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7章

蒲松齡

  一天,華姑對傅生說:「我女兒與巧娘姊妹倆都奉事了你,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你應該回家去告訴父母,早訂婚約。」便整理行裝催傅生上路。二女相送,戀戀不捨,巧娘更是憂傷,雙淚交流,如斷珠滾落,哭個不止。華姑止住她們,拉傅生出了門。傅生回頭一看,房子全沒有了,只有一座荒涼的大墳。華姑送他上船,說:「你走後,我就帶兩個女兒去你縣租房居住。若是不忘舊好,我們在李氏廢園裡等你迎親。」傅生便回家了。

  當時傅生逃學出走後,傅家到處尋找,他父母焦急萬分。忽然見傅生回來,一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傅生大略說了他的經歷。並提出與華氏訂親的事。他父親說:「妖精說的話怎麼能信?你能活着回來,就是因為你身體有缺陷,不然早死在外邊了!」傅生說:「她們雖不是人類,但感情和人一樣;也很漂亮聰明,娶進門來也不至於叫親友笑話。」父親沒說什麼,只是嗤笑而已。

  傅生此後經常性慾發作,不安分守己。常與丫鬟私交,竟至白日淫亂,故意想叫他父母知道。一天被一個小丫鬟看見了,稟告了老夫人。夫人不信,就偷着去看。覺得十分奇怪,就叫了與兒子私交的丫鬟來問,她們都招認了。夫人心裡非常喜歡,逢人就宣傳兒子病好了,並要找世家大族給兒子說親。傅生知道後,私下告訴母親:「非華家姊妹不娶。」他母親說:「世上不缺少美女,為什麼非要娶個鬼物呢?」傅生說:「兒若不是華姑,不能治好病。背棄了人家是不吉利的。」他的父親同意了,於是派了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去打聽。家人出城東四五里,找到李氏廢園,果然見殘牆竹樹中,有縷縷炊煙。女僕一直進了屋,見華氏母女正擦拭桌椅,好像正準備迎接客人。女僕說了主人的意思,見到三娘,驚嘆說:「這就是我家小主婦嗎?我見了都喜歡,無怪我家公子整天神魂顛倒呢!」又問她的姐姐在哪裡,華姑嘆道:「她是我的義女,三天前忽然去世了。」隨即備了酒菜招待來人。

  傅家家人回來詳細向主人說了情況,並說了三娘的相貌言談,傅氏夫婦非常高興。後又說巧娘死了,傅生聽了傷心得想哭。到了迎親的日子,傅生親自問華姑,華姑說:「巧娘已在北方投生為人了。」傅生聽了,抽抽搭搭哭了很久。

  傅生雖然娶了三娘為妻,但仍不忘巧娘,凡是從瓊州來的人,都請來向他們打聽。有人說:「秦女墳夜間有哭聲。」傅生覺得奇怪,就告訴了三娘。三娘沉吟半日,哭着說:「我辜負巧娘姐了。」傅生再三追問,三娘才說:「我與母親來時,實沒有告訴巧娘。現在悲傷啼哭的,莫非是巧娘姐姐?一直想告訴你,又怕母親斥責。」傅生聽了先是傷心而後轉為歡喜,馬上命人備了車,日夜兼程去找巧娘。到了墳上,進入墳內敲打着巧娘的棺木說:「巧娘!巧娘!我在這裡!」一霎時,見巧娘抱着孩子從墓中出來。見到傅生,傷心淒楚,埋怨不止。傅生也哭了起來,探懷中問這孩子是誰的。巧娘說:「是你的小孽種,已生下三個月了。」傅生嘆息說:「錯聽了華姑的話,使你們母子埋在地下,受苦擔憂,我的罪過是不可推卻的。」隨即一起乘車、坐船回了家。傅生與巧娘抱着孩子見了父母,他父母一見,孩子身體健壯,一點也不像個鬼物,心裡好生喜歡。姐妹倆相處和諧,孝敬公婆。後帶傅父生病,請醫生來治。巧娘說:「病已不能治了,魂已離開軀體了。」督促準備後事,備妥後傅父便去世了。

  傅生的兒子長大後,很像傅生,而且更為聰明,十四歲就中了秀才。淄川高珩曾在廣東聽說過這件事,詳細地名遺忘了,以後的事也不知道有什麼結果。

  【吳令】

  吳縣有位縣令,忘了他叫什麼名字,為人剛毅梗直。吳縣民俗最敬重城隍神,當地人用木頭雕成神像,再披上錦製衣服,把神像打扮得栩栩如生。每到城隍神的誕辰,居民們都要斂資做神會,用華麗的車子拉着神像,在大街遊行;打着五顏六色的旗幟和各種各樣的儀仗,排着整整齊齊的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嗚嗚哇哇,跟着看熱鬧盼人擠滿了大街小巷。時間長了,做神會成了風俗習慣,每年都不敢稍有懈怠。

  有一次,這位縣令外出,正好碰上做神會。便命遊行的隊伍停下,詢問究竟,人們告訴了他。縣令又得知做神會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禁大怒,指着神像斥責說:「你是主管一個縣的城隍神,如果冥頑不靈,就是糊塗昏庸的鬼,不值得人們供奉你;如你有靈,就應該知道愛惜民力,怎麼拿這些無益的花費,來耗費民脂民膏呢!」罵完,命人把神像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子。從此才破除了這個舊習。

  縣令為官清正無私,只是年紀輕輕,很貪玩。一年多後,有一次他偶然在官衙中上梯子掏屋檐下的鳥窩,失足掉了下來,摔斷了大腿,不久就死了。人們聽到城隍廟中傳出縣令憤怒的吵嚷聲,似乎在和城隍神爭執,連續幾天也沒停止。吳縣的人不忘記縣令的恩德,聚集到城隍廟裡為他們調解。又另建了一個祠堂,供奉縣令,爭執聲才消失了。縣令的祠堂也稱城隍廟,春秋按時祭祀,較原來的城隍神更加靈驗。吳縣至今還有兩個城隍。

  【口技】

  村里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大約有二十四五歲。她帶着一個盛藥的皮囊,到這裡來行醫看病。有的人去找她看病,她自己不能開藥方子,要等到晚間問一問各位神仙。晚上,她把一間小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把自己關在裡面。大伙兒圍繞在門窗口,斜着頭側着耳朵靜靜地聽,只聽裡面在小聲私語,誰也不敢咳嗽一聲。屋裡屋外,黑洞洞的一片,沒有一點動靜。

  大約到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帘微動的聲音。女子在屋裡說:「九姑來了嗎?」一女子回答說:「來了。」又問:「臘梅也跟着九姑來了?」好似一個丫頭的聲音,說:「來了。」三個人話語間雜,嘮叨起來沒個完。過了一會兒,又聽到簾鈎饊動的響聲,女子說:「六姑來了?」接着聽到幾個女子雜亂的說話聲:「春梅也抱小郎君來了嗎?」一個女子說:「這個頑皮的小傢伙,怎麼哄也不睡,定要跟來。身子有百十斤重,背着真累死人。」馬上又聽到女子殷勤的接待聲,九姑的問訊聲,六姑與姊妹們的寒暄客套聲,兩個丫頭的互相慰勞聲,小孩兒的嘻鬧聲,一齊嘈嘈雜雜地傳出來。就聽女子笑着說:「小郎君倒很好玩耍,老遠的抱了個貓兒來。」接着說話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門帘又響了一聲,滿屋裡都喧譁起來,說:「四姑來得怎麼這樣晚?」聽到一個女孩子細微的聲音,說:「路足有一千多里,我同阿姑走了這麼長時間才到。阿姑走得太慢了。」於是各人問寒問暖的聲音,移動座位的聲音,招呼着加座的聲音,各種聲音並作,喧鬧滿屋,有一頓飯的工夫才靜下來。接着就聽到女子問病求藥的聲音。九姑說當用人參,六姑認為當用黃芪,四姑說該用白朮。協商一會兒,聽到九姑叫人拿筆墨硯台來。不久,聽到摺紙的刷刷聲,拔下筆帽扔到桌子上的丁丁聲,隆隆的研墨聲。接着就聽到把筆投到桌几上的碰撞聲,抓藥包紙的蘇蘇聲。過了一會。女子掀開門帘,招呼着病人的名字,把藥包和藥方一起遞了出來。她轉身入室後,立刻聽到三位姑娘作別的聲音,三個丫頭的道別聲,小兒啞啞的叫聲,小貓兒的嗚嗚聲,又一時並發起來。九姑的聲音清晰悠揚,六姑的聲音和緩蒼老,四姑的聲音嬌滴宛轉;以及三個丫頭的聲音,各有自己的特點,聽着完全可以辨別得清楚。大家感到很驚訝,認為真是神來了。回家試試藥方,也並不靈驗。這就是民間流傳的口技,特意借這種方法賣藥罷了。但她的口技水平,也真夠高超的了。

  以前,朋友王心逸曾講過:他在京城時,偶爾從集市上經過,聽到一陣管弦音樂的聲音,圍着看的人好像一堵牆。他到跟前一看,是一位少年,用優美的聲音在演唱。他手中並沒有樂器,只用一個指頭按着臉頰,一邊按一邊唱,聽起來鏗鏘有聲,與弦樂沒什麼差別。也是口技者的後代啊。

  【狐聯】

  有個姓焦的書生,是章丘縣虹先生的叔伯弟弟,在一個園子裡讀書。一天夜裡,有兩個美人來到園子裡,長得都非常俊美。一個是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走進焦生屋,就扶着桌子對焦生笑。焦生一看就知道是兩個狐女,便非常嚴肅地叫她們走。大的女子說:「你鬍子這麼長,為什麼沒有一點大丈夫氣?」焦生說:「我焦某生平不好二色。」女子笑着說:「真是個書呆子,你還遵守着那些陳腐規矩嗎?下界的鬼神,凡事都拿黑的當白的,何況這床上的小事呢?」焦生再次怒斥她們出去。女子知道打動不了焦生,就說:「你是讀書名士,我有一副對聯,請你作下聯,能對上下聯我就走:『戊戍同體,腹中只欠一點』。」焦生聽罷,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下聯來。女子笑着說:「名士就是這樣嗎?還是我代你對上吧:『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說罷,一笑而去。這件事是長山李司寇說的。

  【濰水狐】

  濰縣李某有一所閒房要出租。一天,忽然來了一個老翁想租賃這座房子,每年願出租金五十兩銀子。李某答應了。老翁走了後,卻再沒有音訊,李某便囑咐家人把房子再租給別人。第二天,老翁來了,說:「已講妥把房子租給我,為什麼又要租給別人?」李某告訴他說,自己懷疑他不再來了。老翁說:「我馬上就要搬來長住,之所以遲遲沒搬過來,是因為我選擇的喬遷吉日在十天之後。」老翁又先付給李某一年的租金,說:「這座房子就是空上一年,你也不要再過問了。」李某送他出去,詢問他搬家的確切日期,老翁說了。後來又過了那日期好幾天,老翁還是沒有蹤影。李某就去察看動靜,只見大門從裡邊閂着,院裡炊煙裊裊升起,人聲嘈雜。李某大為驚訝,投進名帖拜訪。老翁急忙迎了出來,將他請進屋內,滿臉笑容,言談和藹可親。

  李某回來後,派人贈給老翁家一些東西,老翁盛情款待了派去的人,也回送了很多禮物。又過了幾天,李某擺下酒席,請老翁聚會,二人談得十分投機、歡快。李某問起老翁的家鄉,回答是陝西。李某驚訝陝西距這裡太遠,老翁說:「你們這裡是福地。陝西不能再住了,那裡將要發生大災難。」當時正天下太平,李某聽了老翁的話也沒在意,沒有深問。又隔了一天,老翁下帖子回請李某。酒宴上的菜餚、擺設都非常奢侈華麗。李某更加驚異,懷疑老翁是貴官。老翁因為和他交往深了,便自稱是狐仙。李某驚駭萬分,從此後逢人便說。本縣的官紳聽說後,天天有人騎着馬去拜訪老翁,都想和他結交,老翁無不恭敬地接待,漸漸地和郡官也來往起來。但是,唯獨本縣縣令要求見他,老翁總是藉故推辭。縣令又托李某先給介紹介紹,老翁仍舊不願見。李某詢問緣故,老翁離席湊近李某,悄悄地說:「您不知道,郡縣令前世是頭驢。現在雖然人模狗樣的統治着老百姓,但卻是一個見了錢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無恥之徒!我雖然不是人類,也羞於和他交往!」李某便找託詞告訴縣令,說狐翁畏懼縣令的神明,所以不敢見。縣令信以為真,也就不再勉強了。這是康熙十一年的事。不久,陝西果然遭了兵亂。狐能先知先覺,看來是真的了。

  【紅玉】

  廣平縣的馮老頭有個兒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老頭年近六十,性格耿直,但家中一貧如洗。幾年間,老太太和兒媳相繼死去,一切家務都得馮老頭自己操勞。

  一天夜裡,相如坐在月光下,忽見東鄰的女子在牆上向這邊偷看。相如仔細看她,很漂亮;相如走近她,女子向他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過來也不走開。再三請求,女子才從牆上爬梯子過來。於是,兩人睡在了一起。相如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鄰家女兒,叫紅玉。」馮生很喜歡她,和她約定永遠相好,紅玉答應了。從此,兩人便夜夜往來。

  大約過了半年多,一夜馮老頭半夜起來,聽到兒子房裡有女子的說笑聲。偷偷一看,見一個女子在裡面。馮老頭大怒,把兒子叫出來,罵道:「你這畜牲幹了些什麼事!咱家如此窮苦,你不刻苦攻讀,反而學做淫蕩之事。被人知道,喪你的品德;別人不知道,也損你的陽壽!」馮生跪下認錯,流着淚說一定悔改。馮老頭又呵叱紅玉說:「女子不守閨戒,既玷污了自己,又玷污了別人!倘若這事被人發覺,丟醜的該不只是我們一家!」罵完了,氣憤地回去睡覺了。紅玉流着淚說:「父親的訓誨,實在讓人羞愧。我們兩人的緣份盡了!」馮生說:「父親在,我不能自作主張。你如果有情,還應當忍辱為好。」女子堅決絕交,馮生就哭了起來。女子對他說:「我與你沒有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私相結合,怎麼能白頭偕老?此地有一個佳偶,你可以聘娶她。」馮生說家中貧窮,女子說:「明天晚上等着我,我為你想個辦法。」第二天夜裡,紅玉果然來了,拿出四十兩銀子送給馮生,說:「離這兒六十里,有個吳村,村中衛家的姑娘,十八歲了,因為要的彩禮很高,所以還沒有許配人家。你以重金滿足他家的要求,一定會答應你的。」說完就告別走了。

  馮生找機會告訴父親,想到吳村相親,但隱瞞了紅玉贈送銀子的事。馮老頭擔心家窮沒錢,不讓兒子去。馮生婉轉地說:「只是去試探一下,看怎麼樣。」馮老頭點頭答應了。馮生就借了僕人和車馬,到了衛家。姓衛的老頭是個莊戶人,馮生招呼他出來,和他說要向他提親。衛老頭知道馮生家是有聲望的家族,又見他儀表堂堂,性情豁達,心裡應允了,可擔心他家不捨得花錢。馮生聽他說話吞吞吐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銀子都拿出來放在桌上。衛老頭才高興了,請鄰居的書生做中人,用紅紙寫了婚約。馮生進屋拜見岳母,見他們住的房子十分狹窄。衛女正依偎在母親身後,馮生稍微斜眼看了她一眼,見衛女雖然是貧家妝束,但光彩艷麗,心中暗暗高興。衛老頭借房子款待女婿,又對馮生說:「公子不必親自迎娶,等我為女兒多少準備些衣服嫁妝,用花轎送去。」馮生同他訂下成親的日期,就回去了。回家後,馮生騙父親說衛家喜愛清寒門第,不要彩禮,馮老頭也很高興。到了日子,衛家果然送女兒來了。衛女過門後,勤儉孝順、夫妻感情深厚。過了二年,生了一個男孩,取名福兒。

  一次,趕上清明節,馮生夫婦兩人抱着孩子去掃墓,遇到縣裡一位姓宋的紳士。姓宋的當過御史,因行賄罪被免職,回家隱居,但仍然大施淫威。這天,他也上墳回來,看見衛女很漂亮,問村裡的人,得知是馮生的媳婦。姓宋的以為馮生是個窮秀才,用重金賄賂他,就可以打動他的心,便派家人去透口風。馮生乍聽到這消息,頓時滿臉怒氣;轉念一想。敵不過宋家的勢力,便收斂怒容,換上笑臉,進去告訴父親。馮老頭一聽大怒,跑出去對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畫地,臭罵了一通,宋家的人像老鼠一樣逃跑了。姓宋的也生了氣,竟派了好多人闖人馮生家,毆打馮老頭和馮生,吵鬧得像開了鍋。衛女聽到,把孩子扔在床上,披散着頭髮大聲呼救。那幫傢伙一涌而上,將她抬起,哄然離去。馮老頭父子兩人受了重傷,倒在地上呻吟;小孩子在屋裡呱呱啼哭。鄰居們都可憐他們,把父子兩人扶到床上。過了一天,馮生能拄着拐杖起來了;老頭卻氣得吃不下飯,吐血死了。馮生大哭,抱着兒子去告狀,一直告到省督撫,不知告了多少遍,還是申不了冤。後來馮生聽說妻子不屈從那姓宋的,死了,他更加悲痛。滿肚子的冤恨,無處申訴。多次想去路上刺殺姓宋的,又怕他僕人多,兒子又沒處寄託。日夜哀思,覺也睡不着。

  一天,忽然有一個大漢來到馮家慰問。那人長着蜷曲的絡腮鬍子,四方臉,跟馮家從無交往。馮生拉他坐下,剛想問他的家鄉姓名,客人突然問道:「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難道忘了報仇嗎?」馮生懷疑他是宋家的偵探,只是用假話應酬着。客人氣得眼眶像要裂開,怒睜雙目,猛然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以為你是一個君子,現在才知道是個不足掛齒的庸俗之輩!」馮生見他果然是個異人,忙跪下挽留他,說:「我實在是怕宋家的人來試探我。現在把心裡話全部告訴你:我臥薪嘗膽,伺機報仇,已經很長時間了。只是可憐我這襁褓中的嬰兒,怕斷了馮家香火。你是位義士,能否為我撫養孩子?」客人說:「這是婦人們的事,我做不到!你想託付別人的事,請你自己去做;而你想自己去做的事,我願意替你去辦!」馮生聽了,跪在地上直磕響頭。客人看也不看,就出去了。馮生追出去問他姓氏,客人說:「如不成功,不受人埋怨;成功了也不受人報答!」說完就走了。馮生害怕招來災禍,抱着兒子逃走了。

  到了夜裡,宋家所有的人都睡了,有個人越過幾道牆進去,殺了姓宋的父子三人和一個媳婦、一個奴婢。宋家拿了狀紙告到官府,官府大驚。宋家咬定是馮生乾的,官府便派衙役捉拿馮生。馮生逃得不知去向,官府更加相信是馮生殺的人。宋家僕人同官府衙役到處搜捕,夜裡來到南山,聽到小孩啼哭,跟蹤過去,將馮生抓住,捆起來帶回去。小孩哭得更厲害了,那幫人奪過孩子扔掉了,馮生怨恨得要死過去。見到縣令,縣令問馮生:「你為什麼殺人?」馮生說:「冤枉啊!他是夜裡死的,我在白天就出門了,而且抱着呱呱啼哭的孩子,怎麼能越牆殺人?」縣令說:「沒殺人,你為什麼逃走?」馮生啞口無言,無法辯解,被關進獄中。馮生哭着說:「我死了不可惜,孤兒有什麼罪?」縣令說:你殺人家的人多了,殺你的兒子,有什麼可怨的!」馮生被革除功名,屢次受到酷刑,始終沒有招供。

  這天夜裡,縣令剛睡下,聽到有東西打在床上,震震有聲。縣令嚇得大喊大叫,全家都被他驚醒了。圍過來用蠟燭一照,原來是一把鋒利如霜的短刀,扎入床內一寸多,牢牢地拔不出來。縣令看了,喪魂落魄,派人拿着刀槍到處搜索,沒有一點蹤跡。縣令心中很膽怯,又認為姓宋的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就把案件呈報上級衙門,替馮生辯解開脫,把馮生釋放了。

  馮生回到家,瓮里沒有一粒糧食,孤身一人對着空蕩蕩的屋子。幸虧鄰居憐憫他,送點吃的來,才勉強度日。一想到大仇已報,馮生便露出笑容;又想到遭受這次慘酷的災禍,幾乎全家被害,又不斷地落淚;接着又想到半輩子窮透了,又失去了兒子,斷了香火,不禁在沒人的地方失聲痛哭,不能抑制。如此過了半年,官府對犯人的追捕也鬆懈了,馮生就去哀求縣令,要求把衛氏的屍骨判給他。等把妻子的屍骨埋葬好回到家裡,馮生悲痛欲絕,在空床上翻來復去,覺得沒法再活了。

  忽然聽到有敲門的,馮生定神細聽,聽見門外有人正低聲和小孩說話。馮生急忙起身,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好像是個女子。剛打開門,那女子便問:「大冤已經昭雪,慶幸你安然無恙!」聲音很熟悉,但倉猝之間想不起是誰。用燭光一照,原來是紅玉,挽着一個小孩,在她腿邊嬉笑。馮生來不及詢問,就抱着紅玉嗚嗚哭開了。紅玉也慘然淚下,接着把小孩推到他面前說:「你忘了父親了嗎?」小孩牽住紅玉的衣服,目光灼灼地看着馮生。馮生仔細一看,原來是福兒,非常吃驚,哭着說:「兒子是從哪裡找到的?」紅玉說:「實話告訴你,往日我說是鄰居的女兒,是假的,我實際是狐仙。那天剛巧夜間走路,看見孩子在谷口啼哭,就抱到陝西撫養。聽說大難已經過去,就帶他來與你團聚了。」馮生揮淚拜謝。小孩在紅玉懷中,像依偎在母親懷裡,竟然不再認得父親了。

  天還沒亮,紅玉就急忙起床,馮生問她幹什麼。她回答說:「我想回去。」馮生光着身子跪在床頭,哭得抬不起頭來。紅玉笑着說:「我騙你的。如今家道新創,非早起晚睡不可。」接着就剪除雜草,清掃庭院,像男人一樣操作。馮生憂慮家中貧窮,不能維持生活。紅玉說:「只管閉門苦讀,不要問家中盈虧,還不致於餓死人吧。」就拿出錢來買了紡織工具,租下幾十畝田地,雇了傭人耕作。她自己扛着鋤頭除草,拉來藤蘿修補房屋,天天如此。村里人聽到馮生的媳婦如此賢慧,都願意幫助她。大約過了半年,人丁興旺,家裡富裕了,馮生說:「已經是劫後餘生了,多虧你白手起家。只有一件事沒有安排妥當,怎麼辦?」問他什麼事,他說:「考試的日期已經臨近,秀才的資格還沒恢復。」紅玉笑着說:「我前幾天已把四兩銀子寄給了學官,你的名字已重新登記上了。如果等你說,早就誤事了!」馮生更覺得神奇。這次考試馮生中了舉人,這年三十六歲,家中肥田連片,房屋寬闊深廣。紅玉輕盈柔美,好像隨風可以飄去,但操作勝過農家婦女。雖然是嚴冬,又很勞苦,但雙手還是細膩如脂,自己說二十八歲了,別人看上去就像二十才出頭的人。

  【龍】

  河北省界有條龍墜落到村里,龍笨重遲緩地爬進一紳士家中,門口剛能容過它的身軀。龍擠塞進去,家裡的人都嚇跑了,登到樓上大聲亂叫,轟轟隆隆地放着火槍土炮,龍才從他家裡爬出去。門外積存着一窪泥水,水淺得不到一尺。龍爬進去,在水裡翻滾,渾身塗滿了泥污,用盡力氣騰躍,只有一尺多就墜落下來。龍在泥水中盤曲了三天,蒼蠅爬滿了它的鱗甲。忽然下起大雨,龍才隨着一聲霹靂凌空而去。

  房生同朋友一塊登牛山,進入一座寺廟遊覽,忽然椽闖落下一塊黃磚,上面盤着一條小蛇,像蚯蚓那樣細小。蛇忽然旋轉了一周,變得同指頭一樣粗;又轉一周,已經同帶子一樣了。人們都很驚訝,知道是龍,忙一塊跑下山。剛走到半山腰,聽到寺廟中一聲霹靂,震動山谷,天上的黑雲像一頂蓋子,一條大龍在雲中矯健地翻騰着,一會兒就不見了。

  章丘縣的小相公莊,有一個農婦到田野去,遇到大風,風沙撲面,覺得一隻眼被眯了,像是有根麥芒。又揉又吹,眼始終不好。翻開眼皮仔細看看,眼睛倒沒有毛病,只在肉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紅線,有人說:「這是一條蟄居的龍。」農婦聽說憂愁害怕得要死。過了有三個多月,天忽然下起暴雨,忽然一聲霹靂,蟄龍掙開眼皮飛走了,農婦沒受一點傷。

  袁宣四說:「在蘇州時,一天正遇陰雨天氣。忽然霹靂大作,眾人看見一條龍從雲間垂下,鱗甲張動着,龍爪上抓着一個人頭,眉毛鬍鬚看得清清楚楚,不一會兒穿入雲端不見了,也沒聽說有誰掉了頭的。」

  【林四娘】

  青州道陳寶鑰公,是福建人。一天夜晚,他獨自一人在書房裡看書。有一個女子掀簾進來,陳公抬頭一看,不認得這女子。但她長得艷麗絕世,身上穿着宮裡的服裝。女子笑着對陳公說:「冷冷清清的深夜裡,獨自一人坐着,不覺得寂寞嗎?」陳公驚奇地問她是什麼人,女子說:「妾家住不遠,就在你的西鄰。」陳公想她可能是個鬼,但心裡卻非常喜歡她,於是走過來挽着她的手請她一起坐下。女子說話言詞風雅,陳公很是賞識,坐在女子身邊擁抱地,女子也不太拒絕。她四下看看,說:「屋裡沒有別人嗎?」陳公忙關上門說:「沒有別人。」接着就催女子脫衣上床,但她卻非常羞澀害怕。陳公替她脫下衣服,女子說:「妾雖然二十歲,但還是處女,粗暴了可不堪忍受。」於是二人歡好,床蓆上沾了點點血跡。既而在枕邊談心,女子自己說叫林四娘。陳公又問她的身世,她說:「我一生堅貞,現在已經被你輕薄夠了。你有心愛我,就圖個永遠相好,何必再多問?」過了一段時間,雞叫天明,她就起身走了。

  從此,女子夜夜必來。每次來,二人都關上門對飲,說話很投機。談到音樂韻律,林四娘都很精通。陳公說:「你一定會唱歌曲。」四娘說:「小的時候學過一些。」陳公請求她唱一曲聽聽,她說:「很長時間不唱了,音階節奏多半都忘記了,唱了恐怕叫內行笑話。」陳公一再要求,她才低下頭來敲打節奏,唱伊涼之曲,聲調哀怨婉轉。唱完後,便哭了起來。陳公也被她打動,心酸悲傷,上前抱着四娘安慰說:「你不要唱亡國曲調,令人抑鬱。」四娘說:「音樂是表達人的感情的,悲哀的人不能叫他歡樂,就如歡樂的人不能叫他悲傷一樣。」

  陳公與四娘非常親密,如同夫婦。時間長了,家人們都知道了,也都來房外偷聽唱歌,凡聽過她唱歌的人,沒有不流淚的。陳夫人偷偷見到過四娘,懷疑人世間不會有這樣妖麗的女子,認為不是鬼,就是狐,怕陳公被妖魅纏身,就勸說陳公與女子絕緣。陳公沒有聽,還想向四娘問個明白,便又一次問四娘的身世。四娘不愉快地說:「妾是當年衡王府的一名宮女,遭難而死,已有十七年了。因為你高雅義氣,才與你相好,實在不敢害你。倘若你懷疑或者是害怕我,咱們就從此分手。」陳公馬上說:「我不是懷疑,也不是害怕,既然我們相好到這個地步,不可不知道你的實情。」陳公又問起當時宮中的事。四娘回憶詳述,有條有理,講得很動人。說到王府衰落時,就哽咽哭泣,不能成聲。

  四娘夜裡不大睡覺,每夜都起來念准提經和金剛經等。陳公問她說:「九泉之下能自己超度嗎?」她回答:「能!妾想自己一生淪落,願超度來生好好為人。」四娘還常常與陳公評論詩詞,對不好的句子就提出批評,對好的句子就細聲吟詠,情意風流,使人忘了疲倦。陳公問她:「你寫過詩嗎?」四娘回答說:「在世時也偶而寫過。」陳公要求她贈詩一首,她笑着說:「兒女的詩句,哪能拿出來叫高手笑話?」

  又住了三年,一天夜裡,四娘來向陳公告別,面色悽慘。陳公一驚,忙問:「怎麼了?」四娘說:「閻王因為我生前無罪,死後又沒忘記念經,所以叫我投生到王家。今天就要離別,永遠不能再相見了。」說罷,形容哀楚。陳公也掉了淚,馬上擺酒為四娘送行。四娘一邊飲酒,一邊慷慨歌唱,歌詞曲調哀傷淒涼,一字百轉,到了悲傷處,哽咽不能成聲。最後好歹總算唱完了一曲。四娘情緒不好,飲酒的興趣也不高,起身徘徊,想要告別。陳公不忍離別,又強拉住她坐了一會,直到雞唱天明,四娘才對陳公說:「一定不能再留了!你每每怪我不肯作詩,今日將要永別,應當寫一首詩送給你,作臨別紀念。」於是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並說:「心酸意亂,不能推敲,音節錯亂,不要拿出去叫別人看。」說完,掩袖低頭走去。

  陳公送四娘出門,一轉眼就不見了。陳公悵然了多時。看四娘寫的詩,字體端正,書寫整齊,便十分珍貴地收藏了起來。其詩是:「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閒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薄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善提千百句,閒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脫節,懷疑似乎有記錯的地方。

  卷·三

  【江中】

  王聖俞南遊,一夜船停在江心。睡下後,見江中明月如練,他睡不着,便讓童僕為他按摩。忽聽船頂上蘆席發出聲響,像小孩走路的聲音,從船尾過來,漸漸接近船艙門口。王聖俞懷疑是盜賊,急忙起來詢問童僕,童僕也聽見有動靜。二人一問一答間,見一個人伏在船頂上,垂下頭來往艙里窺視。王聖俞很驚愕,拔劍呼叫僕人們,一船人都醒了。王聖俞講了剛才看見的情形,有人懷疑他看花了眼。一會兒,腳步聲又響了起來,眾人四下里尋視,渺無人影,只有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

  眾人正坐在船上,忽見一朵燈籠狀的青色火苗冒出水面,隨波飄遊。漸漸靠近船時,火一下子熄滅了,卻有一個黑人驟然冒出,屹立在江面上,用手攀着船走着。眾人鼓譟吶喊,說:「一定是這個東西了!」想用箭射它。剛要開弓,黑人忽然鑽進水中,看不見了。眾人詢問船家,船家說:「這裡是古戰場,鬼時常出沒,沒什麼奇怪的。」

  【魯公女】

  招遠縣有一個書生叫張於旦,性情放蕩不羈,在一座荒廟裡讀書。當時,招遠縣的縣官是魯公,三韓人氏。他有一個女兒專好打獵。有一次,張生在野外遇到魯公女,見她長得風韻娟美,恣態秀麗;身穿錦緞貂皮襖,騎着一匹小馬駒,像畫上的人一樣。回到廟中,每每想起這女子的美貌,心裡總是念念不忘。後來聽說這女子忽然死了,張生悲傷得不得了。魯公因為距老家很遠,便把女兒的靈柩暫時寄存在張生讀書的荒廟裡。

  張生因為和魯公女有一面之緣,對她非常崇敬,猶如對神明一般。他每早都到魯公女靈前燒香,吃飯時必定祭奠。每每舉着酒杯對着魯公女靈柩祝告說:「我才見了你一面,就常在夢裡想到你,沒想到你這玉一樣的人竟然死了。現在你雖近在我的身邊,但卻如遠距萬里河山,何等遺憾。我活着要受禮法約束,你死了的人該無禁忌了吧!你在九泉之下有靈的話,應當珊珊走來,以安慰我的傾慕之情。」

  張生日日禱告,將近半個月。一天晚_上,他正在燈下讀書,忽一抬頭,見魯公女含笑站在燈下。張生驚訝地起來詢問,女子說:「感念你對我的一片真情,不能忘懷,所以不避私奔的嫌疑來與你相會。」張生大喜過望,二人於是共相歡好。此後,魯公女沒有一晚不來。她對張生說:「我生前好騎馬射箭,以射獐殺鹿為快事,罪孽很大,死了以後無處可去。若是你真的愛我,煩你替我念金剛經五千零四十八卷,我生生世世永遠不忘你。」張生恭恭敬敬地答應她的囑託,從此常常夜裡起來到魯公女柩前捻着佛珠誦經。一次,偶然碰上節日,張生想帶魯公女一起回家過節。女子擔憂自己腿腳沒勁,走不動。張生要背着她走,女子笑着同意了。張生像背個小孩一樣,一點不覺得重。此後,背着她走路就成了常事。張生考試時,也背她一塊去,但必須夜裡走。

  有一年,省里開科考試,張生要去赴考,女子說:「你福氣薄,去也是徒勞往返。」張生聽了她的話就沒去參加考試。又過了四五年,魯公罷了官,窮得沒有錢僱車把女兒的棺材運走,就打算就地埋了,但苦於沒有墳地。這事張生知道後,就對魯公說:「我有塊薄地在廟旁,願埋下你家女公子。」魯公大喜。張生又張羅着幫助料理葬事。魯公對張生非常感激,但也不知道張生是為了什麼。

  魯公罷官回家去了,張生與魯公女仍然歡好如初。一天夜裡,女子依在張生懷裡,哭得淚如雨下,對張生說:「我們相好五年,現在要分別了!我受你的恩義,幾世都不足以相報。」張生驚訝地問她,她說:「承蒙你給我這九泉之下的人施加恩惠。現在你已為我念滿了經數,所以我得以托生到河北盧戶部家。若是你不忘今天,再過十五年的八月十六日,請你去盧戶部家相會。」張生也傷心地哭着說:「我現在已三十多歲了,再過十五年,我就快入棺材了,相會又能怎樣呢?」女子說;「到時願給你當奴婢作為報答。」一會兒,她又說:「你可送我六七里路。這半路上有很多荊棘,我穿着長裙子難以走路。」說罷,抱着張生的脖子,張生便送她上了大路。

  到了大路上,見路旁有許多車馬,馬上有騎着一人的,有騎着兩人的;車已有的坐三人、四人的,甚至坐十幾個人的不等。唯有一輛以金花為裝飾掛着朱紅繡簾的車子,只有一個老婆子坐在裡面。老婆子見魯公女來了,就叫着:「來了?」女子答應:「來了。」女子回過頭來對張生說:「就送到這裡,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張生答應着。女子就走到車前,老婆子伸手拉她上了車,鈴鐺一響,車馬就向遙遠的地方走去了。

  張生無精打采地回到廟裡,將十五年後相會的日期記在牆上。想到念經還有這樣大的作用,就更加誠心念經。他夜裡做夢,夢見神人告訴他:「你志氣很好,但須要到南海去。」問神:「南海多遠?」神人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方寸之地。」醒後,他領悟了神人的意思,就念起菩提經來,修行更加誠心。

  三年後,張生的大兒張政、二兒張明相繼高中。張生雖一下顯貴起來,可他仍然堅持修行。一次夢見一個青衣人請他,到了一座宮殿,見殿中坐着一個神,像是菩薩,迎接他說:「你行善可喜,可惜不能長壽,幸好請示了上帝,可以延長你的壽命。」張生跪下叩頭,菩薩叫他起來坐下,請他喝茶,茶香猶如蘭花。又叫童子領他到一個池子裡去洗澡。池水很清,裡邊的魚都看得很清楚。進入池中,水很溫熱,捧起來聞一聞,有荷葉香味。一會兒,他漸漸到了深處,失足陷入水底,水深沒了頭頂,一下子就驚醒了,大為驚異。從此,張生身體更加健壯,眼更明了,自己捋了一下鬍子,白鬍子都落了。又過一些時候,黑鬍子也落了,臉上也沒有了皺紋;又數月後,面目像兒童,跟十五六歲一樣。還好遊戲,也像個孩子,很不注意衣服飾物,禮儀小節。玩出了事,兩個兒子就去救他。不久他夫人老病去世了,張生的兒子們要給他娶大戶人家的女兒為繼室。他說:「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來再說。張生屈指一算,已經到了與魯公女約定相會的時候了,便命人備馬率僕人到了河北。一打聽,果然有個盧戶部。

  早先,盧公生一女兒,生下來就會說話,長大了更加聰明漂亮,父母最喜愛她。一些富貴人家來求婚,女兒都不願意。父母覺得奇怪,就問她,女兒詳細說了生前的姻緣。大家給她算了算時間,大笑着說:「傻丫頭!張郎現在已年過半百了,人事變遷,怕他屍骨都爛了;就是還活着,也老掉牙了。」女兒不聽,還是等着。母親見她決心不動搖,與盧公計謀,叫看門的不要通報客人,等過了約期,她就會絕望了。

  果然不長時間張生就來訪問,看門的不給他通報。張生不得已回到旅店,心裡又不痛快又沒有辦法,就去郊外散心,也藉此機會暗暗打聽女子的消息。

  托生後的魯公女以為張生負約,終日哭泣,也不吃東西。母親對她說:「張生不來,一定是去世了。就是活着,違背了盟約,錯也不在你。」女子也不說話,終日躺在床上。盧公很憂心,也想知道張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託詞郊遊,正好遇到張生。一見是個少年,十分驚訝,互相談了幾句話,見張生風流瀟灑,盧公很喜歡,便邀他到家裡去。張生剛想問話,盧公忽然立起,叫客人等一下,自己匆匆進內房告訴了女兒。女兒很高興,自己奮力起床,出來一看,見長得不大像張生,就哭着回房了,埋怨父親誑她。盧公極力表明這個人就是張生,女兒也不說話,只是哭。盧公出來,情緒懊喪,對張生也不熱情接待了。張生問:「貴府有當戶部的嗎?」盧公隨便應了一聲「有」,眼睛向別處看,似乎不覺得有客人在。張生感到有些慢待自己,就告辭走了。

  魯公女只是哭,幾天就哭死了。張生夜裡做夢,見魯女來對他說:「來找我的果然是你嗎?你年紀相貌都變了,見了面竟沒有認出。現在我已憂愁而死,煩你趕快到土地祠招回我的魂,還能復活,晚了就來不及了。」張生醒來,急忙去叫盧戶部的門,果然他女兒已經死了兩天了。張生悲慟欲絕,進屋弔唁一番,把夢中的事告訴了盧公。盧公聽從了他的話,急忙去土地祠招回了女兒的魂。又掀開被子,撫摸着女兒的屍體,一面叫女兒的名字,一面禱告。不多時,便聽到女兒喉嚨里咯咯地響,見她朱唇一張,吐出一口冰塊樣的痰,漸漸呻吟起來。盧公高興得不得了,敬請張生客廳就坐,命人擺上酒宴,細問張生門第,才知道他家是巨族大戶,越發高興。於是選擇良辰吉日,命女兒與張生成了親。

  張生在盧公府住了半個月,便帶着妻子回家,盧公親自護送女兒,並在張府住了半年才回家。

  張生夫婦住在一起,真像小兩口一樣。很多人認為魯女的兒媳是她婆婆,因為她兒媳都近四十的人了。

  盧公回家後,過了一年就死了。兒子很小,被豪強人家欺侮,家產幾乎都被人霸占了。張生夫婦就把他接了來養着,成了一家人。

  【道士】

  韓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為人好客。同村有一個姓徐的,經常在他家喝酒。

  一次,韓生和徐某又在家裡宴飲,門外忽然來了個道士,手托着飯缽化緣。僕人們給他錢和糧食卻不要,也不走。僕人生氣地走開了,不再理他。韓生聽見門口擊缽的聲音響了很久,叫來僕人詢問,僕人向他稟報了事情經過。話還沒說完,道士已徑直走了進來。韓生讓他入座,道士舉手向主客略一致意,便坐下了。韓生簡略地問了一下他的來歷,得知他住在村東破廟中,便說:「道長什麼時候來到村東廟裡住下的?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太缺主人之禮了!」道士回答說:「小道剛來此地不久,跟人沒什麼交往。聽說您慷慨好客,所以來求杯酒喝。」韓生聽說,便斟上酒,讓道士舉杯暢飲。徐某見道士穿得又髒又破,很瞧不起,傲慢地不大理睬他。韓生也把道士當作一般的江湖食客對待。道士一連喝了二十多杯,告辭離去。從此後,韓生每次宴會,道士總是不請自到,見到飯就吃,見到酒就喝。次數多了,韓生也多少有些厭煩起來。一次在酒席上,徐某嘲笑道士說:「道長天天當客人,自己難道一次東道主也不做嗎?」道士笑着說:「我和你一樣,都是雙肩托着一張嘴罷了!」徐某大為羞慚,無言可對。道士又說:「話雖然這樣說,但小道很早就誠意想邀請了。小道定當盡力準備幾杯水酒,聊以報答。」喝完後,道士囑咐說:「明天中午,敬請光臨」。

  第二天,韓生和徐某一起去村東廟中,懷疑道士什麼也沒準備。一路走去,見道士已在途中等候。邊談邊走,已到廟門。進門一看,只見房舍院落,煥然一新,樓台亭閣,綿延一片。韓、徐二人大吃一驚,說:「很久沒來這裡,這是什麼時候建造的?」道士回答說:「剛竣工不久。」等走進屋子,又見陳設富麗堂皇,連富貴大家都沒這般氣派。二人不禁肅然起敬。入席坐下後,往來上菜斟酒的都是些十幾歲的聰明小童,穿着錦衣紅鞋。酒香菜美,極為豐盛。飯後,又上了些水果,都很珍奇,叫不上名來,盛在用水晶、玉石製作的盤裡,光華晶瑩,照亮了桌几、床榻。又用大玻璃杯盛酒,杯子周長一尺多。這時,道士命小童說:「去叫石家姐妹來!」小童去了不一會兒,便見有兩個美人進來。一個細高,猶如風擺弱柳;另一個身材稍矮,年齡也小。二人都嫵媚多姿,俊俏無比。道士命她們唱歌勸酒。年小的那個擊節而歌,高個的吹着洞簫伴奏,聲音清細嘹亮。一首歌唱完,道士舉杯勸酒,喝完後,命小童都斟上,回頭看着二女說:「美人很久沒有跳舞了,還能跳嗎?」話剛說完,便有童僕在地上鋪下了毛氈,兩個美人在氈上翩翩對舞起來,只見長袖飛舞,香氣四散。舞完,嬌媚地斜倚在畫屏上喘息。韓、徐二人看得神魂顛倒,不知不覺喝得大醉。道士也不管他們,自己舉起杯來一飲而盡,站起身對兩個客人說;「請你們自斟自飲吧。我去稍休息一會,馬上就來。」說完便走了。南屋牆下擺着一張精美的螺鈿床,兩個女子鋪上錦褥,扶着道士躺下。道士拉着高個的那個同床共枕,命年小的在一邊給他撓癢。韓、徐二人見此情景,十分不平。徐某大叫:「道士不得無禮!」跑了過去,要擾亂他們,道士急忙起來逃走了。徐某見年小的美女還站在床下,乘着酒意把她拉到北邊一張床上,公然擁抱着她躺下了;見道士床上的美人還睡在被窩裡,便對韓生說:「你怎麼這樣傻啊!」韓生聽了,徑直上了道士的床,想跟那美女親熱,卻見她沉沉睡去,扳也扳不動,便摟抱着她睡着了。

  天亮後,韓生一下子從醉酒和睡夢中醒過來,覺得懷中有個東西非常冰冷,一看,自己原來是抱着塊長條石躺在石階下;急忙看看徐某,見他還沒醒過來,頭枕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呼呼大睡在一個破廁所里。韓生忙踢醒他,二人都非常驚異,四下一看,只有一院荒草、兩間破房而已。

  【胡氏】

  河北省有一個大戶人家,想請一名教書先生。忽然來了一個秀才,找上門來推薦自己。主人就請他進來談。此人說話開朗直爽,主客談得很投機。秀才自我介紹姓胡。主人便聘請他來家教書。

  胡氏教書很勤苦,學識也很淵博,比一般教書先生好得多。就是好出館遊玩,並且常常深夜才回來。大門關着,不聽見敲門,人已進屋了。於是家人都懷疑他是狐。但仔細觀察,又看不出他有什麼惡意,所以主人仍然按常禮對待他,不因他是狐而怠慢。

  胡氏知道主人有一個女兒,想向主人求婚,幾次向主人示意,主人都佯裝不懂。有一天,胡氏向主人說要出去辦點事,主人同意後他便走了。第二天,有個客人來拜訪主人,拴一頭黑驢在門外。主人請他進屋,這人年約五十多歲,衣服鞋襪光鮮潔淨,談吐風雅。賓主落坐後,來人才說明是給胡氏提親的。主人聽了沉默很久才說:「我與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非成為親戚不可呢?況且小女已許配人家了,請代我轉告先生婉謝他的好意。」客人說:「我知道女公子並沒許親,何必這樣堅決推辭呢?」客人再三懇求,主人執意不肯。客人有些不高興地說:「胡先生也是世家大族,怎麼就配不上你家呢?」主人就直截了當地說:「實話實說吧!因為我們不是同類。」客人聽了大怒,主人也生了氣,兩人爭吵起來。客人立起用手抓主人,主人就命家人用棍子把他打了出去。客人驢子也沒騎,就跑了。眾人見這驢毛是黑的,長着大耳朵,長尾巴,個頭很大,可是牽它不動;一趕它,驢就隨手倒下了,卻是個正在鳴叫的草蟲。

  主人因為客人走時很氣憤,估計肯定回來報復,所以叫家人作了戒備。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兵來侵犯。有騎兵,還有步兵;有持戈的,有拿弓箭的。人喊馬叫,聲勢浩大。主人不敢出去。狐兵揚言要用火燒屋,主人越發害怕。這時,有個大膽的家人帶領大夥叫喊着沖了出去,兩相撕打,飛石放箭,各有傷亡。狐兵漸漸敗退,紛紛逃走,丟棄了一些刀劍在地上,亮如霜,走近拾起一看,都是些高粱葉子。眾人笑着說:「就是這麼大本事嗎?」但仍怕它們再來,加強了戒備。

  第三天,家人正聚集在一起議論,忽見一個巨人從天而降,高一丈多,身粗好幾尺,揮舞着一把像門扇一樣的大刀,追着眾人砍殺。眾人一見便拿石塊打他,放箭射他,一打那巨人就倒下死了。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用草扎的哀杖。眾人更加不怕狐兵了。

  這一仗後,狐兵三天沒再來,家人們也稍有懈怠。一天主人正上廁所,忽見狐兵朝他亂箭射來,都射到他的腚上。主人大叫,命家人來反擊,狐兵才退去。主人拔出腚上的箭一看,竟是些黃蒿杆子。以後月余,小規模的經常打來打去,雖無有什麼大害,卻也日夜不寧,需要天天防範,主人很是苦惱。

  一天,胡氏親自帶狐兵來犯。主人也親自出面。胡氏見主人出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就躲在眾狐後面。主人叫他,他才出來相見。主人對他說:「我自認為沒有對你失禮的地方,為什麼三番五次興兵動眾來擾亂我?」眾狐正要朝主人放箭,胡氏立即制止住。主人便走向前去握住胡氏的手,請他進屋,並設宴款待。主人從容地說:「先生是明白人,一定能理解。以我們之間的友情,我能不願與你結親嗎?可是先生的房子,車馬,都不與我們人類一樣,小女嫁過去,先生也會認為不合適。況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先生看怎麼好呢?」胡氏覺得很慚愧。主人又說:「沒有關係,咱們交情仍在。你若不嫌我們是塵俗之輩,我有個小兒子,今年才十五六歲,願與你們結親,不知有合適的女孩子沒有?」胡氏高興地說:「我有個小妹妹,年紀比小公子小一歲,長得很不醜,願嫁給小公子,不知同意嗎?」主人起身拜謝,胡氏也答拜。於是飲酒談心,以前的不快頓時消除。主人又命家人擺酒招待同來的狐兵。上下人等皆大歡喜。接着又問胡住在哪裡,準備去納聘禮。胡氏謝絕了,說日後自會送來。一直喝到黃昏,胡氏才大醉而歸。從此後主人家才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一年的工夫過去了,胡氏一直沒有來。主人懷疑他忘記了婚約,但還是堅持等着。又過了半年,胡氏忽然來了,互道寒暄以後,胡氏說:「小妹已長大成人,請你選個吉日過門成親,好來侍奉公婆。」主人大喜,隨即一同定了日子準備成親。

  到了那天夜裡,果然有車馬人等來送新人,新娘的嫁妝非常豐盛,擺了滿滿一新房。新娘美麗異常,見了公婆溫順有禮。主人夫婦極為高興。胡氏與一個弟弟來送親,弟弟的言談舉止也很風雅,飲酒海量,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明才走。

  新娘進門後,能預知年成豐歉,平時公婆都聽她的主意居家過日子。胡氏兄弟及親家婆,還時常來走親戚,人人都見過他們。

  【戲術】

  有一種用桶耍的把戲,桶的大小可放進一個升,沒有底,中間是空的,跟通常耍把戲用的桶一樣。耍把戲的人把兩張蓆子鋪在街上,把一個空的升放進桶里。一會兒取出來,就有滿滿一升米,再把米倒在蓆子上。如此不斷地用升取米、倒下,頃刻間,兩張席上都滿了。然後再用升把席上的米一一量進桶里,完了後一舉桶,仍然是空的。這個把戲奇就奇在米取得多。

  利津縣人李見田,在顏鎮一處陶瓷場裡閒逛,想買一個大瓮。跟賣陶人講了會價錢,買賣沒成便走了。到了夜晚,賣陶人窯中本來還有沒出窯的六十多個瓮,可等打開窯一看,瓮全都不見了。賣陶人大驚,懷疑是李見田幹的事,便到他門上哀懇,李見田推辭說不知。主人再三哀求,李見田才說:「是我替你出了窯,一個瓮也沒損壞。魁星樓下的那些不是嗎?」主人依言去看了看,果然瓮都在。魁星樓在顏鎮的南山,離陶場有三里多路。賣陶人雇了人把這些瓮運回去,連運了三天才運完。

  【丐僧】

  濟南有一個和尚,不知叫什麼名字。他赤着腳,穿着百衲衣,每天都到芙蓉街、大明湖各酒店念經化緣。人們給他酒飯、錢糧、米麵,他都不要。大家問他要什麼,他也不回答。終日沒見他吃過一口飯。有人勸他說:「師傅既然不吃葷酒,應到鄉下去化緣,為什麼天天在這腥膻的地方呢?」和尚仍閉眼念經,耷拉着一指多長的睫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過了一會兒,人們又這樣勸他。和尚瞪着眼睛厲聲說:「我就要這樣化緣!」說罷又念經不止。他念的時間長了就自己走去。有些好奇的人跟在他後面,要問個究竟,為什麼必定這樣化緣,可和尚始終不應聲;再三問下去,他又厲聲說:「你們不懂,老僧就是要這樣化!」

  又過了好幾天,和尚忽然出了南門,躺在路旁像僵死了一樣。一躺三天,一動也不動。當地人怕他餓死,把他抬到城牆邊,都勸他到別處去,若要錢就給錢,若要飯就給飯。但和尚一直閉着眼,一句話也不說。大家一齊搖着他對他說,和尚大怒,從百衲衣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剖開自己的肚子,用手伸到肚子裡掏出腸子理一理放在路上,於是氣絕身亡。大家都害怕了,趕快報告了官府。官府來草草埋葬了他。

  後來,包和尚屍體的蓆子被狗扒了出來。人們用腳踏踏,好像是空的。打開一看,死屍沒有了,蓆子原樣捆着,像個空繭殼一般。

  【伏狐】

  有個太史,遭了狐祟,生了重病。求神、畫符,辦法都用盡了,仍然不見效。於是就請假回家,想逃避一下。可是太史前頭走,狐就在後面跟着,太史更加害怕,但又無計可施。

  一天,他走到涿縣城門外,停下來休息。忽聽有個醫生搖着鈴走來,自己喊着能伏狐。太史命人請他來治狐。這個醫生就給了他藥,實則是房中之術。催着他吃了藥,讓他去與狐性交。太史此時性慾旺盛,狐忍受不了,要逃又逃不走,哀求作罷。太史不聽,反而越發猛烈,狐設法脫身,苦無辦法。過了會兒,聽不到狐的聲音了,一看,已經現原形死了。

  早先,我們鄉里某書生,素來被看作是秦之嫪毒,自己說生平沒得到過一次滿足。一天,夜宿孤館,四面沒有鄰舍。忽然來了一個逃女,沒有開門就進屋來了。書生心想一定是個狐女,就欣然同她就寢。上床之後,衣褲未脫,就直接交歡。狐女驚喊疼痛,吱吱亂叫,忽地像老鷹脫鈎一樣從窗子裡逃走了。書生還向窗外哀求她再回來,卻早已無影無蹤了。這真是伏狐猛將,應該張榜為業。

  【蟄龍】

  於陵有一個掌管收天下奏狀的銀台,姓曲,他經常在樓上讀書。一天正當陰雨天氣,見一個小東西,身上發着像螢火蟲一樣的光,蠕蠕地爬動。它經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黑黑的痕跡,漸漸又盤在他的書上,書也焦了。曲公想可能是條龍,就雙手捧着書送到外面去。

  到了門外,曲公端着書等了很長時間,可小東西盤在書上一動不動。曲公說:「難道你認為我不恭敬嗎?」於是端着書又回到屋裡,仍舊放在書桌上,整了整衣帽,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再端起書來送出去。剛剛到屋檐下,就見那小東西昂首伸尾,離開書飛去:嗤嗤有聲,帶着一縷白光;幾步遠以後,回過頭來朝着曲公,就已頭大如瓮,身子數十圍了。接着又一翻身,霹靂一聲,騰雲駕霧飛上天空。曲公回到屋裡查看它爬出的地方,原來是曲曲彎彎從書箱裡爬出來的。

  【蘇仙】

  高明圖任彬州知州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姓蘇的民女在河邊洗衣服,河中有一塊大石頭,女子蹲在石頭上。有一縷青苔,碧綠柔滑,非常可愛,在水面上蕩漾,圍着石頭飄動了三圈。民女看了後心裡一動,回家以後就懷了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她母親私下問她,女子把實情告訴了母親,母親一時也弄不明白。幾個月後,竟生下了一個男孩。家人想偷着把他扔掉,但女子不忍心,藏在柜子里養着他。女子也決心不出嫁,以表明好女不嫁二夫。然而沒有丈夫就生孩子,總歸是不光彩的事。孩子已長到七歲了,還從來沒讓他出來見外人。

  一天,兒子忽然對母親說:「兒已漸漸長大了,怎麼能長久關在家裡呢?我要走了,不能連累母親一輩子。」問他到哪裡去,他說:「我不是人種,我要騰雲上天。」母親哭着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等到母親歸天時,兒才來。我走了以後,你若需要什麼,就打開藏我的柜子要,要什麼有什麼。」說罷,拜別母親就走。母親出門看時,已無影無蹤了。女子回去告訴她的老母親,老母也覺得很奇怪。

  此後,女子堅守舊志,一直沒有嫁人,與母親相依為命。但是家境卻越來越困難了,有時吃了上頓沒下頓。女子忽然想起兒子臨走時的話,打開柜子,果然有米有面,於是燒火做飯叫母親吃。後來缺什麼就要什麼,有求必應。

  又過了三年,女子的母親因病死了。一切喪葬用品,都是取自櫃中。葬了母親後,女子獨自一人過日子,一直過了三十年,從未接近過男人。

  一天,鄰居一個婦人去女子家借火,見她一個人坐在空房裡,與她說了一會話就走了。過了一會,忽見一團彩雲圍着女子的房子,清清楚楚像蓋子一樣。雲中立着一個人,穿着華麗的衣服,仔細一看,就是蘇家的女子。轉了很長時間,就漸漸升高看不見了。鄰人都非常疑惑,到她屋裡一看,見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已經沒有氣了。大家因為她孤苦一人,正議論怎麼給她出殯,忽然一個少年進來。這少年長得英俊魁偉,向着眾人一一道謝。鄰居們也聽說過這女子曾有個孩子,所以也不懷疑。少年拿出錢來埋葬了母親,並在墓旁栽上兩棵桃樹,就告辭而去,走了幾步就腳下生雲,然後就不見了。

  後來,這兩棵桃樹結的桃,甘甜味美,當地人都叫它「蘇仙桃樹」。年年枝葉繁茂,碩果纍纍。在這裡做官的,每每拿着這桃饋贈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