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8章
蒲松齡
書生李伯言,是沂水人,為人剛正不阿,很有膽氣。一天,他忽然生了重病,家人要給他吃藥,李伯言阻止說:「我的病不是藥能治好的!陰間裡因閻王一職空缺,要讓我暫時去代理。我死後不要埋葬,等着我復生。」這天,他果然死了。
李伯言死後,他的陰魂被一隊騎馬的侍從領着,進入一座宮殿。有人向他獻上王服。皂隸書吏們都肅穆地站在兩邊。李伯言見桌子上積攢了厚厚一疊卷宗,便立即開始審案。第一件案子,被告是江南某人,經查這人一生共姦淫良家婦女八十二人。把他提來一審問,證據確鑿。按陰間法律,應受炮烙刑罰。只見大堂下豎着一根銅柱子,有八九尺高,一抱粗。柱子中間是空的,裡面燒着炭,里外燒得通紅。一群鬼卒們用鐵蒺藜抽打着那人,逼他往銅柱上爬。那人手抱腳盤,順着柱子往上爬。剛爬到頂,銅柱內煙氣飛騰,轟的一聲,像放了個爆竹,那人從頂上一下子摔下來,蜷曲着趴在地下。過了一會兒,他才甦醒過來。鬼卒又打他,逼他再爬,爬到頂又摔下來。如此三次,那人漸漸被燒成了一團黑煙,慢慢散去,再也聚不成人形了。
另一件案子,被告竟是李伯言同縣的親家王某,奴婢的父親告他強奪親生女兒。原來,有一個人要賣奴婢,王某知道那奴婢來路不明,但貪圖價格便宜,還是買下了。不久,王某暴病而死。隔了一天,王某的朋友周生忽然在路上遇到他,知道是鬼,嚇得忙跑回自己的書齋,王某竟也跟着進去了。周生害怕地禱祝着,問他要幹什麼。王某說:「想麻煩你到陰間裡給我作證!」周生驚恐地問:「什麼事?」王某說:「我家那個奴婢,明明是我出錢從別人手裡買的,現在被奴婢的父親誣告是強奪的。這件事你親眼見過,所以請你去給我說句話,沒有別的事。」周生堅決不去。王某走了出去,說:「這事恐由不得你!」不久,周生果然死了,一同去閻王殿受審。李伯言一見被告是親家王某,心裡產生了袒護的念頭。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忽見大殿上冒出火苗,火焰洶洶地燒着屋樑。李伯言大驚,急忙站了起來。一個書吏連忙告訴他說:「陰間和人世不同,容不下一點私念。您趕快打消別的念頭,火就自己熄滅了!」李伯言忙聚精會神,收回私念,火光一下子沒有了,便接着審案。王某與奴婢的父親爭執不體,李伯言便審問周生,周生如實說了。李伯言判王某明知故犯,應受笞刑。打完,派人送他們返陽。周生與王某都在三天後醒了過來。
李伯言審完案子,坐着車返回來。半路上見一群缺頭斷足的鬼,足有好幾百,迎面跪在地上哭泣。李伯言停下車子詢問緣故,原來都是些死在異鄉的鬼,想回故土,又怕沿途關隘阻擋,所以乞求閻王給個路條。李伯言說:「我只代理三天職務,現在已經卸任了,怎麼幫你們呢?」眾鬼說:「南村的胡生,將要建道場,您替我們囑託他,這事就能辦到。」李伯言答應了。到家後,隨從們都回去了,李伯言就醒了過來。
胡生,字水心,跟李伯言關係很好。他聽說李伯言又活了過來,便來探望。李伯言突然問他:「什麼時候建道場?」胡生驚訝地說:「戰亂之後,我妻子兒女僥倖得以保全。過去我跟妻子談起過這個心愿,但並沒跟任何人說。你怎麼知道了?」李伯言詳細告訴了他眾鬼的請求。胡生嘆息說:「沒想到臥室里的一句話,竟傳到陰司里去,真是可怕啊!」便恭敬地答應下走了。第二天,李伯言去王某家。王某還在疲憊地躺着,看見李伯言來了,肅然起敬,再三感謝他庇護了自已。李伯言說:「陰司里不能徇情。你的傷好些了嗎?」王某說:「沒什麼了,只是挨打的地方化了膿。」又過了二十多天,王某才好了,屁股上的爛肉都掉了下來,只留下一片像是棍傷的疤痕。
【黃九郎】
何師參,字子蕭,他的書齋在苕溪東邊,門口對着一望無際的原野。有一天傍晚,他出門去散步,看見一個婦人騎着驢走過來,一個少年跟在後面。婦人年紀大約五十多歲,意態不俗。再看少年,年約十五六歲,長得非常俊雅,勝過美麗的女孩子。何子蕭素有同性戀的癖好,看到這個少年不禁出了神,直着眼,翹着腳,一直目送他走了老遠才回了書齋。
第二天,何子蕭一早就出門等那個少年。直到夜幕降臨時,少年才又從他門前經過。何生忙上前熱情相迎,面帶笑容同少年從哪裡來。少年回答說:「從外祖父家來。」何生又殷勤地請少年到屋裡休息一下,少年推辭說沒有時間。何生一定堅持要他坐一會,扯住不放。那少年才勉強進屋。但只坐一會兒,定要告辭,不能再留。何生只好拉着少年的手邀他出門,還殷切地囑咐再來玩。少年只是唯唯答應着,就走了。
從此後,何生如饑似渴地想念那少年,天天來來去去,心神不定地在門口眺望,腳不停步。一天,太陽剛落了一半的時候,少年忽然來了。何生大喜,趕快向前迎進書齋,急忙命童子擺酒共飲。詢問少年姓名,回答說:「姓黃,排行第九,因為年紀小還沒有名字。」何又問:「為什麼從這裡來來去去這樣頻繁?」少年回答:「母親在外祖父家,常生病,所以得經常去看她。」酒過幾巡,九郎就想走。何生拉住他的手,擋住他的路,又去上了門鎖。九郎無可奈何,紅着臉只好又坐下。兩人點上燈共同說話,九郎溫柔得就像個女孩子。何生言詞中有戲語時,他便羞答答地臉朝着牆。不多時,何生就拉他一同睡覺,九郎不同意,堅持說兩人在一起睡不着。何生勉強再三,九郎解開衣服穿着褲子躺下了。何生吹了燈,過一會就過去與九郎同在一個枕頭上,又擁抱他,要求與他私交。九郎生氣地說:「我以為你是風雅之士,才住了下來。你這種行為,真是禽獸之愛了!」一會兒,天上晨星閃閃,九郎便起身走了。
何生唯恐九郎絕情不來,還是天天等他,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望穿北斗。又過了幾天,九郎才又來了。何生高興地迎接他,並向他道了歉意。強拉入齋,共坐笑談,偷偷慶幸他不念舊惡。過了一會,上床睡覺,何生又苦苦哀求糾纏九郎。九郎說:「纏綿之意,我已銘記在心。但是互相親愛,何必一定要這樣呢?」何生仍甜言蜜語糾纏他,並且說只要求親近親近。九郎無奈,只好同意。可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就偷偷去輕薄。九郎醒來,十分氣憤,拿起衣服趁夜走了。何生鬱鬱不樂像失去了什麼似的,整日廢寢忘食,一天天消瘦、憔悴起來。唯有叫童子天天到處去找九郎。
一天,九郎又從何生門外經過,想直接走掉。童子向前扯住衣服拉他進屋。見何生那副消瘦的樣子,九郎大為吃驚,忙問是什麼原因。何生以實相告,哭得淚如雨下。九郎小聲說:「我的意思實在是因為這樣的相愛,既無益於弟,也有害於兄,所以不願那樣做。既然你非要那樣不可,我還有什麼顧惜的呢?」何生非常高興。九郎走以後,病馬上就好了許多,幾天後就完全康復了。九郎果然又來了,於是二人交好。九郎說:「今晚勉強順從了你的意思,但絕不能當作常事。」接着又說:「我向你提個要求,能辦到嗎?」何問他有何事,九郎說:「我母親患心疼病,只有太醫齊野王的先天丹能治,你與太醫關係很好,我想你一定能求得到。」何生馬上答應了。九郎臨走又囑咐再三。
何生入城求了藥來,到晚上給了九郎。九郎非常高興,上去握着何生的手表示感謝。何生又趁機要求九郎交歡,九郎說:「不要再糾纏了!我想給你找一個美人,比小弟強一萬倍。」何生問是誰,九郎說:「是我的一個表妹,美麗無比。你若同意,我就給你作媒。」何生只是微笑,沒有回答。九郎拿了藥就走了。
過了三天,九郎又來求藥。何生嫌他隔這麼長時間才來,話裡帶刺。九郎說:「本來我不忍心害你,所以故意疏遠你。既然你不諒解我,請你以後不要懊悔!」自此以後,九郎天天來與何生相會,但三天必求一次藥。齊太醫嫌何生拿藥太頻繁,說:「我的藥吃三副就好,為什麼吃了這麼多還不好?」一下給了他三副藥。齊太醫又看着何生說:「你神色不好,生病了嗎?」何生回答說:「沒有。」齊太醫給他試試脈像,驚懼地說:「你有鬼脈,病在少陰。你自己不保重,命就難保了!」何生回來把太醫的話告訴了九郎,九郎嘆道:「真是神醫!我是狐。我們交往久了,恐怕不是你的福氣。」何生還懷疑九郎是誑他,沒把三付藥都給九郎,怕他不再來了。
不久,何生果然病倒了,請齊太醫來看病,太醫說:「那天你不說實話,現在魂已出殼了,再有名的醫生也無能為力了。」九郎天天來看望何生,說:「不聽我的忠告,果然有今天!」不久,何生就死了,九郎痛哭而去。
在這以前,本縣某太史,少年時與何生同學,十七歲就選入翰林。當時陝西藩台貪污暴虐,因他買通了朝中大官,所以沒有敢揭發他的。而這個太史卻告發了他的罪行,但卻被以越職言事的罪名罷了官。藩台還升了這個省的中丞,天天找太史的把柄。太史少年時小有名氣,曾求一個叛王重用自己,中丞買到了他們當年的來往信件,以此威脅太史。太史害怕,就自殺了。他夫人也上吊而死。
太史死了一夜,忽然醒來,自己說:「我是何子蕭。」別人問他,說的都是何家的事。大家才明白這是何子蕭借屍還魂了。留他住下,他不願意,出門就跑到何家去了。
撫台懷疑其中有詐,一定要陷害太史,派人向他索取一千兩銀子。何生只好應着,但卻沒有銀子。正發愁時,忽報九郎來了,何生高興地和九郎說話,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歡愛。九郎說:「你有三條命嗎?」何說:「我懊悔活着辛苦,還不如死了安逸。」於是對九郎訴說冤苦。九郎想了半天后說:「幸好我們再次相聚。你現在已是孤身無伴,我以前說過的表妹,聰明有智謀,人又漂亮,必然能替你分憂。」何生想看看她。九郎說:「不難,明天她就陪老母從這裡走。你裝作我的兄長,到時我來找水喝,你說『驢子跑了』,便是同意了。」他們謀劃好了便分別了。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同女郎從何生門前經過。何生拱手相迎,嘮嘮叨叨與九郎說話,斜眼看了一下女郎,見女郎長得蛾眉秀眼,像仙人一般。九郎要求喝茶,何生請他進屋,九郎對女郎說:「三妹不要怕,這是我的盟兄,不妨稍休息一下再走。」九郎扶女郎下驢,把驢子拴在門外。何生趁倒茶之際,看着九郎說:「你上次說的話如不能做到,我今天就到了死期了。」女郎似乎聽出了他們的話是算計自己,便起身想走,細聲說:「走吧!」何生趕忙大聲喊:「驢子跑了!」九郎一聽忙去追趕驢子。何生抱住女郎就要求歡。女郎嚇得臉色發紫,窘得像被囚禁一樣,直喊九兄。九郎也不答應。女郎說:「你有妻子,為什麼糟踏別人?」何生說沒有家室。女郎又說:「你能對山河起誓,不拋棄我,才能聽從你。」何生便對天盟誓,女郎才不拒絕了。
事後,九郎也就回來了。女郎顯出很生氣的樣子,不拿好臉色給他看。九郎說:「這個何子蕭,以前是名士,現在是太史,與我最好,可以信賴。就是把這事告訴妗子,她也不會怪罪。」一直到了晚上,何生留女郎住下,女郎怕姑母責怪,堅決要走。九郎願一人承擔,便一人上驢走了。
何生與女郎住了幾天,有個婦人帶着丫鬟從門前過。婦人年約四十歲,長相、神情與三娘很像。何生叫出三娘偷看,果然是自己的母親。母親也看見了三娘,便奇怪地問:「你怎麼在這裡?」女兒非常羞慚,無話對答。於是何生把母親請到房裡,施禮以後,告知詳情。母親笑着說:「九郎孩子氣,為什麼不與我商量?」女兒親自下廚房做飯給母親吃。飯後母親便走了。
何生得到佳人三娘,很是高興。但因愁那千兩銀子的事,臉上總有憂色。三娘問他原因,他就講述了經過。三娘笑着說:「這事九郎一人便可以解決,你愁什麼?」何生問有什麼辦法,三娘說:「聽說撫台大人愛聽歌曲、喜歡男孩子,這都是九兄所長。投其所好,把九郎獻給他,舊冤可消,新仇可報。」何生怕九郎不肯去。三娘說:「只管苦苦哀求他。」隔了一天,何生見九郎來,跪下相迎。九郎驚問:「咱們兩代世交,凡要我效力的事,從頭到腳都不會吝惜,何必做出這種樣子?」何生把計謀說了一遍,九郎聽了面帶難色。三娘說:「我已失身於郎君,這都是誰造成的?假設他中途被害死拋我而去,我可怎麼辦?」九郎不得已,只好答應。
何生與九郎謀劃好後,就寫信給原來與他要好的王太史,並介紹九郎前去。王太史領會了信中的意思,設盛宴請撫台前來飲酒,叫九郎扮成美女跳天魔舞,宛然如女郎一般。撫台越看越着迷,於是極力向王太史要求,出重金買九郎,惟恐不成功。王太史假裝沉思,像有難處,考慮了很長時間,才表示為了撫台而割愛。撫台高興得不得了,以前的成見都消了。
撫台得到九郎,便形影相隨,片刻不離。原有的妻妾、侍女十幾個,全都視如糞土。九郎的一切飲食、用具均與王侯一樣,還賜給九郎銀子萬兩。半年的工夫,撫台就病了。九郎知道撫台死期不遠了,就載上金銀財寶,假裝送回撫台原籍去。很快撫台就死了。
九郎拿出銀兩,蓋房子、置家具、雇了僕人、丫鬟,母親和妗子都來一塊住。九郎出出進進,車馬隨從很多,人們都不知道他是狐。
【金陵女子】
沂水縣人趙某,進城辦事,在回來的路上,見一個白衣女子在路邊哭,哭得十分哀慟。他斜眼一看,見女子長得很俊俏,心裡非常喜歡,站在那裡盯了很長時間。女子掉着淚說:「你一個大丈夫不走路,只看人家幹什麼?」趙某說:「因為野外無人,你又哭得很傷心,我實在不忍心走了。」女子又說:「我丈夫死了,無路可走,所以傷心。」趙某勸她再找一個好男人。女子說:「我一個孤身女子,能去找誰?若能找個存身的地方,給人家做妾也行!」趙某欣然自薦,女子也願意,就跟着他一起往家走來。趙某因為距家還很遠,想雇一匹馬或驢叫女子騎,女子說:「不用。」說罷,就走在前面。走起來輕飄飄的像仙女一般。
這女子到了趙家,推磨擔水,幹活非常勤快。兩年多後,忽有一天對趙某說:「感謝夫君恩愛,我跟你已快三年了,現在也應當走了。」趙某說:「以前你說沒有家,現在你到哪裡去?」女子回答說:「我那是隨便說罷了,其實我哪能沒有家?我父親在金陵賣藥。你要想再見到我,可載着藥去金陵找我,我還可給你一些錢作資本。」趙某打算給她僱車馬,女子謝絕了,一出門就飛快走去,追都追不上,一轉眼就不見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趙某非常想念那個女子。於是就載上藥去金陵找她。到了金陵,把藥寄存在旅店裡,沿街到處打聽這女子。忽然一間藥店裡一個老頭看見他,說,「賢婿來了!」就請趙某進了院子。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服。女子看了看他,不說也不笑,照常洗衣。趙某心裡很生氣,回頭就想走,老頭拉他回來,女子仍然不看他一眼。老頭命女子做飯擺酒招待客人,還打算厚厚地贈給他些東西。女子制止說:「他福份薄,多給他東西他享受不了,少給他點慰勞辛苦就行。再給他十幾個藥方,就夠他吃用一輩子的了。」老頭又問趙某載來的藥在哪裡,女子說:「已經給他賣完了,錢在這裡!」老頭便把錢交給趙某,又給了他十幾個藥方子,就打發趙某回家了。
趙某回家後,試驗帶來的藥方子,個個都有特效。沂水至今還有知道這些方子的人。據說用蒜臼子接屋檐水洗疣贅,就是其中的一方,療效很好。
【湯公】
湯聘是辛丑年的進士。他生病快要死去的時候,忽然覺得下部有一股熱氣,漸漸向上升,到了腿部,腳就死去,沒有了知覺;到了肚子,腿就死了;到了心部,心最難死。這時,湯公覺得凡是小時候的一些事情和早已經忘了的瑣事,現在都潮水般在心頭一一浮現。如果是一件好事,心中就覺得清靜;如果是做了一件壞事,心中就覺得懊惱煩躁,像油燒開了鍋,難受得無法形容。還回憶起七八歲時,曾因掏鳥窩而打死過小麻雀,這件事使他心頭熱血翻滾,一頓飯的工夫才過去。這樣直到把平生所作所為翻騰完了,才覺得那股熱氣一縷一縷穿過喉嚨進入腦子,自頭頂穿出,騰空而起,像炊煙一般裊裊升向天空。過了幾個時辰,魂才脫離軀體而去,自己忘了自己的身子,只感到渺渺茫茫無有歸宿,一直飄到郊外的路上。忽然來了一個巨人,高几十丈,低頭把他拾起來,放進了袖筒里。湯公進了袖筒,直覺裡邊人擠人,煩熱悶氣,難受極了。忽然他想起佛能解除危難,便在袖裡呼叫佛號,才叫了三四聲,一下就飄出袖外。巨人就又把他拾進袖裡。如此拾了三次,巨人便不再拾他了。
湯公獨自一人彷徨路邊,一時不知向哪裡去。又一想,佛在西天,還是向西吧!走了不多時,見路邊有一個和尚坐在那裡,便向前施禮問路。和尚對他說:「凡是文官的生死冊,都由文昌、孔聖人管着,你必須到兩處銷了名,才能到別處去。」湯公又問他們的住處,和尚指了路,湯公就順路走去。
不一會兒走到聖廟,見孔聖人朝南坐着,湯公趕快上前跪拜,說明來意。孔聖人說:「你要銷名,還得去找帝君。」告訴他去路。湯公就又走。見前面有一宮殿,像是君王住的地方,便俯下身子進去。宮殿上坐着一個神人,像世上傳說的帝君模樣。湯公向前跪下祈禱。帝君詳細查看名冊,對湯公說:「你有一顆誠懇正直的心,還可以再活幾年。但你屍骨已經腐爛,找菩薩才能使你還魂。」於是叫他趕快去找菩薩。
湯公又按帝君指的路往前走。走到一個地方,見有茂盛的樹林,碧綠的修竹,華麗的殿堂。湯公走進大殿,但見正面坐着菩薩,高髻端莊,金光滿面。玉瓶里插着楊柳枝。依依低垂,蔥翠如煙。湯公肅然叩頭,稟告帝君之意。菩薩聽了,面帶難色。湯公又不斷叩頭,苦苦哀求。菩薩旁邊一位尊者建議說:「請菩薩施大法力,撮土作肉,折柳為骨。」菩薩同意,隨即折了一柳枝,又從瓶中倒出一點淨水,用淨水和成泥,把泥拍附在湯公身上,令仙童把他送回,推着與他的屍體合為一體。於是就聽到湯公的棺材中有呻吟聲,家人驚訝地聚過來,把湯公攙扶出來,他病已痊癒。計算了一下時間,湯公死去已經七天了。
【閻羅】
萊蕪縣有一個秀才,叫李中之,性情剛直不阿。每幾天就昏死一次,僵臥如屍體,三四天就又甦醒過來。有人問他看見些什麼,他總是嚴守秘密不說。
這時本縣有個姓張的書生,也是幾天昏死一次。他告訴別人說:「李中之是閻王爺,我到了陰間,也是給他當差。」閻羅殿的對聯,張生都能背誦下來。有人間:「李中之昨天去陰間幹什麼?」張生說:「不能一一細說,但是提審了曹操,打了二十板子。」
【連瑣】
楊於畏,搬家居住在泗水岸邊。他的書房臨近曠野,牆外有很多古墓。每到夜晚,墓地里的白楊被風颳得嘩嘩作響,聲音如同波濤洶湧。一天深夜,楊於畏一個人在燈下,正感到淒涼,忽聽牆外有人吟詩:「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帷。」反覆吟誦了好幾遍,聲音悲哀淒楚。仔細一聽,柔弱婉轉像是個女子,楊於畏心中大疑。第二天一早,出去看看牆外,並沒有人跡,只有一條紫帶子遺棄在荊棘叢中。楊於畏撿了回來,順手放在窗台上。到了夜晚,二更天時,又傳來吟詩聲,和昨夜一樣。楊於畏悄悄地搬了個凳子到牆邊,登上去往外一望,吟詩聲頓時沒有了。楊於畏醒悟是女鬼,但心裡卻很傾慕她。第二夜,他早早地藏在牆頭上等着。一更天快完的時候,只見一個年輕的女子,從荒草中姍姍而出,手扶小樹,低着頭悲傷地念起那兩句詩。楊於畏輕輕咳嗽了一聲,女子倏忽一下,隱入荒草中不見了。楊於畏繼續在牆下等着,等那女子又出來吟完詩,他隔牆續道:「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過了很久,牆外寂靜無聲。
楊於畏回到書房中,剛坐下,忽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向他施禮說:「您原來是位風雅之士,我卻過分害怕而躲避開了。」楊於畏大喜,拉她坐下。那女子又瘦又弱,似乎連衣服的重量也承擔不起。楊於畏問道:「你的家鄉是哪裡?怎麼長久地住在這地方?」女子回答說:「我是隴西人,隨父親流落到這裡居住。十七歲時得暴病死去,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住在荒野地下,十分孤單寂寞。那兩句詩是我自己作的,以寄託幽恨之情。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下句,承蒙你代續上了,我九泉之下也感到歡快!」楊於畏想和她交歡,女子皺着眉頭說:「陰間的鬼魂,不比活人,如果幽歡,會折人陽壽。我不忍禍害君子。」楊於畏只好作罷,卻又用手摸女子的胸,見仍是處女的樣子。又要看看她裙下的一雙腳。女子低頭笑道:「你這狂生太羅嗦了!」楊於畏摸着女子的腳,見月白色的錦襪上繫着一縷彩線,再看另一隻腳上卻繫着一條紫帶子,便問:「怎麼不都用帶子系住?」女子回答說:「昨夜因害怕你躲避時,紫帶不知丟到了什麼地方。」楊於畏說:「我替你換上。」便去窗台上取來那條紫帶遞給女子。女子驚訝地問哪來的,楊於畏如實說了。女子解下彩線,仍用帶子系住。收拾完,女子翻閱起桌上的書,忽見元稹作的《連昌宮》詞,感慨地說:「我活着時最愛讀這些詞。現在看到,真如在夢中。」楊於畏和她談論起詩文,覺得她聰慧博學,令人喜愛。楊於畏和她在窗下剪着燈花夜讀,如同得到了一個知心朋友。
從此後,只要一聽到楊於畏低聲吟詩,一會兒女子就來了。常囑咐楊於畏說:「咱們交往的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我自幼膽小,恐怕有壞人來欺負我。」楊於畏答應了。兩人如魚得水,親熱非常。雖然未曾同寢,但雙方的感情卻勝過了夫妻。女子常在燈下替楊於畏抄書,寫的字端正柔媚。又自己選了一百首宮詞,抄錄下吟誦。還讓楊於畏準備下棋具,買來琵琶,每夜教楊於畏下棋。有時女子自己彈起琵琶,奏起《蕉窗零雨》的曲子,讓人心酸。楊於畏不忍心聽完,女子便又奏起《曉苑鶯聲》,楊於畏頓覺心曠神怡。兩人燈下玩樂,往往忘了天明。直到看見窗上有了亮色,女子才慌慌張張地走掉。
一天,薛生來訪,正碰上楊於畏白天睡覺。見屋子裡琵琶、棋具都有,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楊於畏擅長的。又翻閱他的書時,發現了一些抄錄的宮詞,字跡端正秀麗,心中越發懷疑。楊於畏醒來後,薛生問道:「這些遊戲用具是哪來的?」楊於畏回答說:「想學學。」又問詩卷是哪來的,楊於畏假稱是從朋友處借的。薛生反覆賞玩,見詩卷最後一行小字寫的是「某月日連瑣書」,便笑着說:「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麼如此欺騙我?」楊於畏窘迫不安,不知怎麼回答好。薛生苦苦追問,楊於畏閉口不答。薛生便捲起詩卷,以拿走相要挾。楊更加窘困,只得實說了。薛生要求見見這個女子,楊於畏告訴他女子的囑咐,薛生卻更加仰慕。楊於畏迫不得已答應了。到了夜晚,女子來了。楊於畏便轉述了薛生要見見她的意思。女子發怒地說:「我怎麼囑咐你的?你竟喋喋不休地跟人說了!」楊於畏解釋說明當時的情況。女子說:「我和你緣分盡了!」楊於畏百般安慰解釋,女子終究還是不高興,起身告別說:「我暫時躲避躲避。」
第二天,薛生來了,楊於畏告訴他女子不願見。薛生懷疑他在推託,晚上又帶了兩個同學來,賴着不走,故意擾亂楊於畏,吵吵嚷嚷鬧個通宵。氣得楊於畏直翻白眼,但是無可奈何。眾人一連幾夜,也沒見那女子的影子,便都有了回去的心思,不再吵鬧了。忽聽外面傳來吟詩聲,大家靜靜一聽,只覺那聲音非常悽惋。薛生正在凝神傾聽,同學中有一個武生王某,搬起塊大石頭投了過去,大喝道:「拿架子不見客人,什麼好詩,嗚嗚咽咽的,讓人煩悶!」吟詩聲頓時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楊於畏更是惱怒,臉色不好看。說話也難聽了。第二天,同學們都走了。楊於畏獨宿空房,心中盼望着女子再來,卻一直渺無人影。
又過了兩天,女子忽然來了,哭泣着說:「你招了些惡客,差點嚇死我!」楊於畏連連道歉。女子匆匆地走了出去,說:「我早說過和你緣分盡了,從此永別了!」楊於畏正想挽留,女子已消失不見了。此後過了一個多月,女子一次沒來。楊於畏天天思念,人瘦得皮包骨頭,但卻沒法挽回了。
一晚,楊於畏正一個人喝着酒,女子忽然掀簾進來了。楊於畏高興地說:「你原諒我了?」女子流着淚,默默不語。楊於畏忙問怎麼了,女子欲言又止,只說:「我賭氣走了,現在有急事又來求人,實在羞愧!」楊於畏再三詢問,女子才說:「不知哪裡來的個骯髒鬼役,逼我當他的小妾。我自想是清白人家的後代,怎能屈身於鄙賤的鬼差呢?可我這個弱小的女子,又怎能和他抗拒?您如認為我們感情深厚,如同夫妻,不會聽任不管吧?」楊於畏大怒,恨恨地要打死那鬼差。可又顧慮陰問陽世不同路,怕無能為力。女子說:「來夜你早點睡覺,我在你夢中請你去。」於是兩人重新和好,一直談到天亮。女子臨去又囑咐楊於畏白天不要睡覺,等到夜晚相會,楊於畏答應了。
第二天午後,楊於畏喝了點酒,乘着酒意上了床,蒙衣躺下。忽見女子來了,給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走去。來到一個院子,兩人關上門正在說話,忽聽有人用石頭砸門。女子吃驚地說:「仇人來了!」楊於畏打開門,猛地竄了出去。見一個人紅帽青衣,滿臉刺蝟般的鬍鬚。楊於畏憤怒地斥責他,鬼役橫眉怒目,兇悍地漫罵不止。楊於畏大怒,持刀沖了過去。鬼役撿起石塊,雨點般地砸過來,其中一塊正中楊於畏的手腕,再也握不住刀。正在危急時候,遠遠望見一人,腰裡掛着弓箭正在打獵。楊於畏仔細一看,卻是王生,急忙大聲呼救。王生彎弓搭箭,急忙跑過來朝鬼役一箭射去,正中大腿;再一箭,結果了性命。楊於畏喜歡地道謝。王生詢問緣故,楊於畏都說了。王生高興自己上次得罪了女子,這次可以贖罪了,於是和楊於畏一塊進了女子的住室。女子戰戰兢兢的,羞怯不安,遠遠地站着一句話不說。王生見桌子上放着把小刀,有一尺多長,用金玉裝飾。他把刀從匣中抽出來一看,冷光四射,能照見人影。王生讚嘆不絕,愛不釋手。跟楊於畏說了幾句話,見女子羞愧害怕得可憐,王生便走出屋子,告辭走了。楊於畏也獨自返回,翻過牆後,一下子跌倒在地,於是從夢中驚醒,只聽樹中的雄雞已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開了。楊於畏覺得手腕很疼,天明後看了看,手腕上皮肉都腫了。
到了中午,王生來了,說起夜晚做了個奇怪的夢。楊於畏說:「沒夢見射箭嗎?」王生奇怪他預先知道。楊於畏伸出手腕,講了緣故。王生回憶着夢中見到的那個女子,只恨不是真正見面。自覺對女子有功,又請楊於畏給通融通融。到了夜晚,女子來拜謝。楊於畏歸功於王生,就便講了王生想見一面的誠懇心情。女子說:「他的幫助,我不敢忘記。但他是個糾糾武夫,我真的害怕!」過了會兒又說:「他喜歡我的佩刀。那把刀是我父親出使粵中時,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我很喜歡,就要了過來,纏上金絲,並鑲上了明珠。父親可憐我年幼死去,用刀殉莽。現在我願割愛,把刀贈給他,見了刀就像見了我本人一樣。」第二天,楊於畏跟王生說了女子的意思,王生大喜。到夜晚,女子果然帶着刀來了,對楊於畏說:「告訴他珍重,這把刀不是中華出產的!」從此後,楊於畏和女子來往如初。
過了幾個月,女子忽然在燈下邊笑邊看着楊於畏,像要說什麼,可又臉色一紅,不說了,如此好多次。楊於畏便抱着她詢問,女子說:「長久以來承蒙你眷愛,我接受了活人的氣息,天天食人間煙火,白骨竟有了活意。現在只須人的一點精血,我就可以復生。」楊於畏笑着說:「是你不肯,哪是我吝惜呢?」女子說:「我們結合後,你定會大病二十多天,但吃藥可以治好。」於是兩人恩愛起來。過了會兒,女子穿上衣服起來,說:「還需一點生血,你能夠拚上疼痛愛惜我嗎?」楊於畏取過利刃,刺破手臂,女子仰臥在床上,讓血滴進肚臍中,起來說:「我不再來了。你記住一百天後,看我的墳前有青鳥在樹梢上鳴叫,就趕快挖墳。」楊於畏答應。女子臨出門又囑咐說:「千萬記住,不要忘了。早了晚了都不行!」說完便走了。
過了十多天,楊於畏果然大病,肚子脹得要死。請來醫生抓了藥服下,排瀉出很多稀泥樣的濁物。又過了十多天,病才好了。計算着到了一百天,楊於畏讓家人拿着工具在女子的墳前等着。到了傍晚,果然見兩隻青鳥在樹枝上鳴叫。楊於畏高興地說:「可以了!」於是刨去荊棘,挖開墳墓,只見棺木已經腐爛,但女子的面貌仍像活的一樣。楊於畏用手一摸,女子身上有溫氣,便蓋上衣服,把她背回家中,放到溫暖的地方。覺得女子口裡有了一絲氣息,又餵了些湯粥,到半夜女子醒了過來。從此後,女子常對楊於畏說:「死了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單道士】
韓公子,是淄川縣官宦人家的子弟。有個姓單的道士,精通變戲法。韓公子很喜歡他的法術,把他待為座上賓。單道士跟人走路或坐在一起時,常常忽然不見了。韓公子想跟他學這種隱身法,道士不肯。公子再三懇求,單道士說:「我並不是吝嗇我的法術,是恐怕傳出去後壞了我的名聲。如果我教給的是君子倒還罷了,傳給小人就不行了,會有人藉此隱身法去行竊。公子當然不會擊行竊,但你出去後,如發現誰家的姑娘媳婦漂亮,一喜歡上,就用隱身術偷進閨房,我豈不是助紂為虐,成了淫徒的幫凶了嗎?所以不敢從命!」韓公子不能強迫道士,可懷恨在心,暗地裡和僕人們商量痛打道士一頓,羞辱他一番。恐怕打他時他又使隱身法跑了,就用細灰灑在麥場上,心想,他即使用隱形術,但走過的地方必定在灰上留下痕跡,這樣就可以追着他的足跡痛打了。一切布置停當,韓公子便把單道士騙到場上,命僕人手持牛鞭快打。單道士忽然不見了,但灰上果然有鞋子走過的痕跡。僕人們四下里一頓亂打,剎那間灰土飛揚,再也找不到道士的蹤影了,韓公子只得悻悻地回家了。
過了會兒,單道士也回來了,跟伺候自已的僕人說:「我不能在這裡住了!一向有勞你們,現在要分別了,我要報答你們!」說完,從衣袖中掏出一壺美酒,又拿出一盤佳肴,都放在桌子上。擺完,又掏,共掏了十幾次,桌上的菜餚已擺滿了。於是。單道士邀請大家入座喝酒。眾人都開懷痛飲。吃喝完,單道士仍把酒壺、菜盤一一放回袖子裡。
韓公子聽說這件奇異的事後,便讓道士再變個戲法看看。單道士便在牆壁上畫了座城,畫完,用手推推城門,門竟一下子開了。單道士將衣服行李全都扔進城門裡,又向韓公子拱拱手說:「告辭了!」說完,縱身跳入城內,門立即又關上了,單道士便消失不見了。
後來,聽說有人在青州的街市上又見到單道士,見他教兒童在手掌上畫墨圈,然後逢人把手一揚,墨圈就會拋落下來,印到行人的臉上或衣服上。又聽說單道士善房中術,能讓下部吸一壺燒酒。這件事韓公子曾當面檢驗過。
【白於玉】
有一個書生叫吳筠,字青庵,少年時就很有名氣。當地葛太史曾看過他的文章,給以好評。因喜歡他的文才,就托與吳筠要好的人請他來交談,以觀察他的言談與文采,並說:「哪裡有像吳筠這樣的才學還長期過窮日子的呢?」並叫鄰居們傳話給吳筠:「要是能奮發上進,考取功名,我就把女兒嫁給他。」
葛太史有一個女兒,長得很漂亮。這話傳到吳筠耳朵里,他非常高興,也很有信心。可是第一次考試就落了榜。他就托人轉告太史:「我能富貴那是命中注定,只不過不知道是早是晚。請等我三年,我實在不能成功,他的女兒再另嫁。」由是他更加刻苦學習。
一天夜裡,明月之下,有一個秀才來拜訪他。這人長得白淨臉,短頭髮,細細的腰,長長的手。吳生有禮貌地問這人從哪裡來,有什麼事。那人說:「我姓白,字於玉。」兩人又稍稍說了幾句話,吳生覺得此人心胸開闊,心裡很是賞識,就留白生同宿一處。白生也不推辭,睡到天明才走。吳生再三囑咐,順便時再來敘談。白生也覺得吳生誠實熱情,就提出要在吳生家借住。吳生非常同意,約好搬家的日子,就分手了。
到了搬家的那天,先是一個老頭送炊具及其它用具來,隨後白生才到。他騎一匹白龍馬,吳生迎接進來,忙命家人打掃房間安排住下。白生也打發跟來的人牽馬回去。
從此以後,兩人朝夕相伴,互相研討學問,各有收益。吳生見白生讀的書不是常見的書,也沒有八股文一類的文章,便奇怪地問白生。白生回答說:「人各有志,我不是求功名的人。」晚上還經常請吳生到他屋裡喝酒,拿出一卷書來給吳生看,書中都是些氣功方面的事,吳生看不懂,便信手放在一邊。又過幾天,白生對吳生說:「那天晚上給你看的書,書中講的都是些《黃庭經》的要術,是羽化登仙的入門教材呀。」吳生笑着說:「我對成仙不感興趣。成仙得斷絕情緣,沒有雜念,這我是做不到的。」白生問他:「為什麼?」吳生回答是為傳宗接代。白生又問:「為何這麼大年紀還不娶親呢?」吳生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生說:「『王請無好小色』。你想娶個什麼樣的意中人?」吳生才把等葛太史女兒的事告訴了白生。白生懷疑葛家女子未必真美。吳生說:「這女子美是遠近都知道的,不是我自己眼光淺。」白生一笑了之。
第二天,白生忽然整理行裝,對吳生說是要走。吳生依依不捨,難過地與白生絮絮話別,不忍分離。白生就叫童子背了行李先走,自己與吳繼續說話。忽然見一個青蟬叫着落在桌子上,白生告辭說:「車子已經來了,我告辭了。以後你着想我,就掃一掃我睡的床,躺在上面。」吳生聽了剛想再問什麼,轉眼間,白生就縮小得像指頭一樣大,一翻身騎在青蟬背上,吱地一聲飛走了。漸漸消失在彩雲中。吳生這才知道白生不是平常人。驚愕了很久,才悵然若失地回房。
過了幾天,天上忽然下起濛濛細雨來。吳生很想念白生,就走到白生住的房間。一看白生住的床上布滿了老鼠的爪跡,嘆了口氣,用條帚掃了一下,鋪上一張蓆子躺下休息。不多時,就見白生的書童來請他,吳生非常高興,跟了童子就走。一霎時,見一群小鳥飛來,童子捉住一個對吳生說:「黑路難走,可騎小鳥飛行。」吳生顧慮這么小的鳥能擔負得動嗎?童子說:「可以騎上試試。」吳生就試着騎在上面,見鳥背非常寬綽,童子也騎在他身後,只聽嘎的一聲就飛上了天空。
不多時,眼前出現一座紅門。鳥落了地,童子先下,扶吳生也下來,吳生問:「這是哪裡?」童子回答說:「這是天門。」門兩邊有一對大老虎蹲在那裡,吳生很害怕,童子護着他領着進去。只見處處風景與世間大不相同。童子領他到了廣寒宮,宮內都是水晶台階,走路像走在鏡子上一般。兩棵大桂花樹,高大參天,蔭翳天日,花氣隨風飄來,香氣襲人。房屋、亭子都是一色紅窗紅門,時常有美女出出進進,個個端莊秀美,人間無比。童子說:「王母宮的宮女更漂亮。」因怕白生等久了,沒能多留,童子匆忙領他走出廣寒宮。
又走了一段路,就看見白生在門口等他。白生一見到吳生,忙上前來握住他的手,領他進了院子。吳生見屋檐下清水白沙、涓涓流淌,玉石雕砌的欄杆,好像月宮一樣。剛進屋坐下,就有妙齡女子前來獻香茶,接着就擺上酒宴。四個美女,金佩玉環、叮噹作響,侍立兩邊。吳生剛覺背上有點痒痒,就有美人伸入細手用長指甲輕輕搔癢。吳生直覺心神搖曳,一時平靜不下來。不一會兒,就喝得有點醉意,漸漸掌握不住自已,笑着看看美人,殷勤地與美女說話,美女每每笑着避開他。白生又命美女唱歌佐酒。一紅紗女子端着酒杯獻酒,一面唱動聽的歌曲,眾美女也都隨着一起演奏起來。奏完,一個綠衣女子一面唱歌,一面獻酒;一個穿紫衣的和一個穿白紗衣的女子嗤嗤笑着,暗中互相推讓,不敢向前。白生又命她們一人唱歌,一人敬酒。於是紫衣女便來敬酒。吳生一面接杯,一面用手撓女子的手腕。女子一笑失了手,把酒杯掉在地上打碎了。白生責備她,這女子含笑撿杯,低下頭細聲說:「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白生大笑,罰紫衣女自唱自舞。紫衣女舞完後,白衣女又來敬一大杯,吳生謝絕;白衣女捧酒不快,吳生只得又勉強喝了。吳生用醉眼細看這四個女子,都風度翩翩,沒有一個不是絕世佳人。吳生忽然對白生說:「人間的美女,我求一個都很難,你這裡這麼多漂亮的美人,能不能讓我真正快樂快樂?」白生笑着說:「足下不是有意中人嗎?這些你還能看上眼?」吳生慚愧地說:「我今天才知道我見識得太少。」於是白生就召集起所有美女讓吳生選擇。吳生看看哪個也好,一時拿不定主意。白生因為紫衣人曾和他有過捉臂之交,便吩咐她抱了被子去侍奉吳生。
吳生與紫衣女同床睡覺,盡情歡樂,恩愛無比。事後,吳生向紫衣女索取信物,她就摘下金手鐲贈給他。忽然童子來說:「仙人凡人有別,請吳先生馬上回家。」女子急忙起床出門去了。吳生問童子白生哪裡去了,童子說:「早去上朝了,他吩咐我去送你。」吳生悶悶不樂,只好跟童子按原路返回。到了天門,一回頭,童子不知何時已不見了,門邊的兩個老虎張着大嘴一起向他撲來。吳生急忙快跑,眼前卻是一條無底的山谷,想住腳巳來不及了,一頭扎進了山谷,吃了一驚,出了一身冷汗。一睜眼,原來是做了個夢。太陽已紅彤彤的了。拿起衣服一抖,覺得有件東西掉在床上,一看,正是那金鐲子,吳生心裡好生奇怪。
從此,吳生想升官發財、娶美女的心思,全部沒有了,心灰意冷。對人間不感興趣,一心嚮往名山大川,拜尋赤松子,得道成仙。然而他還一直沒有忘記傳宗接代。
又過了十幾個月,有一天,吳生白日睡覺正濃,忽然夢見紫衣女子自外邊進來,懷裡抱着一個嬰兒,對吳生說:「這是你的骨肉。天上難留這個孩子,所以抱來送還你。」說罷,把孩子放在床上,又用衣服蓋好,匆匆就走。吳生一把拉住她,要她再住一夜。紫衣女說:「上次同床為新婚,這一次同床為永別,百年夫妻就到這裡。若郎君有志,或者還能相見。」吳生醒來,見嬰兒睡在身邊被褥之中。趕快抱着去見母親。他母親高興得不得了。於是雇了奶娘餵養這個嬰兒,起了個名字叫夢仙。
吳生有了孩子,就托入轉告葛太史,說自己要去隱居,請他女兒另嫁。太史不肯,吳生固辭,太史便告訴了他女兒。女兒說:「遠近沒有不知道我已許配吳生了,今又改嫁別人,這不是嫁了二夫嗎?」於是葛太史又把這話轉告了吳生。吳生說:「我不但已經不圖功名,而且也絕情於男女了。我所以沒有馬上進山,只是因為尚有老母健在。」太史又把吳生的話告訴女兒。女兒說:「吳郎窮,我甘心跟他吃糠咽菜;吳郎要去,我就在家侍奉婆母,定然不另嫁他人。」如是再三,商量不妥,葛太史最後還是擇了日子,用車馬把女兒送到了吳家。吳生感念妻子的賢惠,特別敬愛她。女子侍奉婆母非常孝順,也不嫌家裡貧窮。
過了兩年,吳母死了,葛女賣了嫁妝,安葬了婆母,盡到了禮節。吳生對妻子說:「我有像你這樣的賢妻,還有什麼憂愁!只是聽說一人得道,拔宅飛升,所以想離家出走,家中一切就拜託給你了。」葛女也坦然答應,一點也不挽留。於是吳生就辭別妻子出走了。
吳生走後,葛女外理生活,內訓嬌兒,治家井井有條。夢仙也漸漸長大,學習聰明過人,十四歲中了秀才,人稱神童;十五歲又入翰林。每次皇上褒封,不知他的生母是誰,只封葛氏一人。每次有祭禮,夢仙總是問父親在哪裡?他的養母就實話告訴了他。夢仙想辭官不做,去找父親。養母說:「你父親已走了十幾年了,想來也已成仙了了你哪裡去找?」
後來,夢仙奉旨去祭南嶽,路上碰到一夥強盜,正在危急之時,來了一個持劍的道士,強盜被嚇跑了,為他解了圍。夢仙很感激他,贈給道士銀子,道士不要,只拿出一封信託夢仙捎回,囑咐說:「我有個朋友與大人是同鄉,托你代問個好。」夢仙問:「你朋友叫什麼?」回答說:「王林。」夢仙想來想去村中沒有這個人。道士說:「他是個老百姓,大人可能不認識他。」道士臨走拿出一隻金鐲子說:「這是閨閣之物,我拾了來沒有用,就送給你作為捎信的報答吧!」夢仙拿着手鐲細看,做工精細,鑲嵌精美,就拿回家去給了他夫人。夫人很珍愛,叫能工巧匠照樣再造一隻配成對,怎麼也造不了這麼好。
夢仙遍問村中百姓,並沒有王林這個人。實在無法找到,就打開信看,信中寫着:「三年鸞鳳,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賴卿賢。無以報德,奉藥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後面寫着:「琳娘夫人妝次。」念完了仍不知是什麼人,就拿着去問他養母。養母一看便哭了,說:「這是你父親的家書,琳是我的小字。」夢仙才恍然大悟,王林是琳字的拆白,悔恨得不得了。又拿出鐲子請母親看,母親說:「這是你生母的遺物。你父在家時,常拿出來給我看。」又看藥丸,有豆子那樣大。夢仙高興地說:「我父親是仙人,吃了這丸子一定長生不老。」他母親沒有立刻吃,暫時藏了起來。等葛太史來看外孫時,便給他念了吳生的信,並奉上丹丸給他添壽。太史一分兩半,與女兒分吃了,頓時精神煥發。太史已七十多歲老態龍鍾,吃了丹丸忽然筋骨強壯,不坐車馬,步行走得很快,家人跑路才跟上他。
又過了一年,城裡發生了火災,大火終日不滅,全城人都不敢睡覺。夢仙家的人都在院子裡看,見大火漸漸漫延過來,一家人無計可施。忽然夫人手上的金鐲子嘎然作響,自行脫手飛上天空,逐漸擴大,圓圓地蓋在宅子上,鐲子口朝東南。眾人都驚呆了。一霎時,火自西來,燒到鐲子邊就轉向了東。等火勢燒遠了,眾人認為鐲子不會再回來時,忽見紅光一下收斂起來,鐲子當地一聲掉在夫人足下。這次城中大火燒了民房幾萬間,前後左右都成灰燼,只有吳宅安然無恙。只有東南角一小閣被燒,正是鐲子口處沒蓋住的地方。
葛女年五十多歲時,有人看見,還像二十多歲人一樣。
【夜叉國】
交州有一個姓徐的,駕船渡海去遠方做買賣,在海上遭遇大風,船被吹到不知什麼地方。風停後,徐某睜眼一看,見來到一處,山峰綿延,樹木蒼蒼。徐某希望有人居住,便將船拴好,背着糧食、干肉,下船登上了海岸。
剛進山,見兩邊懸崖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很多洞口,像蜂房一樣,洞內隱約有人聲。徐某來到一個洞外,停下腳步往裡一瞅,裡面有兩個夜叉,吡着兩排白森森的劍戟般的利齒,雙眼瞪得像燈籠一樣,正用爪子撕生鹿肉吃。徐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返身要逃,夜叉已看見他,扔下死鹿,爪子一伸,把他抓進洞裡。兩個夜叉互相說着話,像鳥獸的叫聲,爭着撕扯徐某的衣服,似乎想吃了他。徐某恐懼萬分,忙取出背在身上的乾糧和熟牛肉乾,送給夜叉。夜叉分吃完了,覺得味道很美,又去翻徐某的袋子。徐某搖搖手,表示沒有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了起來。徐某哀求說:「放開我!我船上有鍋子,可以再做給你們吃!」夜叉不明白他的話,仍然發怒。徐某打着手勢又說了一遍,夜叉像是稍微有點明白了,便跟着他來到船上,把鍋子拿到洞中。徐某抱來柴禾,點上火,將夜叉吃剩下的生鹿肉煮了獻給他們,兩個夜叉吃得非常高興。到了夜晚,夜叉用石頭堵住洞口,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着身體,遠遠地躲着夜叉躺下,整夜戰戰兢兢的,生怕最終不免一死。
天明後,兩個夜叉出去了,臨走前又堵上洞口。不一會兒,取來一頭死鹿交給徐某。徐某便剝了鹿皮,到洞深處打了水,煮了好幾鍋。又過了一會,來了好幾個夜叉,聚到一起,吞吃着鍋里的熟鹿肉。吃完了,一齊用手指着鍋子,似乎嫌太小。過了三四天,一個叉背來一口大鍋,像是人常用的那種。於是,夜叉們紛紛拿來死狼、死鹿等動物,放在鍋里煮。煮熟後,招呼徐某也一塊吃。這樣過了幾天,夜叉們漸漸和徐某熟悉起來,出去時也不再堵洞口了,待他像一家人一樣。徐某也漸漸能根據夜叉發出的聲音,揣摩出他們的意思,還常常學着他們的腔調,說些「夜叉話」。夜叉們更加高興,又帶來一個母夜叉,給徐某當老婆。起初徐某很害怕,在母夜叉面前不敢動彈。後來母夜叉主動親熱他,徐某才和她成了夫妻。母夜叉大為喜悅,此後便常常留下熟肉給徐某吃,真像是恩愛夫妻一樣。
一天,夜叉們早早起來,每個夜叉脖子上都掛着一串明珠,輪番走出洞外,像是在迎候什麼貴客。又讓徐某多煮些肉。徐某問母夜叉,母夜叉說:「今天是天壽節。」又走出去跟別的夜叉說:「徐郎沒有骨突子!」眾夜叉聽說,各摘下五顆珠子,一塊交給母夜叉。母夜叉又從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顆,共湊了五十顆,用野麻皮搓了根繩子串起來,掛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了看這些明珠,一顆足值百十兩銀子。一會兒,夜叉都走了出去。徐某煮完肉,母夜叉來叫他說:「去接天王!」
徐某跟隨夜叉們來到一個大洞。這個洞足有好凡畝地大,中間有一塊巨石,上面又平又滑,像桌几一樣。巨石周圍擺着些石座,最上首一個石座上蒙着豹皮,其餘蒙的都是鹿皮,共坐了約二三十個夜叉。不一會兒,只聽大風呼呼,飛沙走石。夜叉們慌忙出迎。徐某見走來一個巨大的怪物,樣子也像是夜叉。那怪物徑直奔進洞中,高高地蹲坐在豹皮座上往下俯視着。眾夜叉們跟着一塊進洞,分東西兩列站好,都昂起頭,雙臂交叉成十字狀,向大夜叉行禮。大夜叉點了點人頭,問道:「臥眉山上的,就是這些嗎?」眾夜叉亂鬨鬨地答應。大夜叉看見了徐某,問:「這個是從哪來的?」母夜叉回答說:「他是我丈夫。」大家對大夜叉誇起徐某的烹調來。隨即有兩三個夜叉跑去取了些熟肉來,獻到石桌上。大夜叉雙爪撕着,飽吃一頓,極力誇讚味道美,並且命令此後要按時供應他熟肉吃。又看着徐某說:「你的骨突子怎麼這樣短?」眾夜叉回答說:「他剛來,還沒準備好。」大夜叉便從自己脖子上摘下明珠串,脫下十顆明珠賞給徐某。這些珠子都比手指尖大,圓圓的像彈丸一樣。母夜叉急忙接了過來,替徐某穿好掛在他脖子上。徐某也學夜叉的樣子,雙臂交叉,說着「夜叉話」表示感謝。大夜叉便走了,駕着狂風,快得像飛一樣,片刻便消失不見了。眾夜叉吃了他剩下的熟肉,便散了。
又過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產了。一胎生下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人樣,不像他們的母親。夜叉們都很喜歡這三個孩子。常常一塊逗弄他們。
一天,夜叉們都出去打食了,只剩下徐某一個人在洞裡坐着。忽然從別的洞來了一個母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不肯。母夜叉發怒,將他一下子撲翻在地。正好徐某的妻子從外面進來,見此情景,暴怒地衝上前去,撕打起來,一口把她的耳朵咬了下來。過了一會,那母夜叉的丈夫也來了,徐妻才放了她,讓她走了。從此後,徐妻天天守着丈夫,一刻也不離開。三年後,孩子們已能走路了。徐某教他們說人的語言,漸漸地咿咿啞啞會說話,大有點人氣了。雖然還是兒童,但登山如走平地一般;跟徐某依依戀戀,很有父子情意。
一天,母夜叉跟一個兒子和女兒外出,半天沒回來。正好北風大作,徐某淒傷地想起故鄉。便領着另一個兒子來到海岸邊,見原來的船還在,便和兒子商量着返回老家。兒子想告訴母親,徐某勸阻住了。父子二人登上船,順風行駛,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到達交州。到家後,徐某得知妻子已經改嫁走了。他拿出兩顆明珠,賣了幾萬兩銀子,家境因而非常富裕。兒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歲時,就能舉起幾百斤重的東西,粗直剛猛,生性好鬥。交州的駐軍主帥見了他後很驚奇,便讓他做了千總。正趕上邊疆叛亂。徐彪在作戰中所向披靡,立了很多功勞,十八歲就提升成了副將。
這時,有一個商人乘船渡海,也遭遇大風,被刮到臥眉山。剛上岸,見走來一個少年人。少年見了商人大驚,知道他是中原人,便詢問他的家鄉,商人說了。少年把他拉進一條深谷中的一個山洞裡,洞外布滿了荊棘叢,囑咐他不要出去。少年離去了不一會,拿來鹿肉讓商人吃,自己說:「我父親也是交州人。」商人詢問姓名,知道姓徐,自己認識他,便說:「你父親是我的老朋友。現在他兒子已做了副將。」少年不知「副將」是什麼意思,商人說:「這是中國的官名。」少年又問:「什麼叫官?」商人回答說:「官就是出去乘漂亮車馬,回家住高堂大屋;在上輕輕一呼,百人應聲雷動;別的人不敢正眼看,只能側身立,這就是官!」少年聽得歡欣鼓舞。商人又問他:「你父親既然在交州,你為什麼長久留在這地方?」少年詳細講了以前的事情。商人便勸他返回故土,少年人說:「我也常常這樣想。但母親不是中國人,語言相貌都跟那裡不同。況且,一旦走不成,同類知覺必被殘害。因此躊躇不決,拿不定主意。」說完少年便走了,臨出洞時跟商人說:「等起了北風,我來送你回去,麻煩你給我父親,哥哥帶個信去。」
商人在洞裡一直藏了將近半年。他不時從洞口荊棘叢中往外窺視,見山中總有夜叉來來往往,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一天,北風忽起,山中一片風吹樹葉的唰唰聲。少年忽然來了,領着他急急地逃竄。邊逃邊囑咐他說:「我囑託你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應。於是,在少年的幫助下,商人終於逃了回來。一到交州,商人立即去副將府,跟徐彪詳細講了自己的見聞。徐彪聽了又悲又喜,便要去尋找母親、弟弟和妹妹。父親擔憂大海滔滔,又是去夜叉國,一路險惡,極力勸阻他不要去。徐彪捶胸痛哭,非去不可。父親勸阻不住,只得由他。
徐彪便告訴了交州總帥,挑了兩名健勇的士兵,乘船下了海。正趕上逆風,船行得十分艱難。在大海上顛簸了半個月,四周一望,只見海水茫茫,無邊無際,再也分辨不出東西南北。忽然,一陣暴風吹來,波浪滔天,船被一下子打翻。徐彪落入水中,隨着海浪漂流了很久,被一個怪物拖上了岸。怪物帶着他來到一個地方,這裡竟有房舍。徐彪醒了後,四下一看,一個像夜叉的怪物站在自己身邊,便用「夜叉話」詢問。夜叉驚訝地反問他,徐彪告訴他自己要去的地方。夜叉高興地說:「臥眉山是我的故鄉。剛才太冒犯你了。你離開去臥眉山溝路已八千里了,這條路是去毒龍國的,不去臥眉山。」於是找了條船送徐彪去臥眉山。夜叉在海水裡推船疾行,像箭一樣快,瞬間已跑了一千多里。過了一夜,來到臥眉山北岸。徐彪見岸上有個少年,正在眺望着茫茫無際的海水。徐彪知道深山裡沒有人類,懷疑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錯,兄弟倆手拉手痛哭起來。徐彪問起母親和妹妹,少年回答說都很平安康健。徐彪便想和弟弟一起去尋她們,弟弟阻止了他,自己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徐彪轉身想感謝送自己來的夜叉,卻見那夜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不一會兒,母親和妹妹來了,看見徐彪都哭了起來。徐彪告訴母親想接她們回去,母親說:「恐怕去了後會被人家欺負!」徐彪說:「兒在中國非常榮華富貴,別人不敢欺負母親。」於是,母子三人決意返回。但苦於正值逆風,難以行船。正在徘徊猶豫時,忽見船上的布帆向南飄動,起了瑟瑟北風。徐彪大喜。說:「天助我也!」四人一個跟一個上了船。北風很急,只用了三天,便抵達交州岸邊。四人一上岸,看見他們的人以為是妖怪,嚇得四處逃竄。徐彪便脫下自己的衣服,讓他們三人分着穿上了。回到家中,母夜叉見了徐某,怒罵不止,恨他當初回來不跟自己商量。徐某連忙謝罪道歉。家裡的人都來拜見主母,無不嚇得渾身顫抖。徐彪便勸母親學說中國話,又讓她穿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興起來。
母夜叉和女兒都喜歡穿男人服裝,像滿族人的打扮。幾個月後,漸漸會說中國話了。弟弟妹妹的皮膚也逐漸變得白皙。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兒,二人都很勇猛有力。徐彪恥於自己不會讀書寫字,便讓弟弟讀書。徐豹很聰慧,經史書籍,一過目就明白了。但他不想做一個只會讀書的文人,徐彪便仍然讓他練習拉硬弓、騎烈馬,結果考取了武進士,娶了阿游擊官的女兒為妻子。夜兒因為相貌奇異,沒人敢向她提親。正好徐彪部下有個姓袁的守備死了妻子,徐彪便將妹妹硬嫁給了他。夜兒能開百石弓,百餘步之外,用箭射小鳥,百發百中。袁守備每次出征,總是帶着妻子。後來他一直升到同知將軍,立下的功勞多半出自妻子之手。徐豹到三十四歲時,做了一個省的提督。母親曾經跟着他南征,每次跟強敵對陣,母親總是脫去盔甲,赤膊上陣,手持利刃為兒子接應。凡跟她接戰的人,無不敗得落花流水。後來,皇帝要詔封她為「男爵」,徐豹急忙上疏推辭,說明她是自己的母親,皇帝才改封了她一個「夫人」的稱號。
【小髻】
長山縣有個居民,在家閒居,常有個矮個子人來,與他長時間閒聊,他一直不知道這個人是哪裡人,幹什麼的,頗為懷疑。
一天,客人說:「三幾天我就搬來住,咱們就成鄰居了。」過了四五天,又說:「現在咱們已經同莊住了,早晚可以來討教。」主人問他:「遷住在什麼地方?」那人也不細說,只是用手向北指了指。從此,每天總來一次,時常向鄰居借器具用。有的人吝嗇不借給他,器具就不翼而飛。眾人都懷疑他是狐。
村北有一個古墓,非常深,看不見底,眾人懷疑他可能住在裡邊。大家拿着兵器、木棒去圍剿他。有人趴在墓口聽了聽,很久沒有動靜。一更天將盡的時候,聽到墓穴中好像有幾百人對着耳朵小聲說話。大家都一動不動地等着。一會兒,一尺多長的小人爬了出來,絡繹不絕,數也數不過來。大夥一聲喊叫,共同出擊,每打到他們,杖杖都打出火來。轉眼之間,小人四散奔逃。只留下一個小髻,像核桃那樣大,上面還扎着紗,鑲着金線。用鼻子嗅一嗅,騷臭不可聞。
【西僧】
有兩個從西域來的和尚,一個去了五台山,另一個要去泰山。他們的衣服顏色、語言相貌,跟中國都不一樣。自己說:「曾經過火焰山,峰巒重疊,煙氣蒸騰,熱得就跟爐灶一樣。凡要翻過這座山,必須在雨後才能走。走時要聚精會神,雙眼凝視着地面,輕輕地抬腳,慢慢地走;一不小心誤踏到山石上,就會立即冒出烈焰,把人烤傷。還經過流沙河,河裡有座水晶山,陡峭的懸崖絕壁直插天際。山峰四面都晶瑩清澈,像透明一般。還有一座關隘,寬窄僅能容一輛車子通過。有兩條龍,口角相交,把守着這裡。凡過關的人須先拜龍,龍如同意過,口角就會自己張開。龍的顏色是白色的,身上的鱗鬣都像水晶的一樣。」
和尚又說:「我們共在路上走了十八年。剛離開西方時,有十二人,等來到中國,只剩下了我們兩個。西方都傳說中國有四座名山,一個泰山,一個華山,一個五台山,還有一個洛伽山。相傳這些山上遍地都是黃金,觀音菩薩、文殊菩薩就在這些山上住,凡能去這些地方的人,都會變成佛身,可以長生不老。」聽這西域和尚說話的口氣,就跟我們這裡的羨慕西方樂土是一樣的。倘若有去西方遊歷的人,和來東方求佛的人中途相遇,雙方分別說說本地的實際情況,一定都會相視失笑,免除萬里跋涉之苦了。
【老饕】
山西澤州有一綠林豪傑,名叫邢德。他善拉強弓,射連珠箭,被稱為一時絕技。但此人一生潦倒失意,運氣不佳,不善於經營謀利,出門做買賣總是虧本。南北兩京的大商人卻總是喜歡和他結伴,路上有了他就不用害怕了。正值初冬時節,有兩三個商人借給邢德一點錢,邀他一同去販運;邢德也拿出自己所有的錢,準備做件大買賣。他有一個朋友很會算卦,就去問問吉凶。友人算了一卦說:「這一卦是個『悔』字,你這次的生意不但賺不了錢,怕是還要虧本。」邢德聽了很不高興,打算不幹了,可那幾個商人強拉着他匆匆上了路。到了京都,果然像卦里算的賠了老本。臘月中旬,他單人匹馬出了城門,自己想到來年身無分文,更加憂悶。
這時,晨霧迷濛,邢德暫時走進路旁一家酒店,解下行裝尋酒喝。看見一白髮老翁和兩個少年在北窗下同桌喝酒,一個蓬鬆着滿頭黃髮的童僕在旁邊侍候。邢德在南邊,面對老頭坐了下來。那童僕給白髮老頭三人斟酒時,不小心弄翻了菜盤,沾污了老頭的衣裳,少年生了氣,立刻狠揪童僕的耳朵,又拿起手帕給老頭擦拭。這時,邢德看見童僕的拇指上套着半寸來厚的鐵箭環,每一個鐵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