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聊齋 - 第9章
蒲松齡
【連城】
晉寧縣有一個姓喬的書生,少年時就很有才氣,但二十多歲了,依舊窮困潦倒。喬生為人正直,他有一個好朋友,姓顧,早年就死了,喬生經常接濟他的妻子兒女。本縣縣令因為喬生的文章寫得好,對他很器重。後來,縣令死在任上,家口滯留晉寧,無法返回故鄉。喬生變賣了自己的家產,買了棺樞,往返兩千多里,把縣令的遺體連同他的家人一起送回了家鄉。因為這件事,當時的文人們更加尊重喬生,但喬生卻因此更加貧窮了。
當時,一個姓史的舉人有個女兒叫連城,精於刺繡,又知書達禮,史舉人非常寵愛她。一次,史舉人拿出一幅女兒繡的「倦繡圖」,徵求年輕書生就圖題詩,意思是要藉此選個有才學的好女婿。喬生也作了一首詩獻上,這首詩說:「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又題了一首詩,專贊這幅圖繡得精妙:「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連城見到這兩首詩,非常喜歡,便對着父親誇獎喬生的才華。但父親嫌喬生太貧窮,不願找這麼個女婿。此後,連城逢人就夸喬生,又派了個老媽子,假借父親的名義贈給喬生一些銀兩,作為他讀書的費用。喬生感嘆地說:「連城真是我的知己啊!」對她一往情深,如饑似渴地想念她。
不久,連城跟一個名叫王化成的鹽商的兒子訂了親,喬生才開始絕望起來。但仍然夢魂縈繞,無時無刻不想着連城。不長時間,連城便生了重病,臥床不起。有個從西域來的和尚,自稱能治好她的病,但必需一錢男子胸上的肉搗碎了配藥。史舉人派人去告訴王化成。王化成笑着說:「傻老頭!想叫我剜心頭肉嗎?」把派去的人又打發回來。史舉人便對人說:「誰願從自己身上割下肉救我女兒,我便把女兒嫁給他!」喬生聽說,立即趕到史家,自己掏出把刀子,從胸上一刀割下片肉,交給了和尚。鮮血染紅了喬生的衣服,和尚忙給他敷上刀傷藥才止住了血。和尚用喬生的肉和了三個藥丸,給連城分三天服下,病果然好了。史舉人便想履行諾言,把連城嫁給喬生。先去通知王化成,王化成大怒,要告狀打官司。史舉人害怕,便擺下宴席,將喬生請來,然後取出一千兩銀子,放在桌子上,說:「辜負了您的大恩大德,就用這些銀子報答您吧!」並對喬生講了毀約的緣由。喬生生氣地說:「我所以不吝惜心頭肉,不過是為了報答知已罷了,難道我是賣肉的嗎?」說完,拂袖而去。連城聽說後,心裡很不忍,托老媽子去勸慰他。並說:「以他的才華,不會久處人下的,何愁天下沒有美女?我近來做的夢都不吉利,三年內必死,不必跟別人爭我這個泉下之鬼了!」喬生告訴老媽子說:「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我報答她不是為了她生得漂亮。我真怕連城未必真知我的心,如果真知,就是做不成夫妻又有何妨呢?」老媽子忙替連城表白了她的一片真情。喬生說:「果然這樣,我們相逢時,她若為我笑一笑,我就死而無憾了!」
老媽子回去不幾天,喬生偶然出去,正好遇上連城從叔家回來。喬生看着她,連城也看見了他。只見她秋波送情,微微地啟齒一笑。喬生大喜。說:「連城真是我的知心人!」過了不久,王鹽商家來到史家商議連城的婚期。連城聽說後又病了,幾個月便死了。喬生前去弔唁,痛哭一場,也死了過去,史家把他抬回家中。
喬生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也沒感到有什麼難過。一個人出了村,還想着再見見連城。遠遠望見有條南北大路,路上的行人像螞蟻一樣擁擠。他也走了過去,混雜在人群里。一會兒,進入一座衙門,正碰上他過去的好朋友顧生。顧生看見他,驚訝地問:「你怎麼來了!」說着,就拉着喬生的手,要送他回去。喬生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我的心事還沒了!」顧生便說:「我在這裡掌管典籍,很受上司信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盡力!」喬生便向他打聽連城在哪兒。顧生領着他串了很多地方,最後才發現連城和一個穿白衣服的女郎,眼淚婆娑地坐在一條走廊的一角。連城看見喬生,急忙起身,像是喜出望外,略問了問他是怎麼來的。喬生說:「你死了,我怎敢偷生世上!」連城聽了,哭着說:「我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還不唾棄我,又以身殉死幹什麼!我今生今世不能跟你了,來生我一定嫁給你!」喬生回頭告訴顧生說:「你有事就忙去吧,我覺得死了很快樂,不想再活了。只想麻煩你代為訪查一下連城托生到什麼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顧生答應着走了。
這時,那白衣女郎問連城喬生是什麼人。連城便向她講述了往事。女郎聽了像壓抑不住心中的悲傷。連城告訴喬生說:「這姑娘與我同姓,小名叫賓娘,是長沙史太守的女兒。我們一路同來,處得很親密。」喬生打量了打量賓娘,見她哀傷悽惋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正想再問什麼,顧生已返了回來,向喬生慶賀說:「我給你辦妥了,就讓小娘子跟你一起還陽復生,好不好?」兩人聽了,都很喜歡。正想拜別顧生,賓娘大哭着說:「姐姐走了,我去哪裡?懇求您可憐可憐,救救我,我就是給您當僕人也願意!」連城心裡難過,想不出辦法,就和喬生商量,喬生轉而哀求顧生幫忙。顧生很為難,一口咬定說不好辦。喬生執意懇求,顧生才無可奈何地說:「我去胡亂試試看吧!」去了有一頓飯的工夫,便回來了,連連擺手說:「怎麼樣!我實在無能為力了!」賓娘聽說,哀哀地啼哭着,依在連城的胳膊下戀戀不捨,恐怕她馬上就走了。三人相對無語,一籌莫展。再看看賓娘那愁苦淒傷的樣子,真讓人心裡發酸。顧生奮然而起,說:「你們帶賓娘一起走吧。真有罪責,我豁上這條命一人承擔了!」賓娘聽了才高興起來,跟着喬生一塊出去。喬生擔心她一人去長沙路太遠,又沒有伴。賓娘說:「我想跟你們走,不願回去了!」喬生說:「你太傻了!不回去,見不着你的屍身,怎麼能還陽呢?以後我們到了湖南,你不躲着我們,我們就很榮幸了!」正好有兩個老婆婆拿着勾牒要去長沙勾人,喬生便把賓娘託付給她們,然後灑淚而別。
路上,連城走不動,走一里多路就得歇息歇息。共歇了十多次,才看見本村的莊門。連城說:「還陽後恐怕我們的事又有反覆。請你先去我家,索要我的遺體,然後我在你家重生,我父親應當不會再反悔了!」喬生認為很對,兩人便先去喬生家。連城戰戰兢兢地像走不動了,喬生站住,等着她。連城說:「我走到這裡,禁不住渾身發抖,六神無主,真擔心我們的心愿實現不了!我們還得再好好商量商量,不然,我們活了後,可就又身不由己了!」兩人相互攙扶着,進入一間廂房中,過了很久,誰也沒說話。連城忽然笑着說:「你厭惡我嗎?」喬生驚訝地詢問這是什麼意思。連城害羞地說:「恐怕我們的事不成,那時就太辜負你了!請讓我先以鬼身報答你吧!」喬生大喜,兩人極盡歡愛。因為不敢急忙還生,兩人徘徊不決,在廂房中一直呆了三天。連城說:「俗話說:『醜媳婦終得見公婆』。老是在這裡憂愁擔心,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催促喬生快去還陽。喬生一走到靈堂,猛然甦醒過來。家人非常驚異,給他喝了些湯水。喬生便派人去請史舉人來,請求得到連城的屍身,說自己能讓她復活。史舉人大喜,聽從了他的話。剛把連城抬進喬生家,一看,連城果然也已活了。連城告訴父親說:「女兒已把自己許給喬郎了,再沒回去的道理。父親如不允,我只有再死!」
史舉人回了家,便派了奴婢去喬家供女兒使喚。王化成聽說後立即寫了狀子告到官府。官府受了王家的賄賂,將連城又判給了王化成。喬生憤懣不堪,直想死去,但終究還是無可奈何。連城到了王家,氣憤憤地不吃飯,只求快死。看屋裡沒人,便把帶子懸到房樑上上了吊,被人救下後。隔了一天,病得越重,眼看就要死了。王化成害怕,把她送回了娘家。史舉人又把她抬到喬生家。王化成聽說後,也沒有辦法,只得作罷了。
連城病好後,常常思念賓娘。想派個人捎信去,就便探望她。因為路太遠,很難前去。一天,家人忽然進來稟報說:「門外來了好些車馬。」喬生夫婦迎出屋門一看,見賓娘已在院子裡了。三人相見,悲喜交集。史太守親自把女兒送來了。喬生將他請進屋裡,史太守說:「我女兒多虧你才能復生,她立誓不嫁別人,現在我聽從了她的意願!」喬生忙叩頭拜謝。史舉人也來了,還跟史太守敘上了同宗。
喬生名年,字大年。
【霍生】
文登有個姓霍的書生,與一個姓嚴的書生小時很要好,長大了經常開開玩笑,頂起嘴來,誰也不讓誰。
霍生鄰居有個老婆子,曾給嚴生妻子接過生。有一次,婆子偶然與霍生妻子說起嚴生妻子陰部有兩個肉瘤。霍妻又告訴了霍生。霍生與同學們謀劃好了,聽到嚴生將要來時,故意小聲說:「某某人妻子曾與我私通。」眾人敢意不信,霍生便捏造了始末情節,並且說:「你們不信,我知道她的陰部有兩個肉瘤。」嚴生正走到窗外,聽得明明白白,返身便走,回家拷打他的妻子。妻子說沒有這回事,嚴生打得更厲害。妻子不堪其苦,就上吊自殺了。
霍生這才懊悔莫及,但又不敢向嚴生說明情況。後來,嚴妻冤魂夜夜哭鬧,全家人不得安寧。沒有多長時間,嚴生也突然死了,鬼也就不哭了。
此後,霍生妻子夜夜夢見一個女子披頭散髮朝她大喊:「我死得好苦啊!哪能叫你們夫妻歡樂?」霍妻醒來就得了病,幾天也死了。霍生也夢見一個女子來指點着罵他,並用手打他的嘴。醒了以後,感覺嘴唇隱隱作痛,用手一摸,高高腫起,三日後成了兩個小肉瘤,成為頑固的症狀,不敢大聲說笑,一開口就疼痛難忍。
又:本縣有一個姓王的書生,與同學某生要好。某生的妻子要走娘家,王生知道某妻騎的驢怕驚,他就預先藏在路邊草叢裡。等某妻騎着驢走過來時,他猛地出來嚇驢一跳,某妻就摔倒在地上了。趕驢的是個小憧,無力扶她上驢,王就殷勤周到地把某妻抱扶上驢。某妻也不認識王生是誰。
王生洋洋得意,對人說:小僮追驢去了,自己曾與某妻在路邊草叢裡私通,某妻穿的是什麼襖,什麼褲。說得清清楚楚。某生聽後,非常羞愧地離開了。
過了一會,王生從窗縫中看見某生一手持刀,一手扯着他妻子朝自己走來,滿面憤怒兇惡之色。王生嚇得跳牆就跑,某生在後緊緊追趕不放。約追了二三里路,某生看看追不上王生,才回去。王生卻因極力快跑,肺葉擴張,得了哮喘病,幾年都治不好。
【汪士秀】
汪士秀,是廬州人,剛強勇猛,力氣大得能舉起幾百斤重的石臼。他和他父親都善於踢球。他父親四十多歲過錢塘江時淹死了。又過了八九年,汪士秀有事去湖南,晚上停泊在洞庭湖。當時,圓月東升,澄江如練。正眺望時,忽見有五個人從湖中冒出來,帶着一張足有半畝地大的蓆子,平鋪在水面上。接着又紛紛擺出酒肴,盛酒肴的器皿發出一片溫厚的摩擦碰動的聲響,不像是陶瓷器皿。不一會兒,有三個人在席上坐下,另外兩個人在一邊伺候。坐着的三人中,一個穿黃衣服,兩個穿白衣服,頭上都戴着皂色的頭巾,頭巾高高的,後幅拖下來一直搭到肩背上,樣式非常古老。月色迷茫,遠遠望去,看不清楚他們的面貌。伺候的兩人,都穿褐色衣服,一個像是童僕,另一個像是老翁。只聽黃衣人說:「今晚月色極好,很值得我們痛飲一場!」一個穿白衣的說:「今晚的風景,大有廣利王在梨花島擺宴時的樣子呢!」三人互相勸酒,痛飲起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汪士秀再也聽不到了。給他撐船的船家嚇得趴在那裡,大氣不敢出。汪士秀又仔細看了看那老翁,相貌非常像已經死去的父親,但聽他說話的聲音又不是。
二更將盡時,三人中忽有一人說:「趁月光明亮,我們應該踢球為樂!」就見那童僕從水中取出一個圓球,有一抱大小,球中像是貯滿了水銀,表里透明。坐着的人都站起身來,黃衣人招呼老翁一塊踢。那球被他們踢起有一丈多高,光芒四射,直刺人眼。一會兒,只見那球騰空飛起,遠遠地飛過來落在了汪士秀的船上。汪士秀不覺腳癢,飛起一腳,想把球踢回去。只覺那球異常輕軟,這一下猛踢,似乎把它給踢破了,球飛起有幾丈高,從破口處瀉下一道銀光,猶如彩虹,又如划過天空的彗星,一下子扎進了水裡。接着水面冒出一陣氣泡,球不見了。席上的三人都發怒說:「哪裡來的生人,敗壞我們的清興!」老翁卻笑着說:「不錯不錯。剛才那一腳正是我們家的『流星拐』踢法。」白衣人怪他多嘴,嗔怒地說:「我們都在煩惱,老奴怎敢講笑話?快和小崽子去把那狂人抓來!不然,我就用錘子砸斷你的腿!」汪士秀見無路可逃,索性橫下心,提刀立在船頭上。一會兒,見童僕和老翁手持兵器沖了過來。汪士秀仔細一看,那老翁果然是父親,急忙大叫:「阿爹,兒子在此!」老翁大吃一驚,父子相對悲傷。童僕見狀,立即返了回去。老翁說:「兒子快藏起來,不然我們爺倆都要死了!」話還沒說完,那三人突然出現在船上,面都如黑漆,眼睛比石榴還大,一把就把老翁抓了過去。汪士秀急忙奮力爭奪,船被掙得搖晃不止,纜繩一下子斷了。汪士秀揮刀向黃衣人砍去,把他的胳膊砍了下來,黃衣人負痛逃竄。另一個穿白衣的向汪士秀衝來,汪士秀又揮刀剁中他的頭顱,撲通一聲掉進水裡。剩下一人也看不見了。汪士秀正和父親商量着連夜乘船返回,忽然水面上冒出一張像井一樣深的大嘴,四周的湖水嘩嘩地往裡灌注着,砰砰地響,一會兒,那大嘴又把水往外一噴,波滔洶湧,高接星斗,湖裡所有的船都顛簸起來,船上的人恐懼萬分。汪士秀見自己的船上有兩個石鼓,都有一百斤重,他便舉起一個往那大嘴裡投下去,激起雷鳴般的波濤。不一會,湖面漸漸平靜,他又把另一個石鼓投了下去,才風平浪靜。
汪士秀懷疑父親是鬼。老翁說:「我本來就沒死。在江上落水的十九人,都被妖怪吃了。我因為會踢球,才保住了命。那些妖怪得罪了錢塘江龍君,所以來洞庭湖避難。三人都是魚精,剛才踢的球就是魚胞。」父子二人都為了團聚而高興,連夜划着船走了。天明後,見船上有片魚翅,有四五尺長,才醒悟這就是夜晚被汪士秀砍斷的黃衣人的那條胳膊。
【商三官】
諸葛城有一個叫商士禹的讀書人,因酒醉後開玩笑,觸犯了本縣一個富豪,被富豪指使家奴毆打了一頓,剛抬回家中就死了。商士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商臣,二兒子叫商禮,還有一個女兒叫商三官,才十六歲。本來三官馬上就要出嫁了,現在因父親去世,把婚事給耽擱了。她的兩個哥哥去告狀打官司,打了一年也沒打出個結果來。三官的婆家便派人拜見她母親,商量着請女家遷就一下,將三官儘快從簡嫁過去,母親也準備答應。三官知道後,就去見母親說:「哪裡有父親屍骨未寒就辦喜事的道理?難道他家就沒有父母嗎?」婆家聽了這話,很慚愧,就打消了原來的念頭。
不久,三官的兩個哥哥沒打贏官司,含冤負屈地返回家來,全家人悲憤不堪。商臣、商禮還打算保留住父親的屍體,以便作為日後再上告的證據。三官勸阻說:「人被殺死了,官府卻不受理,可知這是什麼世道了!難道老天會專為你們倆生一個閻羅包公嗎?讓父親的屍骨長久暴露在外,於心何忍呢?」兩個哥哥覺得妹妹的話有理,只得將父親埋葬了。
喪事辦完,三官突然在一夜失蹤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她母親又着急、又害怕,唯恐她婆家知道,也不敢告訴親戚鄰居,只是囑咐兩個兒子暗暗訪查她的蹤跡。將近半年,三官仍然不見人影。
一次,打死商士禹的那個富豪正趕上壽辰,叫了幾個戲子來演戲慶壽。戲子領頭的叫孫淳,帶着兩個徒弟。一個叫王成,姿色平平,但唱得清脆動聽,大家紛紛叫好。另一個叫李玉,相貌秀麗溫雅,像個漂亮的女子。有客人叫他唱歌,他推辭說不會;再三要他唱,他才唱了些摻雜着本地歌謠的土腔土調,客人們哄堂大笑,亂糟糟地鼓起掌來。孫淳非常羞慚,稟告主人說:「我這弟子跟我學藝不久,還不能唱,只能做些斟斟酒之類的事,請不要見怪!」便命李玉斟酒。李玉往來伺候,很會看主人的意思給客人斟酒,富豪大為高興。等酒席撤下、客人散去後,便留住李玉,要和他同床共枕。李玉替富豪掃了床,又替他脫了鞋子,殷勤侍奉。富豪大醉中,不斷說些挑逗的話,他也只是微微地笑着。富豪更加神魂顛倒,把僕人們全部趕走,只留下李玉。李玉見僕人們都走了,便關上門,插上門閂。僕人們也都到別的屋子裡喝酒去了。
不一會兒,有個僕人聽見富豪臥室內傳出一陣奇怪的格格聲,忙過去往屋裡偷偷地看了看,見屋內漆黑一團,無聲無息。心想沒什麼事,剛轉過身來要走開,忽聽屋星「呯」的一聲大響,像是懸掛着的重東西斷了繩子掉到地上發出的聲音。僕人急忙向屋裡問了兩聲,靜靜地沒一點回答。僕人急叫眾人撞開門衝進去,只見主人的腦袋已和身子分了家,李玉也自已吊死了。因吊着他的繩子斷了,所以屍體掉到了地上,房樑上還殘留着一截繩子頭。眾人大驚失色,急忙通知富豪家裡人。大家都聚集到一起,誰也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眾人把李玉的屍體搬到院子裡,一抬起來後,覺得他鞋襪內空空的,像沒有腳一樣。脫下鞋一看,只見一彎小腳,才知李玉原來是個女子!大家更加驚駭,叫過孫淳來,仔細盤問。孫淳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說:「李玉一個月前才投奔我做弟子,這次他自願跟來給主人慶壽,我實在不知他是從哪來的!」眾人見李玉身穿喪服,懷疑她是商家的刺客,便命兩個人暫且看守住屍體,好去官府上告。女子雖然死了,面貌仍然栩栩如生,用手一摸,身上還是溫暖的。這兩個看守的人動了邪念,商量着要奸屍。其中一人抱起屍體,正轉動着想解開她的衣服,忽然腦後像被什麼東西猛砸了一下,嘴一張,鮮血狂噴,片刻就一命嗚呼了!另一人大驚,急忙告訴了眾人。眾人聽了又驚又懼,不由得把李玉的屍體看作是神明一般。
富豪家告到郡里後,郡守便將商臣、商禮拘了去審訊。二人只是說:「我們不知道這事。妹妹逃走後,到現在已半年不見人了!」郡守便帶了他們二人去驗屍,死者果然是商三官!郡守很感驚奇,便判決商臣、商禮將妹妹的屍體領回埋葬,並敕令富豪家此後不得跟商家為仇。
【於江】
鄉里有個叫於江的,他父親夜裡睡在地頭上,被狼吃了。於江當時只有十六歲,拾到父親遺留下的鞋,痛恨得要死。夜裡等到母親睡着了,他偷偷地拿着鐵錘,來到父親睡覺的地頭上,希望能為父親報仇。
不一會兒,一隻狼來了。狼遲疑徘徊地嗅着於江,於江一動也不動。不多時,狼搖着尾巴掃於江的額頭,漸漸又低頭舔於江的大腿,於江仍然一動不動。狼歡跳着直撲上前,要咬於江的脖子。於江急用鐵錘猛擊狼的腦袋,狼立刻被打死了。於江起身把狼放在草叢中。不多時,又來了一隻狼,同前面那隻狼一樣,又被於江打死了。於江一直躺到半夜,再沒有狼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夢見他父親告訴他說:「你殺了這兩隻狼,足以解我的恨了!但領頭殺我的狼,鼻子是白的,死了的這兩隻都不是。」於江醒了,繼續躺在原地等着,天亮了,沒有狼再來。於江想把那兩隻狼拖回家,又恐怕嚇着母親,就把狼扔到了枯井裡,自己回去了。
到了夜裡,於江又來到田間,還是沒有狼來。就這樣過了三四夜,於江正睡着,忽然來了一隻狼,咬住他的腳,拉着他走。走了幾步,棘針刺進於江肉中,石頭磨傷了於江的皮膚,於江就同死了一樣。狼就把於江放在地上,想要咬他的肚子。於江猛然揮起鐵錘朝狼打去,狼被打倒了;又接連打了幾錘,狼才死了。於江仔細一看,真是只白鼻子狼。於江非常歡喜,背着死狼回了家。這才把報仇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哭泣着跟於江到田間,果然從枯井中找到兩隻死狼。
【小二】
滕縣有個叫趙旺的人,夫妻二人都信佛,不吃葷,被村中的人看做「善人」,家中過着小康生活。他們有一個女兒叫小二,長得聰明美麗,趙旺夫妻愛如掌上明珠。小二六歲時,就讓她與哥哥趙長春一起跟老師讀書,五年的工夫熟讀了五經。同學中有個姓丁的學生,字紫陽,比小二大三歲,長得風流瀟灑,文采也很好,他們二人互相愛慕。丁生私下告訴母親,向趙家提親。而趙旺想讓女兒找個有錢的大戶人家,所以沒有答應這門親事。
過了不多時,趙旺參加了白蓮教。徐鴻儒造反後,一家人都成了賊寇。小二知書善解,對剪紙作馬,撒豆成兵的法術,都能一見就通。有六個小女孩跟徐鴻儒學藝,唯有小二學得最好,因而很快學到了徐的法術。趙旺也因為女兒學的武藝好而得到了重用。
這時,丁生已十八歲了,在縣裡中了秀才,一直沒有成親,因他心裡忘不了小二。一天,他忽然從家裡逃了出來,投到徐鴻儒部下。小二見了很高興,對丁生特別好。小二是徐的高徒,在徐部主持軍務,日夜忙碌,連自已的父母都不常見,可他與丁生每晚都在一起談話,並且談話時將僕役都打發走,每每談到夜裡三更多天。有一次,丁生私下對她說:「我來這裡,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小二回答說:「不知道!」丁生說:「我不是為了想出人頭地。我所以來,實在是為了你。白蓮教本是左道旁門,無濟於事,只能是自取滅亡。你是聰明人,難道不明這個道理嗎?你若能跟我走,就不辜負我找你這份心意了。」小二聽了,黯然地思索了一會,心裡如夢初醒。她對丁生說:「咱們背着我父母走了,是為不義,咱們去告訴他們!」於是二人到了趙旺夫婦處,向他們說明利害。可趙旺不覺悟,還說:「我師傅是神人,絕不會錯!」小二知道不能再勸了,就把辮子梳成小髻,拿出兩個紙鳶,與丁生每人騎一個。紙鳶慢慢展開雙翅,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走了。
天明,來到萊蕪地界,小二用手捻一下鳶脖子,二人就雙雙着了地。他們收了鳶,換騎兩匹驢,一路小跑奔馳到山裡,假裝是來避難的,賃了房子住下了。
二人逃走時,因為比較匆忙,帶的衣服不多,柴米也沒有。丁生很是犯愁,向鄰居家借,也沒有人肯借給。然而小二卻面無愁容,只是賣簪子、耳環等首飾度日。二人閉門靜坐,互相猜燈謎,背誦過去學過的書,以賭輸贏、論高低。誰輸了,誰就被對方用手指打板子。
他們住的西鄰有個姓翁的人,是個綠林好漢。一天打獵回來,被小二看見了,對丁生說:「這個人很富,我們愁什麼?暫借他一千兩銀子用用,不知肯借不肯借?」丁生認為不好辦。小二說:「我要讓他自願拿出銀子來!」她就剪了個紙判官,放在地上,蓋上個雞籠子,然後拉着丁生上了床,擺上存下的一點灑,拿出《禮記》來行酒令。隨便說書上第幾冊、第幾頁、第幾行,然後翻書檢閱。如果這一行是「食」字旁,「水」字旁或「酉」字旁,就喝一杯酒;若是「酒」字部,就加倍喝。小二正好翻到「酒人」,丁生就以大杯斟滿給小二喝。小二祝禱說:「我若是能借來銀子,你就得『飲部』。丁生一翻書,得「鱉人」。小二大笑着說:「事情成了!」斟上酒拿給丁生。丁生不服。小二說:「你是水族,應該和鱉一樣喝酒。」正在互相喧鬧間,忽聽雞籠里嘎嘎有聲。小二說:「來了!」打開雞籠一看,下面滿滿一袋銀子。丁生又驚又喜。
後來,翁家一個婦女抱着孩子來串門,偷着說:『我家主人剛從外邊回來,點上燈才坐下,就見地上忽然裂了一道縫,深不見底。一個判官從縫裡出來說:「我是地府的官吏。泰山帝君召集陰曹官吏造惡人名錄,需要銀燈一千架,每架用銀子十兩。你施捨一百架,就能消除你的惡行。』我家主人害怕已極,燒香叩頭,捐上一千兩銀子,判官才回去了,地上的縫也合起來了。」丁氏夫妻聽了,故意裝得非常詫異。
自此以後,丁氏夫妻漸漸購買牛馬,雇用丫鬟、僕人,自己新蓋了房子。本村的一幫無賴之徒,見他們一下子富起來,就糾集一夥壞人,跳牆進了丁家搶劫。丁氏夫婦從夢中醒來,點着苫子一照,賊已滿了屋子。兩個賊捉住丁生,一個賊伸手向小二懷中亂摸。小二赤着身子起來,用手一指說:「別動!別動!」就見賊寇十三人都吐着舌頭,呆若木雞,一動也不能動。小二這才穿上衣服下床,招呼眾家人來,把盜賊一個一個都綁起來,逼他們招供了罪行。小二於是責備盜賊說:「我們是從遠處來這裡避難的,希望大家互相幫助,為什麼你們竟不仁不義到這種地步!人都有一時富裕貧窮的時候,日子困難的不妨明說,我豈是那種視財如命的守財奴?按你們的這種豺狼行為,本應都殺掉,可我心裡不忍。暫時先放了你們,以後要是再犯,定殺不饒!」盜賊們叩頭謝恩而去。
小二與丁生在這裡住了不長時間,徐鴻儒就被官府擒住了,趙旺夫婦也誅連被殺。丁生幫助小二帶了銀子去官府贖回哥哥趙長春的小孩。這孩子當時才三歲,丁生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來撫養,改姓丁,叫丁承祧。於是這村中的人,漸漸知道丁氏一家是白蓮教的遺屬。這年正遭蝗災,小二剪了幾百隻紙鳶放在自己的地里,嚇得蝗蟲都飛不進她的田,免了一場災害。村中的人都嫉恨他們,向官府告發他們是徐鴻儒的餘黨。官府見丁家很富有,想敲詐他們,就把丁生抓起來。丁生拿錢重重賄賂縣官,才免了災。小二說:「咱們的錢來得不太明白,可以散散財。但這裡的人心如蛇蠍,不能久住。」因此,他們就賤價變賣了家產,搬到益都西邊去住。
小二為人心靈手巧,會過日子,經營家業比男人還強。他們開了個琉璃廠,雇了工人,小二親自教他們製作技術。他們生產的玻璃燈具,樣式奇巧,色彩繽紛,其它廠子都比不上。因此,他們生產的貨雖然價錢高,可還是賣得很快。幾年後,丁家就更豪富了。小二管理工人很嚴格,幾百人幹活,沒有敢偷懶的閒人。小二工作之餘,經常與丁生品茶、下棋,或者以看史書為樂。家裡的財務收支及奴婢、僕人的工作,小二都是每五天檢查一次。檢查時,她手裡拿着計工作數量的籌子,丁生拿着名冊點名。對勤快的進行獎賞,多少不等;對懶惰的當眾打板子,或者罰跪。檢查的這天,全體放假休息,晚間不幹活。小二與丁生招呼奴婢唱俚曲飲酒作樂。小二明察秋毫,沒有人敢欺騙她。獎賞時又超過工人的勞動,所以事事順利;村中二百多戶人家中,有個別窮的,小二就酌情幫助他們些資本謀生,所以,這村里沒有無業游民。
有一年大旱,小二命人在野外設壇,夜裡坐車到壇上,作起法術,就下了大雨,五里以內雨水充足。人們更感到她的神奇。小二出門從不遮面孔,村里人都認得她。有的少年聚起來議論她長得漂亮,但見到她時,都肅然起敬,沒有敢仰頭直看她的。每年到了秋天,村中的童子不能幹重活的,小二都給孩子錢,叫他們去采野菜,二十年積了一樓閣。村裡的人都笑她。可是後來山東發生了災荒,餓得人吃人。這時,小二拿出野菜來摻上糧食給人吃,鄰近村的人都得了救,沒有到外地去逃荒的。
【庚娘】
金大用是中州舊官宦人家的子弟,娶的是尤太守的女兒,名叫庚娘,長得既美麗又賢惠,夫妻倆感情很深。那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頭,金大用一家遠離故鄉,到南方逃難。路上遇到一位少年也帶着妻子逃難,自稱是揚州人,名叫王十八,願意在前面引路。金大用很高興,兩家人便同行同住。
這天,到了一條河邊,庚娘偷偷告訴金大用說:「不要和那少年同乘一條船。他總是盯着我看,眼珠亂轉,神色不正常,好像心術不正!」金大用答應了。王十八殷勤地雇了條大船,幫着金家搬運行李,忙忙碌碌,非常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絕他的好意,又想到他還帶着少婦,不該有什麼問題。少婦與庚娘住在一起,看上去也很溫順和氣。王十八坐在船頭上,同船家親近地說着話,好像是早就認識的親朋好友。不多時,太陽落山了,遼闊的水面一望無際,分不清東西南北。金大用看到四周荒涼險惡,心中很是疑惑奇怪。船行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只見到處是蘆葦。船停下後,王十八邀金大用父子到船頭望望風景,乘機將金大用擠下水去。金大用的父親看見剛要呼喊,船家用篙一下把他打落水中。金母聽到聲音出來察看,又被打下船去,王十八這才喊救人。剛才金母出來時,庚娘在後邊,已察覺剛才發生的事。聽到一家人都掉進河裡,也不驚慌,只是哭着說:「公婆都淹死了,我到哪裡去呢!」王十八進來勸她:「娘子不要憂慮,請跟我到南京去吧。我家有房子有地,很富裕,保你吃穿不愁。」庚娘止住淚說:「要能這樣我就滿足了。」王十八非常喜歡,一路殷勤地伺候庚娘。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歡,庚娘假託來了月經,王十八就到少婦那裡睡了。天將初更,只聽王十八夫婦吵了起來,也不知什麼原因,只聽到女的說:「你辦這種事,怕雷霆會劈碎你的頭!」王十八就打那女人,女的喊起來:「死了算了!實在不願給殺人賊當老婆!」王十八吼叫着把女人拖出船艙,只聽到咕咚一聲,接着就聽到喊婦人落水了。
過了幾天,到了南京,王十八領庚娘回到家,上堂拜見母親。王母驚訝不是原來的媳婦了。王十八說:「原先的媳婦掉到水裡淹死了,這個是新娶的。」回到房裡,又要親近庚娘,庚娘笑着說:「三十多歲的男人了,還不懂這人情世事嗎?普通人家成親,還得喝一杯薄酒呢;你家中這麼富裕,當然不難辦到。如沒有幾分酒意,草率行事,成什麼樣子?」王十八很高興,置辦了酒席,兩人對坐飲酒。庚娘拿着酒壺殷勤地勸酒,王十八慢慢有些醉了,推辭不喝了。庚娘換了大碗,媚笑着強要他喝,王十八不忍拒絕,又喝了下去,不禁酣然大醉,脫了衣服睡到床上,催促庚娘快睡。庚娘撤了燈燭,藉口小解,走出房門,拿了把刀進來;摸黑來到床前,伸手摸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還抓着庚娘的胳膊,說着親熱的話。庚娘用力一刀砍下去,沒把他砍死,王十八叫着要爬起來;庚娘又砍了一刀,王十八這才死了。王母好像聽到響聲,過來問出了什麼事,庚娘也把她殺死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發覺了,庚娘知道不免一死,立即揮刀自殺。可刀刃卷了,砍不進去,她便打開門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來,她已跳進池塘里了。十九急忙呼告鄰居,把庚娘撈上來,見已經死了,但面色端莊艷麗,依然同活着一樣。大夥一同檢驗了王十八的屍首,看見窗上有一封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庚娘寫的,信里詳細講述了她全家的冤情。眾人都認為庚娘是個烈女子,商量好斂錢給她出殯。天亮後,來看的人有好幾千,見了庚娘,個個敬佩,人人朝拜。一天的時間,就斂得了上百兩銀子。好心的人們為她買了珠冠袍服、金銀首飾,上等棺材和很多隨葬東西,把她葬在了南郊墓地。
當初,金生被擠入水中後,幸虧浮在一片木板上,才大難沒死。天亮時,漂到淮河上,被一條小船救上來。這條小船是富戶尹老漢專門為搭救落水遇難人設置的。金大用清醒後,去登門拜謝,尹老漢優厚地待承他,要留下他教自己的兒子讀書。金大用因為不知道親人的消息,想前往探訪,所以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這時聽說:「撈上來了淹死的老頭和老媽媽。」金大用疑心是自己的父母,急忙跑去看,果然不錯。尹老漢代他買了棺木,金大用正在哀傷痛哭,又聽說:「救了一個落水的女人,自稱金大用是她丈夫。」金大用擦乾淚驚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經來了。並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向着金大用大哭起來,請求收留她。金大用說:「我心緒已亂,哪有心思替你打算!」女子哭得更厲害了。尹老漢問明緣故,說這是老天的報應,勸金大用收留這女子為妻。金大用藉口服喪,況且還打算報仇雪恨,怕有家是累贅。那女人說:「如果像你說的,要是庚娘還活着,你也會為了報仇而拋棄她嗎?」尹老漢覺得這女子說話在理,就提出暫時代金大用收留這女人,他勉強應允了。大用埋葬父母時,那女人披麻戴孝,哭得非常悲痛,如同死的是自己的公婆。辦完葬事,金大用懷揣利刃手托飯缽,要去揚州報仇。女人勸他說:「我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個豺子是同鄉。以前他說是揚州人,都是騙人的;況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他的同黨,你這樣去怕是報不了仇,還會惹禍。」金大用聽她一說,猶豫不定。這時忽然傳來烈女子殺人報仇的事,這事在沿河一帶流傳很廣,姓甚名誰非常詳細。金大用聽了很痛快,但知道庚娘死了也更加悲痛。就辭謝唐氏說:「幸虧我沒做有辱你的事。我家有這樣的烈女子,怎能忍心負她另娶呢?」唐氏以他們先前已有夫妻之約,不肯中途離開,願意做妾。
正巧有個姓袁的副將軍,同尹老漢交情很深,路過這裡西去,前來看望尹老漢,見到金大用,非常喜愛,請他當了軍中的書記官。過了一陣子,流寇造反,袁將軍立了大功。金大用因為參贊軍務有功,被授游擊官職回來,這時他才和唐氏成了親。過了幾天,金大用帶上唐氏去南京,準備去給庚娘掃墓。剛過鎮江,要登金山。船到江心,忽然有一條小船過來。船中有一老媽媽和一個少婦,金大用驚疑那少婦很像庚娘。小船疾駛而過時,那少婦從窗中窺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驚疑又不敢追問,急忙呼叫說:「看那鴨子飛上天去了!」少婦聽了也呼喊說:「饞狗想吃貓腥嗎!」這是當年閨房內夫妻倆開玩笑的話。金大用大驚,回船追近仔細一看,真是庚娘。丫頭扶庚娘到這邊船上,兩人相抱大哭,同船的人也跟着傷感不已。唐氏以嫡妻禮拜見庚娘,庚娘驚奇地詢問,金大用才仔細地述說了緣由。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說:「同船時一席話,心中常常忘不了,想不到成了一家人。多虧你代我葬了公婆,我應當首先謝你,哪能以這種禮節相見呢?」於是以年齡論,唐氏小庚娘一歲,二人便以姐妹相稱。
原來,庚娘被埋葬以後,自己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聽見一人喊她說:「庚娘,你丈夫沒死,還應當重新團圓。」接着就如同從夢中醒來,用手摸摸四面全是牆壁,這才醒悟自己是被埋葬了。只覺得悶得慌,也沒有什麼痛苦。有幾個惡少發現庚娘的陪葬物豐富,便挖墳破棺,正要搜括,見庚娘仍然活着,雙方都既驚又怕。庚娘害怕他們害自己,哀求說:「幸虧你們來,才使我又見天日。頭上的首飾,你們全都拿去,請你們把我賣到庵里當尼姑,也可以得幾個錢,我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盜墓的磕頭說:「娘子是貞烈女子,神人都敬佩。小人們不過是貧困沒有辦法,才幹這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說,我們便感恩了,怎麼敢賣你為尼呢?」庚娘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事。」另一盜墓的說:「鎮江有個耿夫人,一人守寡沒有子女,如果見到娘子一定會很高興。」庚娘謝過他們,自己摘下珠寶首飾,全都給了他們。盜墓人不敢收,庚娘再三給他們,才拜謝收下來。接着雇了車船,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說是乘船遇風迷路。耿夫人是個大戶,守寡一人過日子,見了庚娘非常喜歡,把庚娘當作親生女兒。剛才是母子二人從金山回來。庚娘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遍,金大用就過船去拜見耿夫人。耿夫人像對親女婿一樣款待他,邀金大用到家中,留住了好幾天才走。從此兩家來往不斷。
【宮夢弼】
柳芳華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財產,在鄉里數第一。他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為朋友解救困難,往往千金不惜。朋友們向他借錢,也很少有歸還的。唯有一個賓客名宮夢弼,是陝西人,從來沒提出過什麼請求。但他每次來到柳芳華家,一住就是一年。這人性格瀟灑,談吐文雅,柳芳華和他相處的時間最多。
柳芳華有個兒子,叫柳和,當時年紀很小,稱宮夢弼為叔叔。宮夢弼也很喜歡與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來,他們就揭開地上鋪的磚,把石子埋進去,假裝埋金子以為遊戲,家中的五所房子,幾乎全都埋遍了。眾人都笑宮夢弼像孩子一樣的稚氣,唯獨柳和喜歡他,和他親近。
過了十多年,柳家的財產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這眾多食客朋友的需求,於是客人們逐漸地離去。然而在柳家,十餘人的宴會,通宵達旦,還是常有的事。柳芳華到了晚年,家境越來越難以支持,只好出賣土地得幾個錢,以備飯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揮霍,學着他父親結交小朋友,柳芳華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華病死了,家裡窮得連買棺材的錢都沒了。宮夢弼從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錢來,為柳芳華辦理了喪事。柳和更加感激宮的恩德,家中無論事情大小,都委託給他。宮夢弼每次從外邊回來,袖子裡必定帶些碎瓦片,進了屋,就扔到陰暗的屋邊角落裡,別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麼。柳和經常與宮夢弼談起家中的貧苦,宮夢弼聽了對他說:「孩子,你現在還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說沒有錢,就是給你一千兩金子,你也會馬上花光的。男子漢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麼貧窮?」
一天,宮夢弼告辭回家,柳和流着眼淚,囑咐他早些回來,宮夢弼答應了就去了。柳和家逐漸窮得不能自給,家裡的東西也賣完了,天天盼望着宮夢弼回來,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宮夢弼一走,毫無音信。
從前,柳芳華在世的時候,為柳和結親於無極縣黃氏,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後來,黃氏聽說柳家如今一貧如洗,暗地裡就有悔婚的念頭。柳芳華去世,給黃家送去訃告,黃家也沒來弔唁;而柳家只認為是路遠,就原諒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滿,母親就讓他自己到黃家訂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黃家的同情與照顧。及到了黃家,他的岳父聽說柳和穿着破衣爛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訴門人,不要放柳和進來,並讓門人轉告他說:「回去籌劃一百兩銀子,可以再來;不然的話,就從此斷絕這門親事。」柳和聽了這話,痛哭流涕。黃家對門的一位劉老媽媽看了很可憐他,就留他在自己家裡吃飯,送了他三百個銅錢,勸慰着讓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後,母親很氣憤,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她想起過去交往的賓客中,十個里有八九個借過他們家的錢,都沒有歸還,就想讓柳和去找幾家富裕的人家,向他們求助。柳和說:「過去和我們交好的人,都是為了我家的錢財,假若兒子乘坐駟馬的高車,去借一千金也不難;眼下,窮到這樣子,誰還去想過去待他的好處?而且父親當初借錢給人的時候,也從沒立過字據或找過中間保人,去討債也沒有憑據啊!」母親堅持一定讓他去,柳和只好去試試。結果,討了二十多天,一文錢也沒討到;只有演戲為生的李四,從前受過柳家的恩恤,聽到他們眼下的情況,贈送他一兩銀子。母子兩人大哭一場,從此也就絕了討債的念頭。
黃家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聽說父親拒絕了柳和的婚事,心裡很不以為然。父親要把她改嫁給別人,女兒哭着說:「柳郎並不是天生就的窮命。假若他現在比以前還富幾倍,誰又能把他從我們手中奪去?現在因為他窮了,就拋棄了他,是不仁義的。」黃老頭子心裡很不愉快,婉言勸解訓導,女兒終不改變自己的主意。黃老頭子與老婆子都生氣了,一天到晚責罵女兒,女兒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黃家夜間遭到強盜的搶劫,夫婦兩人被炮烙得幾乎死去,家中的財產也被搶得蕩然一空。時間慢慢地又過了三年,黃家家境更加零落下來。有一位西方來的商人,聽說黃家的女兒很漂亮,願意出五十兩銀的聘禮。黃氏貪圖這筆錢財,就答應了,想強迫女兒嫁給他。
女兒得知他們的陰謀,就毀壞了衣裳,塗抹了麗孔,乘着黑夜逃出家門,沿途乞討。經過兩個月,到了保定。她打聽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親以為她是討飯的人,就大聲呵叱她。女兒哭着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柳和的母親拉着她的手,流着淚說:「孩子,你怎麼這副樣子?」女兒又悽慘地告訴了所以這樣的原因。講罷,母女兩人大哭。接着就給她盥洗沐浴,那嬌秀的面容,眉宇間的神采,煥然一新。柳和與他母親都很高興。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母親流着淚說:「我母子二人本應如此,可憐的是你這賢德的媳婦,也跟着我們受苦。」媳婦笑着安慰她說:「媳婦沿途討過飯,很知道討飯人的境況和滋味,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已經覺得有天堂與地獄的區別了。」柳和的母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
一天,媳婦走進一間空閒的房子,地上雜草叢生,幾乎無插腳之地。她慢慢走進內間,只見裡面積滿了灰塵,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積着東西,用腳踢一踢,硬硬的抬起一看,全是銀子。她驚喜地告訴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宮夢弼原先拋的碎瓦礫,現在都變成了銀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時與宮叔叔在屋裡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銀子呢?可是,那屋子現已典給別人,他急忙贖了回來。在斷磚殘缺處所埋的石子都明顯地露出來,很覺失望。挖開別的磚一看,光燦燦的銀子都擺在那裡。轉眼間,柳和就成了百萬富翁。從此,柳和贖回自己的田產,購買了奴僕,門庭的繁華,超過了往日。因而自己發奮說:「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負了宮叔叔的期望。」於是嚴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讀三年,考中舉人。他就帶着銀子,到無極縣感謝劉老太太。
柳和穿着鮮艷華麗的衣服,光彩奪目,跟從着健仆十餘人,各自騎着膘壯的馬。劉老太太只有一間狹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馬喧騰,充滿了狹小的巷子。黃老頭自女兒逃走後,那個商人就逼着他退還聘禮,可是那五十兩銀子已經用去了一半,他只好賣掉了屋子,償還債務,所以窮困潦倒像柳和當年一樣。聽到過去的女婿很顯赫,只有閉門嘆氣。劉老太太買酒備餚款待柳和,順便說起黃氏之女很賢惠,並且惋惜她現己逃走。又問柳和娶了妻子沒有?柳和說:「娶了。」吃罷飯,他定要劉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車子載着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黃女穿戴着華服盛裝,出來迎接,侍女們前後簇擁着,活像一位天仙。見面後,劉老太太大吃一驚,相互敘談了往事,黃氏女詢問了父母的情況。一連數日,主人熱情款待劉老太太,並給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讓人把她送回家。
劉老太太到家後,就到黃家報告他女兒的消息,並轉達了他女兒的問候。黃氏夫婦大吃一驚。劉老太太勸他們去投靠女兒,他們很覺難為情。由於家益敗落,凍餓難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門前,只見門樓高聳,很有氣勢。守門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整整一天也不給他通報。後來,看到一位婦人從裡面走出來,黃老頭陪着笑臉,用謙卑的語言,說明了自己的姓名,請她偷偷地告訴女兒。婦人一會兒出來,把他引到一間耳房裡,說:「娘子很想拜見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請您稍候,等待機會。你老人家什麼時候來到此地?是否有點飢餓?」黃老頭說明自己的苦楚。婦人送來一壺酒,兩盤菜,放在桌上。又贈給五兩銀子,說:「郎君正在房中請客,娘子恐怕來不了。明天早晨你應當早早離開這裡,不要讓郎君得知風聲。」黃老頭點頭稱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點行李準備出去,可是,大門上的鎖還未開,他只好在大門洞中,坐在行李上等待開門。忽然聽到有人喧譁,說主人出來了。黃老頭急急收拾行裝,準備迴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責問他是什麼人?家人都沒法回答。柳和生氣地說:「這一定是個壞人,把他捆起來,押送到衙門去審辦。」眾僕從一涌而上,把他用一根綆繩捆到樹上。黃老頭慚愧畏懼,不知如何說才好。過了一會兒,昨晚那位婦人出來,雙膝跪在柳和面前說:「他是我的舅舅,昨天來得很晚,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主人。」柳和叫人給他解繩子,那婦人送黃出門,說:「昨天忘了囑咐守門的人,致使造成今天這樣的差錯。娘子說,想念時,可以讓老夫人扮裝成賣花的人,和劉老太太同來。」黃老頭答應了。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了黃老太太。黃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兒,如饑似渴,把心思告訴了劉老太太。劉老太太就按黃氏女兒說的辦法,到了柳和的家。她們走過十幾道門,才到了女兒的繡房。女兒身穿彩帔,頭梳高髻;頭戴珍珠翡翠,身着綾羅,滿身散發着撲鼻的香氣。只要小聲一喊,大小丫鬟僕婦就圍在身邊,搬來金飾交椅,安放好一對夾膝,有聰慧的丫鬟來沏茶倒水。母女見面各自用暗語問寒問暖,相視淚水熒熒。晚間,打掃一間房子,安排兩位老太太,鋪蓋的被褥,溫暖而柔軟,連當年富庶時都不曾有過。
住了三五天,女兒待母親心意很懇切。母親把女兒引到無人之處,哭泣着說明以前的過錯。女兒說:「我們母女間,有什麼忘不了的過錯?但柳郎氣憤沒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當柳和來時,黃老太太便躲開。一天,她們母女剛促膝談話,柳和突然進來,看到這種情景,生氣地說:「哪來的村婦?敢大膽和娘子靠在一起坐着,應該叫人把你的鬢毛都薅乾淨。」劉老太太急向前解釋說:「這是我的親戚,賣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責怪。」柳和讓劉老太太坐上首謝了罪。接着他就坐下來,說:「姥姥來了好幾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來與您拉拉家常。黃家那老畜生,現在還活着?」劉老太太笑着說:「都好。只是窮日子難過。官人現在富貴了,為什麼不思念翁婿間的情誼?」柳和拍着桌子說:「想當初,不是姥姥您可憐我,送我一碗粥,我怎麼能活着回鄉!現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說到氣憤時,竟跺腳罵起來。黃氏女忿恚地說:「他們做得不對,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來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腳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沒有辜負郎君的地方,怎麼能對子罵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斂怒容,走了。
黃老太太感到很慚愧,心中也很懊喪,面無血色。辭別女兒,要回家去。女兒偷偷交給她二十兩銀子。回到家後,再也沒有聽到音信。黃氏女很想念他們,柳和就派人把黃氏夫婦接來。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無地自容。柳和道歉說:「去年你來到我家,又不明自告訴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黃老頭子只是唯唯地應付。柳和為他們更換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黃老頭子心裡總是不踏實,告辭回家。臨走時,柳和贈送他一百兩銀子,說:「那個西方商人給你五十兩,我今天給你加倍。」黃老頭子滿臉羞慚,接過銀子。柳和用車馬把他們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鴝鵒】
王汾濱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的家鄉有個養八哥的人,教八哥說話,八哥學得很熟練。出門遊玩總把八哥帶在身邊,相伴已經有好幾年了。
一天,這個人將要經過山西絳州的時候,盤費已經用光了。這人很愁悶,沒有辦法。八哥說:「為什麼不把我賣掉?送我到王府去,你會得到好價錢,就不用愁回去無路費啦。」這人說:「我怎麼忍心呢?」八哥說:「不妨!你得到錢就趕快走,在城西二十里地的大樹下等我。」這人聽從了八哥的話。帶着八哥到城裡,與八哥相互問答對話,圍着看的人越來越多。有個太監見到,告訴了王爺。王爺把這人召入王府,想買這隻八哥。這人說:「小人與八哥相依為命,不願意把它賣掉。」王爺問八哥說:「你願意住下嗎?」八哥說:「願意。」王爺很喜歡。八哥又說:「給十兩銀子,不要多給。」王爺更加喜歡,立刻給了十兩銀子。這人故意作出很懊悔的樣子走了。
王爺與八哥對話,八哥對答如流。八哥喊着要吃肉,吃完,八哥說:「臣要洗澡。」王爺命府人用金盆盛上水,打開籠子叫它洗。洗完後,八哥飛到屋檐間,梳理着羽毛,還和王爺喋喋不體地說着話。一會兒,羽毛幹了,便輕捷地飛起來,操着山西口音說:「臣去了!」王爺左顧右盼間,八哥已飛得無影無蹤了。王爺和府上的侍從們,只是仰天嘆息。急忙去找那賣八哥的人,這人也早已渺無蹤影了。
後來,有到陝西的人,見那養八哥的人帶着那隻八哥在西安市上閒逛。這個故事是畢載積先生記下來的。
【劉海石】
劉海石是蒲台人,十四歲時,隨家人到濱州躲避戰亂,與濱州書生劉滄客同拜一個老師學習,兩人關係很好,便結拜為兄弟。沒過多久,劉海石父母雙亡,奉喪回了原籍,此後一直杳無音信。
劉滄客家境富裕,四十歲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劉吉,十七歲了,是縣裡的名士。次子也很聰明伶俐。後來,劉滄客又娶了本縣倪家的姑娘為妾,對她非常寵愛。過了半年,長子患頭痛病去世,夫妻大為悲傷。不久劉滄客的妻子又病故;過了數月,大兒媳也死了,家中的奴婢傭人也一個接一個地去世。劉滄客接二連三屢遭不幸,幾乎不能忍受。
一天,他正在獨自悶坐,忽然看門人進來稟告:劉海石來了。滄客很高興,急忙出門恭迎入坐。剛要問候寒暄,劉海石忽然吃驚地望着他說:「老兄,你有滅門之禍,不知道嗎?」劉滄客目瞪口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劉海石又說:「很久不通音信,我估計你近來的狀況就未必很好!」劉滄客聽後,忍不住掉下淚來,就將家中近來發生的災難,如實相告。劉海石也難過得落了淚,既而又轉悲為喜,笑着說:「這場災難還沒完,所以我先是為你悲傷;但幸虧遇到我,又該為你慶賀。」劉滄客說:「久不見面,難道你精通了給人看病的越人術嗎?」劉海石回答說:「這不是我的專長。看看宅子風水、或給人相相面我到是比較在行。」劉滄客很歡喜,便求他相看住宅。劉海石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後,又要求再看看家中所有成員。
劉滄客按他的吩咐,把全家人都集合到堂屋,挨次一一地指給劉海石。輪到倪氏時,劉海石忽然仰天大笑不止。眾人正驚奇時,就見倪女嚇得渾身打顫,面無人色;整個身體驟然縮短到二尺多長。劉海石用界尺敲敲倪女的頭頂,發出一種像敲石罐的聲音。他又上前揪住倪女的頭髮,仔細檢查她的腦後,見有幾根白毛,伸手就要拔去。倪女縮着脖子,跪在地上哭着說馬上就走,求他不要拔了。劉海石怒斥道:「你還想害人嗎?」硬將白毛拔去了。那女子隨即變成了一隻黑色像狸一樣的動物。眾人都異常驚懼。劉海石把那動物抓來放到袖子裡,看着劉滄客的兒媳說:「她受毒很深,背上肯定有異樣的變化,請讓我檢查一下。」媳婦害羞,不肯脫衣服。劉的兒子執意讓她脫下,見她背上長着白毛,有四指多長。劉海石用針給她挑出,說:「這毛已老,再過七天就沒救了。」劉海石又看滄客的兒子,見背上也長着二指多長的白毛,便說:「這些毛若再長一個多月,你也沒命了。」他又逐個察看了劉滄客及家人,一一挑去了白毛,對眾人說:「我若不及時趕來,全家人沒有再活的了!」有人問:「這是個什麼東西?」劉海石回答:「也屬狐類,專靠吸取人的精氣為生,最能置人於死地。」劉滄客說:「好久不見,你怎麼能這樣料事如神,莫非是神仙嗎?」劉海石笑着說:「我這不過是跟師傅學到的一點雕蟲小技罷了,怎敢稱神仙呢?」滄客問誰是他師傅,劉海石說:「山石道人。剮才這東西,我還治不死它,要獻給師傅,讓他處置。」說完就告別要走,一抬手覺得袖子空空的,驚駭地說:「跑了!尾巴上還有大毛沒拔去,竟然逃了。」眾人駭然。劉海石忙安慰說:「他脖子上的毛已拔了,不能再變成人,只能化成獸類,不會跑遠。」說着就進屋看看貓,又出門看看狗,都說不是。打開豬圈門看時,劉海石笑着說:「在這裡呀!」劉滄客過去一看,果然多了一頭豬。那豬聽到劉海石的笑聲,立時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劉海石提着耳朵把它抓出來,見尾巴上果然有一根白毛,堅硬如針。才要拔掉,那豬翻轉哀鳴不讓撥。劉海石氣憤地說:「你作孽這麼多,還想一毛不拔嗎?」邊說邊強行拔掉,那豬隨手又化為狸。劉海石將它收到袖中要走,劉滄客苦苦挽留,才在一起吃了頓飯。臨行前,劉滄客問他什麼時候再見,劉海石說:「這事難以預定。我師傅立下宏圖大志,常派我們邀游世上,搭救眾生,以後未必沒有見面的機會。」
分別後,劉滄客細想劉海石師傅的名字,才恍然大悟地說:「海石大概已變成仙人了!『山石』合起來是『岩』字,正是仙人呂洞賓的名字。」
【諭鬼】
尚書石茂華是青州人。他還是秀才時,郡城門外有個大水灣,即使久旱不下雨,灣里的水也不乾涸。一次,官府將捕獲的幾十名大盜在水塘邊上殺了。這些鬼聚眾為害,凡是從塘邊經過的行人常被拖入水中。
一天,某甲正遭眾鬼圍困,忽然眾鬼驚散逃竄,說:「石尚書來了!」不多時,石公果然來到,某甲向他講述了剛才的事。石公聽完,便用石灰粉在牆壁上寫道:「石某為禁止鬼害特告:察得你們素來無善良之心,才招致上天雷霆之怒;圖謀不軌,方導致刀斧加頸。只應收起害人的心腸,爭相悔過,或許能洗去你們骨頭上的污血,脫離苦海。你們生前已受極刑,死後竟仍聚集作惡。跳來跳去,披髮成群;徘徊前後,一味害人。用黃泥塞住耳朵,常逞陰鬼之凶;大白天興妖作怪,斷了行人之路!那丘陵三尺外的地方,還由人管轄;豈能偌大天下,任你們胡作非為?見此告示後,你們都應消聲匿跡,不要繼續作惡。無定河邊的屍骨,靜待投生輪迴;金閨夢裡的鬼魂,願早日返回故土。如重蹈前轍,不思悔改,必定後悔!」
從此,鬼害絕跡,水灣也隨即乾涸了。
【泥鬼】
我家鄉的唐濟武太史,幾歲時,有個表親帶他到寺院玩耍。太史童年膽子很大,見廊中的泥鬼,怒目圓睜,琉璃眼球閃閃發光,非常喜歡,便偷偷地挖出琉璃眼球,藏到懷裡回了家。
到家後,那位表親突然得病,不能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站起來厲聲說:「為什麼挖去我的眼睛?」叫嚷不休。眾人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太史才講了他挖眼睛的事。家中人聽後趕快禱告說:「孩子年幼無知,傷害了您尊貴的眼睛,我們馬上就去奉還給你。」話音剛落,那位表親便大聲說:「這樣,我該走了。」說完就仆倒在地,昏了過去。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甦醒過來。問他剛才說了些什麼,他茫然不知。於是家人連忙將琉璃眼球送回寺院,安到泥鬼的眼眶中。
【夢別】
李王春先生的祖父,與我已故的叔祖玉田公,交情最好。一天夜裡,李的祖父夢見玉田公到他家裡,神色淒傷地和他說話。李祖問:「你來有什麼事嗎?」他回答說:「我要出遠門,特來向你告別。」又問:「到哪裡去?」回答說:「很遠啊。」說完轉身走了。李祖把他送到山谷中,見石壁有條裂縫,玉田公便拱手告別,然後背對石縫慢慢倒退着隱入石縫中,喊他也不應聲。李祖一下從夢中驚醒了,挨到天亮,將夢中的事告訴了太公敬一,並讓家人準備好弔喪的物品,說:「玉田公已經去世了。」太公叫派人先探聽一下,如果是真的,再去弔唁。李祖不聽,竟換上素服去了。到了玉田公的門前,果然見門上已掛着白幡了。
唉!古人對朋友,連生死都深信不疑;古人張元伯的靈車要等范巨卿來到,才肯前行,豈是荒誕之談?
【犬燈】
光祿寺署丞韓大千的僕人,一夜,在前廳睡覺,見樓上有盞燈,像明亮的星星。不一會兒,那燈像螢火一樣,輕飄飄地落到地上,變成了一隻狗。僕人斜眼一看,見狗轉到屋後去了。他急忙起來,尾隨在它後面。到了後園,那狗又變成了一個女子。僕人心中知道它是個狐精,仍舊回來躺下。忽然女子從後面走過來,僕人假裝睡着了,看她要幹什麼。女子俯在僕人身上搖晃他,僕人裝做剛醒來的樣子,問她是誰。女子不回答。僕人說:「樓上的燈光,莫非就是你嗎?」女子說:「既然知道,何必問呢?」於是兩人一起睡了。從此女子白天走晚上來,習以為常。
主人知道這件事後,就叫兩個僕人一邊一個把這個僕人夾在當中睡覺。但當二人醒來時,卻都睡在床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掉下來的。主人越發生氣,對這個僕人說:「她再來時,你就把她捉來;不然,你當心挨鞭子!」僕人沒敢言語,答應着退下,心中捉摸:捉她很難,不捉吧,少不了挨打。想來想去束手無策。忽然想起,女子睡覺時,貼身穿着一件小紅衫,從來沒脫下過,一定是她的要害,拿到這件東西就可以要挾她。
到了夜裡,女子來了,問僕人:「主人叫你捉我了嗎?」僕人說:「是有這回事。但咱倆感情這麼好,我怎能這樣辦?」睡下後,僕人偷偷抓她的小紅衫,女子急叫一聲,使勁掙脫跑了。從此沒有再來。
後來,僕人從外地回來的路上,遠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