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 第5章
毛姆
「鮑勃·納爾遜會留你們吃午飯,」她說。
「我有個更好的計劃在此,」艾略特說。「你給他們準備一個食物籃子,讓他們在廊沿上吃野餐,飯後他們就可以談。」
「這倒怪好玩的,」伊莎貝兒說。
「再沒有比舒舒服服吃一頓野餐更樂的了,」艾略特機靈地說。「老迪澤公爵夫人常跟我說,就是頂桀驁不馴的男人在這種場合也變得能說服了。你替他們的午飯預備什麼吃的?」
「蛋荷包,跟一塊雞三明治。」
「胡說,你要野餐,就不能沒有肥肝醬。開頭你得給他們咖喱蝦仁,後來是雞脯凍,襯上生菜心色拉,這得由我親自動手。肥肝醬之後,隨你的便,你要是尊重美國習慣的話,就來一個蘋果派。」
「我給他們蛋荷包和一塊雞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說。
「那麼,你記着我的話,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貝兒說,「而且他吃什麼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以為這是他的優點,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可是布太太說給他們什麼東西吃,他們那天就吃的那些東西。後來艾略特告訴我這次出遊的結果時,他非常法國派地聳聳肩膀。
「我告訴他們一定不會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戰前送給她的,她不聽我話。用熱水瓶裝了一瓶咖啡,此外什麼沒有帶。你能指望什麼呢?」
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單獨坐在客廳里,這時候車子到了門口停下,伊莎貝兒進屋子來。天剛黑,窗簾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里,在爐邊看一本小說,布太太做一塊刺花,預備當遮火屏用。伊莎貝兒沒有進來,上樓進了自己臥室。艾略特從眼鏡上面望望他姐姐。
「我想她脫掉帽子就會下來,」她說。
可是,伊莎貝兒並沒有下來。已經過了好幾分鐘。
「也許人倦了,或者躺着呢。」
「你難道沒有希望拉里跟進來。」
「艾略特,別惹人生氣。」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他又看書,布太太繼續做花。但是,半小時之後,她突然站起來。
「我想,還是上去看看她怎樣了。假如休息,我就不驚動她。」
她離開屋子,可是,一會兒就下來了。
「她哭過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兩年。她答應等他。」
「他為什麼要到巴黎去?」
「問我沒有用,艾略特,我不曉得。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她說她了解,不願意阻擋他。我跟她說,『他如果打算丟下你兩年,對你的愛也就有限了。』她說,『我沒有辦法。事實是我非常之愛他。』我說,『甚至於今天這樣之後,還愛他?』她說,『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愛他,而且,媽,他的確愛我,我敢肯定。』」
艾略特想了一會。
「那麼兩年之後怎樣呢?」
「我告訴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認不認為這事非常之不如意?」
「非常。」
「這裡只有一件事可以說,就是他們的年紀都還輕。等上兩年對誰也沒有妨礙。在這兩年裡頭,什麼事都會發生。」
兩人商量之後,都同意最好不要去驚動伊莎貝兒。那天晚上,他們本來要出去吃晚飯。
「我不想叫她難受,」布太太說。「人家如果看見她眼睛完全腫起來,一定會奇怪。」
但是,第二天午飯之後——就只家裡三個人用飯——布太太又提起這件事,可是,從伊莎貝兒嘴裡一點問不出什麼來。
「媽,除掉已經告訴你的之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她說。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麼呢?」
伊莎貝兒微笑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親聽來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晃膀子。」
「晃膀子?你這話怎麼講?」
「就是他告訴我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還有點脾氣的話,當時當地就會跟他解約。他簡直耍你。」
伊莎貝兒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愛他。」
後來,艾略特參加進來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權術來談這問題。「並不擺出我是她的舅舅,老兄,而是像一個世情洞達的人和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孩子談話。」可是,他的成績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得到的印象是伊莎貝兒叫他別管閒事。當然話說得很有禮貌,但是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當天稍晚一點把一切經過告訴我的,就在黑石旅館我自己的小起坐間裡。
「當然路易莎是不錯的,」他又說。「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讓年輕人自己去找婚姻對象,除了相互愛慕之外,什麼也不問,這種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路易莎說不要去愁它;我覺得這事不會變得如她設想的那樣糟。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守在這兒——你說,結果不是擺明在那裡;否則的話,我就是一點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一個人在十八歲時情感非常熱烈;但是不能持久。」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說。
「我的拉羅什富科總算沒有白讀。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樣一個地方;他們天天見面。一個女孩子有一個男孩子這樣對她鍾情當然高興;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裡面沒有一個不心甘情願要嫁給他時——那麼,我問你,從人情上講,她是不是要把每一個人都擠掉呢?我是說,這就像有人家請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膩味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檸檬水和餅乾,然而你還是去,因為你知道你頂好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沒有一個被請的。」
「拉里幾時走?」
「不知道。我想大約還沒有決定。」艾略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又長又薄的、白金和黃金合鑲的煙盒子,掏出一支埃及煙。發第瑪,吉士,駱駝,好運道,都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着我,一臉的鬼心眼兒。「當然我不想跟路易莎這樣說,可是,告訴你倒不礙事;我肚子裡卻同情這年輕的小伙子。我想他打仗時見識過一下巴黎,這是世界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着了迷,我一點不怪他。他年紀輕,我敢肯定他要在開始家庭生活以前,盡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當。我要照顧他,把他介紹給那些合式的人。他風度不錯,再由我指點一二,就很可以見得人;我敢保帶他看看美國人很少有機會看到的法國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話,一般美國人進天國遠比他進聖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歲,人又風趣。我想我大約能夠給他找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會使他成熟。我總覺得,青年男子能做一個上了相當年紀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沒有的教育。當然,假如這女子是我想象的那種人,一個婦女界名流,你懂吧,這就會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把這話告訴了布太太嗎?」我微笑着問。
艾略特哧哧笑了。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麼地方值得自負的話,那就是我的權術。我沒有告訴她。她不會了解的,可憐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遠不懂得路易莎,這也是一件;她雖則半輩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過來,可仍舊是個不可救藥的美國人。」
九
那天晚上,我到湖濱道一所大廈去赴宴。房子全是石砌的,看去好像當初的建築師本來打算蓋一座中世紀城堡,後來中途改變主意,決定改建為一幢瑞士木屋。那天是個大宴會,我走進那巨大而奢華的客廳時,滿眼都是些石像、棕櫚、架燈、古畫,和挨挨碰碰的家具。還好至少有幾個人是認識的。亨利·馬圖林給我介紹了他的骨瘦如柴的老婆,搽得一臉脂粉。還有布太太和伊莎貝兒,我都問了好。伊莎貝兒穿一身紅綢子衣服,和她的濃栗色頭髮、深褐色眼睛很配。她看上去興致很好,沒有人會猜到她不久以前還慪了氣來。圍着她的有兩三個年輕人,格雷也是一個,她正和他們談笑。晚飯時,她坐在另一桌,看不見她。飯後,我們男人都慢騰騰地喝咖啡,呷酒,抽雪茄,好久好久才回到客廳里來。這時我總算找到一個機會和她說話。我跟她不熟,沒法子把艾略特告訴我的那些直接向她說,可是,有些事我覺得告訴她之後,她也許會高興。
「那天在俱樂部里我碰見你的男朋友,」我隨隨便便說。
「哦,是嗎?」
她說話時也像我一樣隨便,可是,看得出立刻警覺起來,眼睛在張望,而且我能看出裡面帶有恐懼。
「他在閱覽室里看書;那樣的專心,我真是意想不到。我十點鐘過一點進去時,他在看書;我吃完午飯,回閱覽室時,他還在看書;我出外吃晚飯,路過俱樂部進去看看時,他仍舊在看書。敢說他足足有十個鐘點坐在椅子裡沒有動過。」
「他看的什麼?」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
她眼睛垂了下去,使我沒法知道她聽了我這番話後是什麼滋味,可是,我有點覺察到,好像她既迷惑不解,又鬆了一口氣。這時主人跑來拉我去打橋牌,等到牌局散時,伊莎貝兒和她母親已經走了。
十
兩天之後,我去向布太太和艾略特辭行,碰到他們正在喝茶。伊莎貝兒隨後也來了。我們談到我未來的遠東之行,我並且謝謝他們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間的殷勤招待;坐了適當一段時間之後,我便起身告辭。
「我陪你走到藥房那兒,」伊莎貝兒說。「我剛想起有點東西要買。」
布太太最後叮嚀的話是:「你下次看見親愛的瑪格麗達王后時,替我問候好嗎?」
我再也不打算否認我認識這位尊貴的女人了,就隨口答應一定做到。
到了馬路上時,伊莎貝兒帶着微笑斜瞥我一眼。
「你可想喝一杯冰淇淋蘇打?」她問。
「未始不可以,」我小心地回答。
當我們向藥房走去時,伊莎貝兒始終沒有說話;我本來沒有話,所以也不做聲。進了藥房,我們找一張桌子坐下,椅背和椅子腿都用鐵條扭成,坐着怪不舒服。我叫了兩杯冰淇淋蘇打。櫃檯那邊有個人在買東西;別的桌子坐着有兩三對客人,但是,都忙着談自己的事情,所以等於只有我們兩個。我點起一支香煙等着,伊莎貝兒則顯得非常愜意地吸着長麥管。我看出她有點緊張。
「我想跟你談談,」她憑空講了一句。
「我猜到是,」我微笑說。
有這么半晌,她沉吟地望着我。
「前天晚上,你在薩特思韋特家為什麼談到拉里那件事情?」
「我想你也許感覺興趣。我覺得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說的晃膀子是什麼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會搬弄是非。當他說要上黑石旅館找你談談時,我就知道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你了。」
「你知道,我認識他多年。他就喜歡談論別人的事情。」
「他是這樣,」她微笑說。可是,笑只是一剎那。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眼睛裡神情很嚴肅。「你覺得拉里怎樣?」
「我只見過他三次,人好像很不錯。」
「就這麼些嗎?」
她的聲音有點窘。
「不,不完全如此。我怎麼說呢;你知道,我跟他太不熟悉了。當然,他很討人喜歡。他有一種謙虛、和藹、溫柔的地方,很吸引人。年紀這樣輕,可是,人很有主意;跟我在這裡見到的別的男孩子全不一樣。」
我就是這樣支支吾吾地想把自己腦子裡還沒有怎樣弄清楚的印象表達為語言;我這樣說時,伊莎貝兒凝神看着我。我講完之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仿佛放下心來。然後對我嫣然一笑,幾乎帶點頑皮。
「艾略特舅舅說他時常對你的觀察力感到詫異。他說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但是,你作為一個作家的最大長處是你有常識。」
「我能夠想出比這更可貴的長處,」我淡然說。「例如才氣。」
「你知道,我找不到一個人商議這件事情。媽只能從她自己的角度看問題。她要我的未來生活得到保證。」
「這是很自然的事,可不是?」
「艾略特舅舅只看社會地位。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指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人,認為拉里沒有出息。這使我很難受。」
「當然。」
「並不是說他們待他不好。誰也沒法對拉里不好。可是,他們看不起他;老是拿他開玩笑,使他們惱火的是他好像並不在乎。他只是笑笑。你知道事情現在弄成什麼樣子?」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訴我的那些。」
「我可不可以把我們那天上麻汾去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當然可以。」
下面的敘述一部分是根據伊莎貝兒當時談話的回憶,一部分是根據我的想象改寫的。可是,她和拉里的談話很長,敢說要比我現在打算敘述的要多得多。就如同人們在這類場合通常做的那樣,恐怕他們不但講了許多不相干的話,而且反覆講了許多同樣的話。
那天伊莎貝兒醒來,看見天氣很好,就打個電話給拉里,告訴他說,她母親有點事情要她到麻汾去一趟,叫他開汽車送她去。她除掉她母親關照尤金準備的一熱水瓶咖啡外,又慎重地在籃子裡放進一水瓶的馬地尼雞尾酒。拉里新近買了一部雙人跑車,很得意。他是個開車快手,開的速度使兩人都非常開心。到達之後,伊莎貝兒量了調換窗簾的尺寸,教拉里記下。後來就在廊沿上把午餐擺出來。廊沿上什麼風都吹不到,小陽春天氣的太陽曬得很舒服。那幢房子造在一條土路邊上,和新英格蘭那些舊式的木屋比起來,一點不漂亮,頂多只能說得上寬敞舒適,可是從廊沿上望出去的景色卻還悅目,一座紅色的大穀倉,黑屋頂,一叢老樹,再過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褐色田野。景色是單調的,可是,陽光和秋深的溫暖色調,在那一天卻給它添上一種親切的嬌美。展現在你面前的那片寥廓里,有一種歡樂。冬天這裡一定寒冷荒涼,夏天可能炎蒸逼人,可是,在這個季節卻使人感到異樣興奮,因為寬闊的景色逗得人從內心裡感到衝動。
他們就像健康的年輕男女一樣,一頓午飯吃得很開心,而且很高興能夠兩個人在一起。伊莎貝兒把咖啡倒出來,拉里點上煙斗。
「現在爽快談吧,心肝,」他說,眼睛裡帶着好笑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