別人來吧?」桑生說:「沒有別人,只是西鄰有個妓女,但不常來。」李女說:「應當避開她,我不同於妓院裡的人,請您一定保密。可以她來我去,她去我來。」不一會,雄雞報曉,李女便起身告辭。臨走,將一隻繡鞋贈給桑生,說:「這是我腳上穿的。常擺弄它可寄託你的思念之情。但是有外人在場時,千萬別擺弄它。」桑生接過繡鞋一看,尖尖的像錐子,很喜歡。第二天晚上沒人在屋,桑生就把鞋拿出來擺弄。李女忽然輕飄飄地來了,兩人又親熱一番。此後,只要拿出繡鞋,李女便隨即來到。桑生奇怪地詢問原因,李女笑着說:「是碰巧了。」
一天夜間,蓮香來到書房,吃驚地問道:「桑郎,你的氣色怎麼這樣不好啊?」桑生說:「我自己不覺得。」蓮香便起身告辭,約好十天後再相會。蓮香走後,李女每夜都來,從沒間斷。李女問桑生:「你的情人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桑生便把兩人十天之約告訴了她。李女笑着說:「你看我比得上蓮香美嗎?」桑生說:「你兩人可稱雙絕。但相比之下,蓮香的體膚要比你溫暖些。」李女聞言變色說:「你說雙美,是對我說。她必定是月宮嫦娥,我一定比不上她。」因此很不高興。算計起來,十天的約期已到。囑咐桑生不要說出去,到時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蓮香。
次夜,蓮香果然來了。與桑生嬉笑言談,非常融洽。睡覺時,蓮香大為驚駭地說:「壞了!才十天不見,你怎麼勞損疲睏到這個程度啊?你保證沒別的女人來過嗎?」桑生問她為什麼這樣說,蓮香說:「我觀察你的精神氣色,脈像虛亂如絲,是被鬼纏身的症狀。」
次夜,李女進門,桑生就問:「你偷看蓮香長得怎樣?」李女答:「確實很美。我原來便認為人間沒有如此美貌的人,果然是個狐!她走後,我一直跟着,原來她住在南山一個山洞裡。」桑生懷疑李女忌妒,也沒理會她的話。
隔了一夜,桑生對蓮香戲言:「我是絕對不信,可偏有人說你是狐精。」蓮香慌忙問:「是誰說的?」桑生笑着說:「是我自己和你鬧着玩的。」蓮香說:「狐狸哪些地方與人不一樣?」桑生說:「被狐狸迷住的人都會得病,嚴重的還會喪命,因此很可怕。」蓮香說:「不是這樣。像你這般年齡,行房三天後,精氣便可復原。縱然是狐狸,也沒什麼害處。假若天天縱情淫樂,人比狐狸更厲害。世間死了那麼多淫徒、色鬼,難道都是被狐狸迷惑死的嗎?雖是如此,必定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桑生竭力表白沒有,蓮香追問得更急。迫不得已,就實說了。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為什麼這樣衰弱,為什麼弱得這麼快,難道李女不是人嗎?你先不要聲張,明晚,我也像她那樣,偷偷看看她。」
到了夜間,李女來到,與桑生才說了幾句話,便聽到窗外有人咳嗽,慌忙離去。蓮香進屋對桑生說:「你太危險了!李女真是鬼!若還貪戀她的美色,不與她一刀兩斷的話,你的死期近了!」桑生以為蓮香嫉妒李女,也沒吭聲。蓮香說:「我知道你割不斷與她的感情。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會帶藥來醫治你的病毒。幸虧中毒不深,十天就可治好。請允許我看護着你康復。」
次夜,蓮香果然帶了一小包藥來,給桑生服藥不大工夫,就瀉了二三次。桑生只覺得內臟清爽,精神倍增。心中雖然感激蓮香,但始終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蓮香夜夜同床陪伴着桑生;他幾次求歡,都被蓮香拒絕了。幾天後,桑生的身體又健壯起來。蓮香臨走,殷切囑咐桑生,一定要斷絕與李女的關係,桑生假意答應了。
待到桑生夜間閉門後,又在燈下將繡鞋拿出把玩。李女忽然來了,幾天不見,她一臉不高興。桑生說:「她天天為我煎藥治病,請不要怨她。對你好不好在我。」李女這才稍稍高興些。桑生在枕邊小聲說:「我最愛你了,但有人說你是鬼。」李女張口結舌了很久,才罵道:「這一定是那個騷狐狸精亂說一氣來迷惑你!你若不與她斷絕往來,我就不再來了。」說完就嗚嗚地哭,桑生說了無數勸慰的好話,她才罷休。
隔了一夜,蓮香來了,知道李女又來過,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死了!」桑生笑着說:「你怎麼這樣妒忌她呢?」蓮香更氣惱地說:「你得了絕症,我為你治好了,不妒忌的人又怎樣做呢?」桑生仍假託玩笑說:「李女說,前幾天我的病是狐狸作祟造成的。」蓮香嘆了口氣說:「真像你說的這樣,你就太執迷不悟了!萬一不好,我縱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請從此分別,一百天後,我再來看躺在病床上的你。」桑生挽留她,蓮香不聽,氣憤地去了。
從此,李女無夜不來與桑生歡會。大約過了兩個月,桑生便覺得渾身乏力,委靡不振。起初還自我安慰,後來,一天天變得枯瘦如柴,每頓飯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調養,但還是戀着李女不忍離去。挨了幾天,終於病倒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鄰生見他病重,天天派書童來送飯送水。直到這時,桑生才懷疑李女,對她說:「我悔不該不聽蓮香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說完便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才甦醒過來,睜眼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沒了蹤影。從此關係斷絕。
桑生一個人躺在空房裡,盼望蓮香盼得望眼欲穿。一天,他正在想念蓮香時,忽然有人掀簾進來。睜眼一看,果然是蓮香。蓮香走到床前,嘲笑着說:「鄉巴佬,我是瞎說嗎?」桑生泣不成聲,過了一陣,自己說知道錯了,求蓮香快救命。蓮香說:「你已病入膏肓,實在無法救治了。我這是來向你訣別的,以證明我並不是出於嫉妒。」桑生非常難過地說:「我枕頭底下有件東西,煩你替我把它弄壞!」蓮香找出,見是只繡鞋,便拿到燈下,反覆細看。李女忽然進來,一見蓮香,轉身想逃。蓮香用身體擋住了門。李女很窘,急得不知從哪裡走。桑生數落着指責李女,李女無言以對。蓮香笑着說:「我今天才有機會與你當面對質。以前你說桑郎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今天看你怎樣說?」李女低頭謝罪。蓮香說:「這麼漂亮的美人,怎麼會為了愛結仇呢?」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懇請蓮香救救桑生。
蓮香便把李女扶起來,詳細詢問她的生平。李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少年夭亡,埋在院外。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蠶,情絲未斷,與桑郎交好,是我的心愿。致他於死地,確實不是出於本心。」蓮香說:「聽說鬼都願致人於死地,以圖死後在陰間可以常在一起,是嗎?」李女說:「不是。兩個鬼在一塊,沒什麼樂趣。如有樂趣,陰間的少年郎難道少嗎?」蓮香說:「傻呀!夜夜交歡,人都受不了,何況是鬼呢?」李女也問:「聽說狐能迷人致死,你有什麼法術能不致如此呢?」蓮香說:「你說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補養自身的狐。我不是那一類的。因此,世間有不害人的狐,而決沒有不害人的鬼,這是因為鬼的陰氣太盛了!」桑生聽了她們的對話,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幸虧相處已久,根本沒覺得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蓮香問李女:「你有救桑郎的辦法嗎?」李女紅着臉搖頭,說無能為力。蓮香笑說:「恐怕桑郎身體健壯後,醋娘子又要吃楊梅了。」李女拜了拜說:「如有高明醫生救得桑郎,使我不負罪郎君,我一定在陰間老老實實,哪敢有臉再到人間來!」蓮香解開藥袋,取出藥來說:「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分別後,我跑遍了三山五嶽,採集草藥,歷時三個多月,才配齊了藥方。損勞過度待死的人,服用後沒有不康復的。但是,病因誰得,還須由誰出藥引子,這就不得不轉求你全力協助。」李女問:「需要什麼?」蓮香說:「櫻桃小口中的一點唾液罷了。我將藥丸放進他口中,煩你口對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李女聽罷羞得面紅耳赤,低着頭直瞅着繡鞋犯難。蓮香取笑說:「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繡鞋!」李更感羞慚,無地自容。蓮香又說:「這不是你往常最熟練的技巧嗎?今天怎麼這樣吝嗇?」說罷將藥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轉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對口地輸送唾液。蓮香說:「再唾。」李女唾了一口,一連三四次,藥丸才被送下去。不一會,就聽到桑生的肚子雷鳴般地響起來。蓮香又給他服下一丸後,親自為他接唇布氣。桑生覺得丹田發熱,精神煥發。蓮香說:「病好了。」這時雄雞報曉,李女彷徨地告別走了。
蓮香因桑生初愈,還需調養。特別是吃喝沒有着落,便將院門反鎖,讓人誤認桑生已回家,藉以斷絕外界來往,自己日夜護理他。李女也每夜必來,殷勤伺候。侍奉蓮香也像親姐姐一般。蓮香也很疼愛她,過了三個月,桑生完全恢復了健康,此後,李女一連好幾夜沒來。有時來了,也只是看一看便走。對坐時,也總是悶悶不樂。蓮香曾多次留她與桑生共寢,她都堅決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來,覺得她身子輕如草人。李女走不成,回來便和衣而臥,身子蜷曲起來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愛憐她,示意桑生擁抱她,但無論怎樣,也搖不醒她。桑生無奈只好自己睡下。及至醒來找她時,又不知去向了。此後十幾天,李女再也沒來過。桑生非常想念她,經常拿出繡鞋來與蓮香共同把玩。蓮香說:「如此美貌女子,我見了都很喜歡她,何況你們男人呢?」桑生說:「以前,一動繡鞋,她立刻就到,心裡很懷疑,但是始終沒想到她是鬼。現在見鞋思人,實在太令人難過了。」說着說着,淚流滿面。
這以前,有個姓張的財主,他的女兒名叫燕兒,十五歲時死了。過了一夜又甦醒過來,睜眼一看,起身就向外跑。張財主急忙關上門,她出不去,便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的關照,我送給他的繡鞋還在他那裡。我真的是鬼啊,關起我來有什麼好處呀!」張翁聽她說的有些緣故,就問她為何來到這裡。燕兒低頭看了一下,自已也解釋不清楚。旁邊有人說桑生已回家養病了,燕兒執意分辯說沒有,家人非常懷疑。東鄰的書生聽說這事,就從牆頭上偷偷觀察桑生住處,見桑生正與一個美女說話,他就突然闖了進去,倉促之間,已不見女於的蹤影。鄰生很驚疑,再三追問桑生,桑生笑着說:「我過去與你說過,雌的來了我就留下她!」鄰生將燕兒剛才的話,向桑生說了一遍。桑生馬上開鎖出門,想去打聽一下。但轉念一想沒有去的理由,十分苦惱。
張母聽說桑生果然沒有回家,越發覺得奇怪,就派傭女到桑生那裡要繡鞋。桑生將鞋交給她。燕兒見到繡鞋十分高興,急忙試穿,繡鞋卻比腳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驚,拿過鏡子一照,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屍還魂了。於是便把以前發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張母才相信了。燕兒對鏡哭着說:「我對那時的容貌很有自信,但是每當見了蓮香姐,還自愧不如。而今成了這個樣子,做人還不如做鬼呢!」拿着繡鞋放聲大哭,誰也勸說不住。哭完後,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飯也不吃。不久,全身浮腫起來,七天不吃東西,也沒死,而浮腫卻漸漸消了。此後,她便飢餓難忍,開始吃飯。過了幾天,渾身發癢,脫了一層皮。早晨起床時,睡鞋掉下來,抬起來再穿時,鞋子又肥又大。試穿以前的繡鞋,肥瘦正合適。她很是喜歡,再照鏡子,眉眼已和過去一樣,更為高興。梳洗打扮好了,去見母親,凡是見她的人都非常高興。
蓮香聽說這一奇聞,就勸桑生向張家提親。桑生覺得兩家貧富懸殊,沒敢唐突去提。不久,逢張母壽辰,桑生就隨着張家的子婿們前去祝壽。張母見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讓燕兒躲在帘子後偷偷辨認。桑生最後一個到,燕兒急忙跑上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一塊回家。張母訓斥她一頓,燕兒才害羞地回到屋裡。桑生仔細辨認燕兒,確是李女再生,不覺流淚,拜倒在張母面前不起來。張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並不輕視他。桑生出來後,就托燕兒的舅舅前去提親。張母議定下良辰吉日,招桑生為養老女婿。桑生回去,把這事告訴蓮香,並商量怎麼辦。蓮香難過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要和桑生分別。桑生大吃一驚,淚如雨下。蓮香說:「你被人家招贅成婚,我跟着去,有什麼臉面?」桑生再三考慮,還是先把蓮香送回家去,再回來迎娶燕兒,蓮香應允。桑生把實情告訴了張家,張家聽說他已有了妻子,便怒氣沖沖地訓斥他。燕兒在一旁極力為桑生辯解,張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請求。
婚期到了,桑生親自去迎娶燕兒。他家的擺設本來很不像樣,可是等迎親回來時,從大門到新房,全是花氈鋪地;千百隻燈籠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晝。蓮香扶新娘入了洞房,蒙頭綢一揭下,她們就高興得像以前那樣。蓮香陪伴他倆喝合婚酒,細細詢問了燕兒還魂的事。燕兒說:「那天離開後,心中悶悶不樂,覺得自己是鬼,沒臉見你們,決定再也不回墳里去了,便隨風漂游。每每見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羨慕。白天藏在草叢中,夜裡便由着自己的腳信步走。偶然到了張家,見一個少女病死在床上,魂就附到她身上,沒想到真的活了。」蓮香聽了,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麼。
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下一個兒子。產後得病,日漸沉重。她握住燕兒的手說:「我只好把孩子託付給你了,希望你能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撫養。」燕兒流下了眼淚,並千方百計地勸慰她。幾次要給她請醫生,都被蓮香拒絕了。眼看着蓮香生命垂危,只有一絲氣息,桑生和燕兒都難過得哭泣。忽然她又睜開眼說道:「不要這樣,你們願我活,我卻願意死。若有緣分,十年之後還能再見面。」說完就斷了氣。掀開被要給她穿壽衣時,她已化為狐。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仍以隆重的葬禮安葬了她。
蓮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兒。燕兒撫養他如同親生。每逢清明節,都抱着他到蓮香的墳上哭祭。後來,桑生考中了舉人,家境漸漸富裕起來。而燕兒一直愁着沒有生育。狐兒聰明伶俐,只是體弱多病。燕兒就經常勸桑生再娶一妾。
一天,丫鬟忽來稟報:「門外有個老婆子,領着個女孩要賣。」燕兒就讓領進來看看。乍見面,便吃驚地說:「蓮香姐轉世了!」桑生細看那女孩,酷似蓮香,也覺驚異。便問:「多大了?」回答說:「十四歲。」又問:「聘金要多少?」老太婆答:「我這孤老婆子,只有這麼個閨女,但願能給找個好人家,我也有個吃飯的地方,日後老骨頭不至於丟在荒山野谷中,也就滿足了。」桑生多付了些銀兩,買下姑娘。
燕兒握住姑娘的手,來到內屋,托起她的下頜笑問:「你認識我嗎?」姑娘回答:「不認識。」細問她的身世,姑娘說:「我姓韋,父親在徐城賣酒,已死了三年了。」燕兒數着指頭細算,蓮香已死了整十四年。再仔細觀察姑娘的容貌神態,無處不像蓮香。於是拍拍她的頭大聲叫道:「蓮姐!蓮姐!你說十年後再見面,當真沒騙我。」姑娘像大夢初醒似地「咦」了一聲,盯着燕兒細看。桑生見狀高興得笑着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啊!」姑娘流着淚說道:「是了!聽母親說,我一出生就會說話,家中人以為是不祥之兆,讓我喝了狗血,就忘記了前世因果,今天才如夢初醒。娘子,你就是那個不願做鬼的李妹妹嗎?」三人共同回憶前生的事,百感交集。
寒食節那天,燕兒說,「今天是我與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便與姑娘同到蓮香墓前,見墓地野草叢生,樹也長高了。姑娘也觸景傷情地嘆息。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香姐兩世都是好友,不忍分離,應該把前世的屍骨同葬一墓。」桑生聽從她的意見,就挖開李女的墳,取出屍骨,運回來與蓮香的合葬在一起。親友們知道這樁怪事後,都穿着吉慶的服裝趕來觀看葬禮,不約而來的達幾百人。
我庚戌年南遊到了沂州,下雨天走不了,住在旅店裡。有個叫劉子敬的,是桑生家的一個表親,拿出同鄉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萬餘字,我得以細看了一下。這裡只是故事的大概情況。
【阿寶】
廣東西邊有個叫孫子楚的人,是個名士。他生來有六個手指,性格憨厚,口齒遲鈍。別人騙他,他都信以為真,有時遇到座席上有歌妓在,他遠遠地看見轉身便走了。別人知道他有這種脾氣,就把他騙來,讓妓女挑逗逼迫他,他就羞得臉一直紅到脖子,汗珠直往下淌。大家因此而笑話他,形容他呆痴的樣子,到處傳說,並給他起了一個難聽的外號「孫痴」。
本縣有個大商人某翁,可與王侯比富,他的親戚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大富商有個女兒叫阿寶,長得非常漂亮,她父母正忙着為她挑選佳婿。許多名門貴族的子弟爭着來求親,商人都沒看中。正巧孫子楚的妻子死了,有人捉弄他,勸他到大富商家提親。孫子楚也沒想想自己的情況,竟托媒人去了。商人也知道孫子楚的名字,但嫌他太窮沒答應。媒人要離開的時候,正好遇上阿寶。阿寶問什麼事,媒人講了來意,阿寶便開玩笑地說:「他如能把那個多餘的指頭砍了,我就嫁給他。」媒婆把這話告訴了孫子楚。孫自言道:「這不難。」媒婆走後,孫子楚便用斧頭把第六個指頭剁去了,血流如注,痛得他幾乎死了過去。過了幾天,剛能起床,便到媒婆家把已剁掉六指的手給她看。媒婆嚇了一跳,忙去富商家告訴了阿寶。阿寶也很驚奇,又開了個玩笑說孫子楚還得去掉那個痴勁才行。孫子楚聽後大聲辯解,說自己並不痴呆,然而卻沒有機會當面向阿寶表白。轉念一想,阿寶也未必美如天仙,何必把自己的身價抬那麼高。因此求親的念頭也就涼了下來。
正好清明節到了,按風俗這一天是婦女們到郊外踏青的日子。一些輕薄少年也結伴同行,對婦女們評頭論足,隨意調笑。有幾個文朋詩友也硬把孫子楚拉去了,有的嘲笑他說:「不想看看你那可意的美人嗎?」孫子楚知道大家在戲弄自己,但因為受了阿寶的嘲弄,也想見見阿寶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便欣然隨大家邊走邊看。遠遠地見一個女子在樹下歇息,一群惡少把她圍得像一堵牆似的。朋友們說:「這一定是阿寶了。」跑過去一看,果然是阿寶。仔細看真是美麗無比,十分動人。一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寶急忙起身走了。眾人神魂顛倒,評頭論足,簡直要發狂了,唯有孫子楚默默無語。大家都走開了,可回頭一看,孫子楚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兒,喊他也不答應。大家來拉他說:「魂隨阿寶去了嗎?」孫子楚還是不說話。大家因為他平時就呆板少語,也不奇怪。有人推着他,有人拉着他,回家去了。
孫子楚到家後,一頭倒在床上。整天昏睡不起,像醉了一樣,喊也喊不醒。家裡人以為他丟了魂,到野外給他叫魂也不見效。用勁拍打着問他,他才含糊朦朧地說:「我在阿寶家。」再細問他時,又默默無語了。家裡人心裡害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當初,孫子楚見阿寶走了,心裡非常難捨,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跟她走了,漸漸地靠在了她的衣帶上,也沒有人呵斥她。於是跟阿寶回了家。坐着躺着都和阿寶在一起,到了夜裡便與阿寶交歡,很是親熱歡治。可就是覺得肚子裡特別餓,想回家一趟,卻不認得回家的路。阿寶每每夢到與人交合,問他的名字,都是說:「我是孫子楚。」阿寶心裡很奇怪,可也不便告訴別人。
孫子楚躺了三天,眼看就要斷氣了,家裡人又急又怕,就托人到商人家裡懇求給孫子楚招魂。商人笑着說:「平時素無往來,怎麼會把魂丟在我家呢?」孫家哀求不已,商人才答應了。巫婆拿着孫子楚的舊衣服、草蓆子來到商人家。阿寶知道了來意後,害怕極了,她不讓巫婆到別處去,直接把巫婆帶到自已房中,任憑巫婆招呼一番後離去了。巫婆剛回到孫家門口,屋內床上的孫子楚已經呻吟起來。醒後,他還能清清楚楚地說出阿寶室內擺設用具的名字和顏色,一點不錯。阿寶聽說後,更加害怕了,但心裡也感到了孫子楚的情義之深。
孫子楚能起床後,不論坐着,還是站着,總是若有所思,精神恍惚,好像丟了什麼。常打聽阿寶的消息,盼望能再見到阿寶。浴佛節那天,聽說阿寶將要到水月寺燒香,孫子楚一早就去在路旁等候,直看得頭暈眼花,到中午阿寶才來。阿寶從車裡看到了孫子楚,用縴手撩起帘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孫子楚更加動了情,就在後面跟着走。阿寶忽然讓丫鬟來問他的姓名。孫子楚很殷勘地說了,更加魂魄搖盪,直到車走了以後,他才回家。
孫子楚回家後,舊病復發,不吃不喝,昏睡中喊着阿寶的名字,直恨自己的靈魂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到阿寶的家裡去。他家中養了一隻鸚鵡,這時突然死了,小孩子拿着在床邊玩。孫子楚看見了心想,我如果能變成鸚鵡,展翅就可飛到阿寶的房裡了。心裡正想着,身子果然已變成了一隻鸚鵡,翩然飛了出去,一直飛到了阿寶的房中。阿寶高興地捉住它,將它的腿用繩子綁住,用麻籽餵它。鸚鵡忽然口吐人聲說:「姐姐別綁我,我是孫子楚啊!」阿寶嚇了一跳,忙解開繩子,鸚鵡也不飛走。阿寶對着鸚鵡禱告說:「你的深情已銘刻在我心中。現在我們人禽不同類,良姻怎麼能復圓呢?」鸚鵡說:「能在你的身邊,我的心愿已經滿足了。」其它人餵它它不吃,只有阿寶餵它,它才肯吃。阿寶坐下,鸚鵡就蹲在她的膝上;阿寶躺下,鸚鵡就偎在她的身邊。這樣過了三天,阿寶很可憐它,就悄悄派人去察看孫子楚。見孫子楚僵臥在床上已斷氣三天了,只是心口窩還有點溫暖。阿寶又禱告說:「你要是能重新變成人,我就是死也要與你相伴。」鸚鵡說:「你騙我!」阿寶立刻發起誓來。鸚鵡斜着眼睛,好像在思索什麼。一會兒,阿寶裹腳,把鞋脫到床下,鸚鵡猛地衝下,用嘴叼起鞋來飛走了。阿寶急忙呼叫它,鸚鵡已經飛遠了。阿寶派個老媽媽前去探望,孫子楚果然已經醒過來了。
孫家的人見鸚鵡叼來一隻繡鞋,便落地死了,正感到奇怪,孫子楚已醒來。剛醒就開始找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正好阿寶家的老媽媽趕到。進房看到孫子楚,就問他鞋在哪裡。孫子楚說:「鞋是阿寶發誓的信物,請你代我轉告,我孫子楚不會忘記她金子般的諾言。」老媽媽回來把話照櫸說了一遍,阿寶更是奇怪,便讓丫鬟把這些事故意泄露給自己的母親。母親又詳細詢問明白後才說:「孫子楚這個人還是有才學的,名聲也不錯,但卻像司馬相如一樣貧寒。選了幾年的女婿,最後得到的竟是這樣的,恐怕會被顯貴們笑話。」阿寶因為鞋的緣故,不肯他嫁,父母只好聽了她的。有人跑去告訴孫子楚這個消息,孫子楚非常高興,病立刻全好了。
阿寶的父母想把孫子楚招贅過來。阿寶說:「女婿不應該長住在岳父家裡。何況他家又貧窮,住長了會讓人家瞧不起。女兒既然已經答應了他,住草屋、吃粗飯決無怨言。」孫子楚於是去迎娶新娘成婚,兩人相見如隔世的夫妻又團圓了一樣高興。
自此以後,孫子楚家有了阿寶的嫁妝,增加了財物家產,生活有了好轉。孫子楚只是迷在書里,不知道治家理財。阿寶是個善於當家過日子的人,家中諸事都不用孫子楚操心。過了三年,家中更富了。可孫子楚忽然得熱病死了。阿寶哭得非常悲痛,眼裡的淚水始終沒有幹過,覺也不睡,飯也不吃,誰勸也不聽,乘夜裡上吊了。丫鬟發現後,急忙救護,才醒了過來,可總也不吃東西。三天後,家人召集親友,準備給孫子楚送葬。聽到棺材裡傳出呻吟之聲,打開一看,孫子楚復活了。自己說是:「見到了閻王,閻王說我這個人生平樸實誠懇,命令我當了部曹。忽然有人說:『孫部曹的妻子將要到了。』閻王查了生死簿,說:『她還不到死的時候。』又有人說:『已經三天不吃飯了。』閻王回身說:『你妻子的節義行為感動了我,讓你再生陽世吧。』於是就派馬夫牽着馬把我送了回來。」
從此以後,孫子楚身體漸漸恢復了正常。這年適逢鄉試,進考場之前,一群少年戲弄孫子楚,一起擬了七個偏怪的試題,把孫子楚騙到僻靜之處,說:「這是有人通過關係得到的試題,因咱們友好才偷偷地告訴你。」孫子楚信以為真,黑天白日地琢磨,準備好了七篇八股文。大家都暗暗地笑他。當時主考官考慮到用過去的題目會有抄襲之弊,有意地一反常規,試題發下來,竟與孫子楚準備的七題一模一樣,孫子楚中了鄉試頭名。第二年又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皇上聽說了孫子楚這些怪事,把他召來詢問,孫子楚全都如實地奏明了。皇上非常稱讚和高興。後又召見阿寶,賞賜了很多東西。
【九山王】
曹州府有一個姓李的書生,家裡很富有,但住宅不寬敞。宅子後面有一個幾畝地的園子,一直荒廢着。
一天,一個老頭來租他的房子住,願出一百兩銀子作租金。李生以沒有多餘的房子為由謝絕他。老頭對李生說:「請你放心收下租金,不要顧慮。」李生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就暫且收下租金,看看是怎麼回事。
過了一天,村裡的人見有車馬家眷進了李家的大門,紛紛揚揚好像有很多人。大家都懷疑李家宅子並不大,怎麼住得下這麼多人?有的來問李公子,李卻一點也不知道這回事。回家看了看,並沒任何跡象和動靜。
又過了幾天,租房子的老頭忽然來拜訪,對李生說:「搬來貴府已經好幾天了,事事都得重新安排,又得支鍋做飯,又得打鋪睡覺,一直沒來得及來拜訪主人。今天叫小女做了頓便飯,請你一定賞光過去坐坐。」李公子當即跟着老頭去赴宴。
一走進他家後面的園子,忽見房舍一片,非常華麗,都是新蓋的。進入正房,房裡陳設也很漂亮。酒鼎正在廊下沸着,茶爐的煙也從廚房裡裊裊冒向天空。剛落坐一會兒,就端上了酒菜,儘是山珍海味。時常看到門外有少年人來來往往,又聽到男女青年聒聒說話,歡聲笑語不絕於耳,家人奴婢像有一百多人。李公子心裡已經明白,這家人家是狐。
李生喝完了酒回到自己房裡,心裡暗起殺機。他每次去趕集,就買下一些硫磺、芒硝,積攢了幾百斤,暗暗布滿後園。等他布置好了,就驟然點燃,頓時滿園烈火沖天,濃煙滾滾,燒得臭不可聞。群狐亂叫之聲驚天動地,嘈雜一片。燒了一陣子,大火才滅了。進園子一看,滿園都是燒死的狐狸,焦頭爛額的,不計其數。李生正檢看間,老頭自外面進來,滿臉悲慘,責怪李公子說:「我與你遠日無仇,近日無恨,租你的荒園出銀百兩作租金,也算對得起你。你怎麼忍心燒滅我的全家!這個奇仇大恨,哪有不報的道理!」說完,憤然而去。李生怕它們來報復,加強了防範。可是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任何動靜。
順治初年,山中盜賊群起,約聚集了一萬多人,官兵也不能剿滅他們。李生因為家中人多財豐,天天發愁,怕賊下山來搶劫。正在為難之際,村中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自稱「南山翁」,算人的生死命運,禍福吉凶,瞭然如他親見。一時名聲大振。李公子也請他來家算卦,算命先生一進屋就肅然起敬,驚呼:「足下乃真主也!」李公子聽了大吃一驚,以為這是無稽之談。算命先生卻鄭重其事地堅持這樣說。李公子半信半疑,對算命先生說:「哪有白手起家而成了帝王的?」算命先生說:「不然!自古帝王君主有很多是出身匹夫的,有誰生下來就是天子的呢?」李公子仍持懷疑態度,但對算命先生卻尊敬起來,請他上坐。算命先生竟以「臥龍」自居。提議先準備胄甲幾千套,弓箭幾千副。李公子顧慮招不起人馬來,算命先生說:「臣願為大王聯合諸山人馬,訂立盟約,並宣揚大王為真龍天子,山中將領、士卒必然前來響應。」李公子很高興,便讓先生去按計劃行事。他把家藏的銀子全部拿出來,製造胄甲,購買弓箭,準備起事。隔了幾天,算命人來說:「憑藉大王的福威,加上我三寸不爛之舌,各山頭領沒有不願歸你指揮的。」果然,沒出十天,就有數千人馬來歸順。於是李公子便拜算命先生為軍師,樹起大旗,設置五色彩旗,占據山頭,建造圍牆,一時聲勢大振。縣官帶兵來剿,算命人指揮兵馬,打得官兵大敗而歸。縣官害怕,報告了兗州知州。兗州兵遠來討伐,算命人又指揮人馬埋伏起來,一舉將兗州兵打得大敗,傷亡慘重。從此,李公子聲勢更大,人馬到了一萬多。李公子便自立為「九山王」。算命人愁馬少,又謀劃派一支兵搶劫了京城解往江南的軍馬。於是「九山王」威震天下,加封算命人為「護國大將軍」。
從此,李公子在山上高枕無憂,非常自負,以為黃袍加身稱王稱帝的日子為期不遠了。不料,東撫因為奪馬一事,已經準備進剿他們;後又得到兗州兵敗的報告,便會集了六路兵馬,精兵數千,四面包剿「九山王」。這時人喊馬叫,遍布山谷。「九山王」大為震驚,呼喚算命人來商議對策,卻已不見了。「九山王」束手無策,他登上山頂一望,長嘆道:「我今日才知朝廷的勢力之大了!」
不久,官兵攻破山寨,李公子被擒,妻子老小全家被殺。他這才明白,算命先生就是當年的老狐狸,原來是以殺害李公子滿門來報他當年的滅族之仇的。
【遵化署狐】
諸城縣丘公,在遵化當官時,官署中原就有很多狐。署中最後面的一座樓上,雄狐成群地住在上面,成了狐的老窩,還經常出來禍害人,越是攆它們走,鬧得就越厲害。以前凡在這裡當宮的人,都是擺上供品,對它們恭敬地禱告,沒有敢得罪這些狐的。
丘公來這裡上任後,聽說有這樣的事,很生氣。這些狐也害怕丘公性情剛烈,就變成一個老婆婆,告訴丘公的家人說:「請轉告大人,我們不要為仇。給三天時間,我們帶領全家老小搬走。」丘公聽了,也不言語。
到了第二天,丘公閱兵已畢,告訴大家不要解散,叫眾兵把各營的大炮都抬來,突然包圍了署後的樓。丘公命千門大炮齊發,傾刻之間,幾丈高的大樓,摧為平地。群狐的毛皮、血肉,像下雨一樣從天而降。只見滾滾濃煙中,有一縷白氣沖天而去,大家都望着天空說:「逃了一隻狐!」然而自此後,署中卻太平無事了。
後二年,丘公打發得力僕人送銀子若干去京都,打算托人辦理升遷,事還沒有着落,就暫時把銀子藏在班役的家裡。忽然有一個老頭到宮殿喊冤叫屈,說他妻子被人殺害,還揭發丘公剋扣軍餉,行賄高官,銀子現藏在某人家裡,可以去查證。皇帝下旨押着老頭去班役家檢查,但怎麼搜也搜不到銀子。老頭就用一隻腳點地,差人明白他的意思,挖開地一看,果然挖出銀子來,銀子上還刻着「某郡解」的字樣。接着找老頭,已經不見了。官府拿了地方上的戶口名冊想找這個老頭,竟沒有其人。丘公因此案被處死了。人們才知這個老頭就是當年逃走的狐狸。
【張誠】
河南有個姓張的人,祖籍是山東人。明朝末年山東大亂,他的妻子被清兵搶走了。張某常年客居河南,後來就在河南安了家,娶了妻子,生了個兒子取名張訥。不久,妻子死了,張某又娶了一個妻子,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張誠。繼室牛氏性情兇悍,常嫉恨張訥。把他當作牛馬使喚,給他吃粗劣的飯食。又讓張訥上山砍柴,責令他每天必須砍夠一擔。如果砍不夠,就鞭打辱罵,張訥幾乎無法忍受。牛氏對親生的兒子張誠,則像寶貝一樣,偷偷給他吃甜美的食物,讓他到學堂去讀書。
後來,張誠漸漸長大了,性情忠厚、孝順。他不忍心哥哥那樣勞累,暗暗地勸說母親,牛氏不聽。一天,張訥進山砍柴,還沒砍完,忽然下起暴雨,他只好躲避在岩石下。雨停了,天也黑了,他肚子太餓,只好背着柴回家。牛氏看到砍的柴不夠數,就發怒不給飯吃。張訥飢餓難忍,只得進屋躺下。張誠從學堂回來,看見哥哥沮喪的樣子,就問:「病了?」張訥說:「餓的。」張誠問他原因,張訥把實情說了。張誠悲傷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張誠懷裡揣着餅來送給哥哥吃。哥哥問他餅是哪來的,他說:「我從家中偷了面,讓鄰居做的。你只管吃,不要說出去。」張訥吃了餅,囑咐弟弟說:「以後不要這樣了!事情泄漏了會連累弟弟的。況且一天吃一頓飯雖然餓,也不會餓死。」張誠說:「哥哥本來身體就弱,怎麼能多打柴呢!」
第二天,吃過飯後,張誠偷偷上山,來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哥哥見到他,驚奇地問:「你來幹什麼?」張誠回答說:「幫哥哥砍柴。」張訥問:「誰叫你來的!」他說:「是我自己來的。」哥說:「別說弟弟不能砍柴,就是能砍,也不行。」催促他快回去。張誠不聽,手腳並用扯着柴禾,還說:「明天要帶斧頭來。」哥哥過去制止他,見他的手指出血,鞋也磨破了,心痛地說:「你不快回去,我就用斧頭割頸自殺!」張誠才回去了。哥哥送了他一半路,才又回去。張訥砍完柴回家,又到學堂去,囑咐弟弟的老師說:「我弟弟年齡小,要嚴加看管,不要讓他出去,山里虎狼很多。」老師說:「上午不知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已經責打了他。」張訥回到家,對張誠說:「不聽我的話,挨打了吧?」張誠笑着說:「沒有。」第二天,張誠懷裡揣着斧頭又上山了。哥哥驚駭地說:「我再三告訴你不要來,你怎麼又來了?」張誠不說話,急忙砍起柴來,累得汗流滿面,一刻不停。約摸砍得夠一捆了,也不向哥哥告辭,便回去了。老師又責打了他。張誠就把實情告訴老師,老師讚嘆張誠的品行,也就不禁止他了。哥哥屢次勸阻他,他始終不聽。
一天,張訥兄弟倆同其他一些人到山中砍柴。突然來了一隻老虎,眾人都害怕地伏在地上,老虎徑直把張誠叼走了。老虎叼着人走得慢,被張訥追上。他使勁用斧頭砍去,正中虎胯。老虎疼得狂奔起來,張訥再也追不上了,痛哭着返回來。眾人都安慰他,他哭得更悲痛了,說:「我弟弟不同於別人家的弟弟,況且是為我死的,我還活着幹什麼!」接着就用斧頭朝自己的脖頸砍去。眾人急忙救時,斧頭已經砍入肉中一寸多,血如泉涌,昏死過去。眾人害怕極了,撕了衣衫給張訥裹住傷口,一起扶他回家。後母牛氏哭着罵道:「你殺了我兒子,想在脖子上淺淺割一下來搪塞嗎?」張訥呻吟着說:「母親不要煩惱!弟弟死了,我絕不會活着!」眾人把他放到床上,傷口疼得睡不着,只是白天黑夜靠着牆壁坐着哭泣。父親害怕他也死了,時常到床前餵他點飯,牛氏見了總是大罵一頓。張訥於是不再吃東西,三天之後就死了。
村裡有一個巫師「走無常」,張訥的魂魄在路上遇見他,訴說了自己的苦難,又詢問弟弟在什麼地方。巫師說沒看見,但反身帶着張訥走了。來到一個都市,看見一個穿黑衣衫的人,從城中出來。巫師截住他,替張訥打聽張誠。黑衣人從佩囊中拿出文牒查看,上面有一百多男女的姓名,但沒有姓張的。巫師懷疑在別的文牒上,黑衣人說:「這條路屬我管,怎麼會有差錯?」張訥不信張誠沒死,一定要巫師同他進城。城中新鬼舊鬼來來往往,也有老相識,問他們,沒有人知道張誠的下落。忽然眾鬼一齊叫:「菩薩來了!」張訥抬頭看去,見雲中有一個高大的人,渾身上下散放光芒,頓時世界一片光明。巫師向張訥賀喜說:「大郎真有福氣!菩薩幾十年才到陰司一次,給眾冤鬼拔苦救難,今天你正好就碰上了!」於是拉張訥一起跪倒。眾鬼紛紛嚷嚷,合掌一齊誦慈悲救苦的禱詞,歡騰之聲震天動地。菩薩用楊柳枝遍酒甘露,水珠細如塵霧。不一會兒,雲霞、光明都不見了,菩薩也不知哪裡去了。張訥覺得脖子上沾有甘露,斧頭砍的傷口不再疼痛了。巫師仍領着他一同回家,看見村裡的門了,才告辭去了。張訥死了兩天,突然又甦醒過來,把自己見到和遇到的事講了一遍,說張誠沒有死。後母認為他這是編造騙人的鬼話,反而辱罵他。張訥滿肚子委屈無法申辯。摸摸創痕已全好了,便支撐着起來,叩拜父親說:「我將穿雲入海去尋找弟弟。如果見不到弟弟,我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願父親仍然以為兒已死了。」張老漢領他到沒人的地方,相對哭泣了一陣,也沒敢留他。
張訥離家出走後,大街小巷到處尋訪弟弟的下落。路上盤纏用光了,就要着飯走。過了一年,來到金陵。一天,張訥衣衫襤褸佝僂着身子,正在路上走着,偶然看見十幾個騎馬的過來,他趕緊到路旁躲避。其中有一人像個官長,年紀有四十來歲,健壯的兵卒,高大的駿馬,前呼後擁。隨行的一個少年騎一匹小馬,不住地看張訥。張訥因為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不敢抬頭看。少年勒住馬,忽然跳下馬來,大叫:「這不是我哥哥嗎!」張訥抬頭仔細一看,原來是張誠!他握着弟弟的手放聲大哭。張誠也哭着說:「哥哥怎麼流落到這個地步?」張訥說了事情的緣由,張誠更傷心了。騎馬的人都下來問了緣故,並告知了官長。官長命騰出一匹馬給張訥騎,一同回到他的家裡。張訥這才詳細地問了張誠後來的經過。
原來,老虎叼了張誠去,不知什麼時候把他扔在了路旁,張誠在路旁躺了一宿。正好張別駕從京都來,路過這裡。見張誠相貌文雅,愛憐地撫摸他。張誠漸漸甦醒過來,說了自己的家鄉住處,可是已經相距很遠了。張別駕將他帶回家中,又用藥給他敷傷口,過了幾天才好了。張別駕沒有兒子,就認他作兒子。剛才張誠是跟隨張別駕去遊玩回來。張誠把經過全部告訴哥哥,剛說完,張別駕進來了,張訥對他拜謝不已。張誠到裡面,捧出新衣服,給哥哥換上;又置辦了酒菜敘談離後經過。張別駕問:「貴家族在河南有多少人口?」張訥說:「沒有。父親小時候是山東人,流落到河南。」張別駕說:「我也是山東人。你家鄉歸哪裡管轄?」張訥回答說:「曾聽父親說過,屬東昌府管轄。」張別駕驚喜地說:「我們是同鄉!為什麼流落到河南?」張訥說:「明末清兵入境,搶走了我的前母。父親遭遇戰禍,家產被掃蕩一空。先是在西邊做生意,往來熟悉了,就在那兒定居了。」張別駕驚奇地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張訥告詬了他,張別駕瞠目結舌。又低頭想着什麼,急步走進內室。不一會兒,太夫人出來了,張訥兄弟兩人一同叩拜。拜畢,太夫人問張訥說:「你是張炳之的孫子嗎?」張訥說:「是。」太夫人哭着對張別駕說:「這是你弟弟啊!」張訥兄弟倆不知是怎麼回事。太夫人說:「我跟你父親三年,流落到北邊去,跟了黑固山半年,生了你的這個哥哥。又過了半年,黑固山死了,你哥哥補官在旗下,做了別駕。如今已解任了,常常思念家鄉,就脫離了旗籍,恢復了原來的宗族。多次派人到山東打聽你父親的下落,沒有一點消息。怎麼會知道你父親西遷了呢!」於是又對別駕說:「你把弟弟當兒子,真是罪過!」張別駕說:「以前我問過張誠,張誠沒有說過是山東人。想必是他年幼不記得了。」就按年齡排次序:別駕四十一歲,為兄長;張誠十六歲最小;張訥二十二歲為老二。別駕得了兩個弟弟,非常歡喜,同他們住在一間屋裡,盡述離散的端由,商量着回歸故里的事情。太夫人怕不被容納。張別駕說:「能在一起過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分開過。天下哪有沒有父親的人呢?」於是就賣了房子,置辦行裝,定好日子起程。
回到家鄉,張訥和張誠先到家中給父親報信。父親自從張訥走後,妻子牛氏也死了,孤苦伶仃,對影自嘆。忽然見張訥回來,驚喜交加,恍恍惚惚;又看到了張誠,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兄弟倆又告訴說別駕母子來了,張老漢驚呆了,也不會哭,也不會笑了,只呆呆地站着。不多會兒,別駕進來,拜見父親。太夫人抱住張老漢相對大哭。看見婢女僕人屋裡屋外都站滿了,張老漢不知如何是好。張誠不見母親,一問,才知已經死了,哭得昏了過去,有一頓飯功夫才甦醒過來。張別駕拿出錢來,建造樓閣。請了老師教兩個弟弟讀書。槽中馬群歡騰,室內人聲喧鬧,居然成了大戶人家。
【汾州狐】
汾州有個州判,姓朱,他住的宅子裡有很多狐。一天,朱公正在房裡靜坐,忽然有一個女子在燈下往來。起初朱公以為是家裡僕人的妻子來幹事,沒有在意。過了一會兒抬頭一看,竟然不認識。又見她容貌很美,心裡知道這一定是個狐女,不過還是很歡喜她,就急忙叫她過來。女子停住腳笑着說:「你聲音這麼嚴厲,哪個是你的丫鬟使女?」朱公笑着起身拉她坐下,向她道歉,便與她共同歡好。時間一長,就像是一對夫妻一樣恩愛。
一天,狐女忽對朱公說:「你的官職將要有調動,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朱公問她:「什麼時候?」回答說:「就在眼前。但是祝賀的人在你門前的時候,弔喪的人卻在你的老家,你不能當官了!」三天後,朱公調遷的命令果然到了;再一日,老家就來報喪,說太夫人去世了。朱公只得馬上辭職,回家奔喪。他要求狐女一同回家,狐女不同意,送朱公到了河邊。朱公再次要她一塊上船,狐女說:「你不知道,我們狐不能過河。」朱公不忍別離,在河邊戀戀不捨。這時狐女忽然出去,說是去拜謁一個老朋友。過了一霎她又回來。接着就有人來回拜,狐女就到別的地方與來人說話。客人去了以後,狐女來與朱公說:「請上船吧!我送你過河。」朱公說:「你剛才還說不能過河,怎麼現在又能過了呢?」女子說:「剛才我去拜謁的不是別人,是河神。我是為了你,特去拜見他,他限我十天回來,所以暫時依了你。」於是他們同船一起回了家。到了十天期限,狐女果然辭別朱公回去了。
【巧娘】
廣東有一個紳士姓傅,六十歲那年,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傅廉。長得很聰明,但卻是天生的閹人,十七歲了,生殖器才像個蠶那麼大。遠近的人們都知道,所以沒有人家把女兒嫁給他。傅公自料想宗嗣已絕,因此,日夜憂愁擔心,也沒有辦法。
傅廉跟着家庭老師讀書。一天老師出了門,街上來了個耍猴的,傅生出去觀看,耽誤了當天的功課。他約摸老師快回來了,怕挨體罰,就逃學跑了。
傅生一氣跑到離家幾里遠的地方,見一個穿白衣的女郎帶着一個丫鬟走在他的前面。女郎一回頭,傅生見她美麗無比,邁着小步走得很慢,他就緊走幾步,趕上了女郎。女郎回頭對丫鬟說:「問問郎君可是往瓊州去的?」丫鬟奉命來問傅生,傅生問她們有什麼事。女子說:「你若是去瓊州,有一封信,煩你順道捎到我家去。我母親在家裡,還可以招待招待你。」傅生本來就沒有一定去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