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 - 第3章

毛姆

他個子很高,她覺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當健美,幾乎身體每處地方都完美無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多餘的肥肉。他梳着優雅的髮型,在房間裡的男士中應該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着也非常講究。她喜歡這樣瀟灑整潔的男人。她的眼睛看向了瓦爾特,他的形象真應該改善一下。她又注意到唐生袖口上的鏈扣和馬甲上的紐扣,以前在卡地亞珠寶店也見過與之類似的。唐生家族顯然家道殷實。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卻更顯得他健康了。她很喜歡他那撮捲曲的小鬍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齊齊,一點也沒有蓋住他紅潤的嘴唇。他有一頭烏黑的短髮,梳得油光可鑑。不過要說最迷人的地方,還應該是濃眉之下的那雙眼睛。它們藍極了,眼底流露着和藹之情,顯示了他這個人的脾氣有多好。看看這雙藍眼睛,它的主人怎麼可能傷害到別人一點呢?

她敢確信他被她迷住了。要是他嘴上沒說什麼,那雙閃爍着欣賞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他似乎興奮得過了頭,自己卻還沒意識到。這種場景凱蒂最熟悉不過了。他們一直向彼此說着笑話,但他時不時不露聲色地夾雜上兩句奉承話,討得她十分歡心。到了分別握手的時候,他的手上用的勁兒,就更不會錯了。

「希望不久再見。」他說得很隨意,然而他的眼睛露了餡兒,這話底下別有深意。

「香港這地方不大,不是嗎?」她說道。

7

誰能想到才三個月他們就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呢?他對她說,跟她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他都快瘋了。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他對她當晚的穿着記憶猶新,當時她身着新娘的盛裝,在他眼裡就像峽谷里的一朵百合花。就算他不告訴她,她對他愛上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不過當時她故意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離,現在她對此還有點吃驚呢。他是那麼富於激情,差點讓她難以拒絕。她不敢叫他親吻她,擔心一旦被他摟在懷裡,她的心臟就會跳得飛快。從前她從未真正戀愛過,原來愛情如此奇妙。這會兒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對瓦爾特有點同情,雖然他的愛一度折磨着她。她一開始時半開玩笑地戲弄唐生,不想他卻十分受用。起初她還有點擔心,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她打趣似的取笑他,他一領會了她的意思就笑起來,把她逗得夠嗆。他被她弄得又驚又喜,她想這些天來的戲耍一定讓他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後,她調整了手法,開始欲擒故縱,玩的興致比以前淡了很多。她竭力做到不痛不癢,就像豎琴師的手輕盈地撫過琴弦。他被搞得一頭霧水,而她大笑不止。

查理最終成為她的情人時,她和瓦爾特之間的關係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她竟然對持重自製的他也忍不住笑容滿面。那正是她心花怒放的時候,對誰都會止不住笑臉的。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有他的話,她也不會認識查理。在最終投入查理的懷抱之前,她遲疑了很長時間。倒不是她不甘臣服在查理的激情之下,因為論激情,她絲毫也不輸給他。她骨子裡的家教和仁義道德還在作怪。事後她驚奇地發現(他們的結合最終出於偶然,機會的到來出乎兩人的預料)她一點沒變。她覺得怎麼也會有點不同,心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肯定會讓她感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當她偶然坐到鏡子跟前的時候,她迷惑地看到鏡子裡的女人和前一天毫無二致。

「你恨我嗎?」他問她。

「我崇拜你。」她小聲說。

「浪費了那麼長時間,不覺得很傻嗎?」

「我真笨。」

這種常常不可抑止的快樂讓她煥發了第二春。結婚之前她的青春美色已經漸漸褪去,給人色暗珠黃之感。有人殘酷地下了定論,稱她的美麗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然而二十五歲的少婦和二十五歲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別。結婚之前她是個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邊緣已經萎黃,而後一夜之間這朵玫瑰花盛開了。她清亮透徹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膚(它最令她引以為傲,並百般呵護)令人嘆為觀止:你不能把它比喻為桃子或者鮮花,而是恰恰應該反過來。她又像個十八歲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每個人都看在眼裡,她的女友們不無醋意地慫恿她趕快要個孩子吧。曾信誓旦旦稱她不過是鼻子有點長的可愛女子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走了眼。用查理第一次看見她時說的那個詞來形容她最恰當不過了:她是位絕頂美人。

8

當然了,瓦爾特應該並未逮到什麼馬腳。如果事實如此,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假如他發現了,嗯,說到底對大家都是個解脫。剛一開始跟查理幽會時,她雖然不願意這樣偷偷摸摸地,至少也聽之任之了。隨着時間的流逝,她的激情愈加強烈,阻止他們長相廝守的那道障礙,再也讓她受不了。他不止一次地悔恨,是他的身份束縛了他們倆,使他們的關係不能光明正大。要是他倆都是自由身,事情將會多麼美妙。她明白他的意思,誰都不希望醜聞發生在自己身上。況且做出這樣重大決定之前,總該三思而後行。不過,倘若自由自己找上門兒來,事情就簡單多了。

看上去誰也不會從這場變故中損失太多。她早看透了他和他妻子之間的關係。她是個冷漠的女人,這麼多年來他們之間根本毫無愛情可言,是長久的習慣、生活上的便利和孩子還把他們留在一起。凱蒂這邊要比查理難一點。瓦爾特愛她,不過畢竟他的工作會讓他分不開心,況且男人還有俱樂部可去。剛開始他會有點心煩意亂,不久就會挺過來的。誰也說不準他不會再娶個妻子。查理曾納悶,瓦爾特·費恩用了什麼高明手段,叫她甘心把下半輩子交給了他。

她奇怪自己剛才還怕瓦爾特看見了他們呢,這會兒臉上居然又笑了起來。門把手慢慢轉動那一幕雖然挺嚇人,不過瓦爾特能做什麼呢?他們不怕他。查理會跟她一起如釋重負,他們即將得到這個世界上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瓦爾特是個紳士,這點她憑良心承認。他還愛她,他一定會顯示出他的風度,同意跟她離婚。他們的結合是個錯誤,幸運的是現在發現還為時不晚。她想好了到時要跟他說的話以及事後兩人的關係如何。她將做到平和,微笑,但態度堅定。他們沒必要爭吵。在此之後她依然樂意和他保持友好的往來。她衷心希望一起度過的兩年時光會成為他彌足珍貴的回憶。

事情將會變得極其簡單,不會有醜聞,結局將皆大歡喜。接着她就和查理完婚。凱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快樂的日子即將來臨,此前的擔驚受怕是值得的。未來生活的畫面一幅幅地呈現在她的腦海里,他們將會四處旅行,將會住進新的房子,他的仕途一帆風順,而她將會是他得力的賢內助。他以她為榮,他是她的偶像。

但是在這些白日夢浮光掠影般一一閃現的時候,她的心底似乎朦朦朧朧潛藏着憂慮。這種感覺相當古怪,就好像一支管弦樂隊在旋律聲部由木管與弦樂譜寫着牧歌般的田園曲,而鼓組卻在低音聲部隱約地敲擊出不祥的節奏。瓦爾特遲早要回來的,一想到將要跟他碰面她就心跳加速。那天下午他話也沒說就離開了,總讓她覺得奇怪。她當然不是怕他,他做不出什麼來的,她反覆這樣對自己說。然而心中的不安卻很難完全驅散。她把要對付他的話又在心裡重申了一遍。吵架將無濟於事。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是故意叫他痛苦;她不愛他,對此她無能為力。假裝沒事兒也將毫無益處,不如直接告訴他真相。她希望他不要太難過,他們已經犯了一個錯誤,現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認它。她會懷着好印象回憶他的。

她對自己默念了這些話,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嚇得她手心裡冒出了汗。她還是害怕,這讓她感到憤怒。要是他願意鬧,那他就要小心了。等他吃不消了可別見怪。她要告訴他,她從來也沒關心過他,從他們結婚那天起她就後悔了,天天后悔。他是個老古董,讓她厭惡、厭惡、厭惡!他自命天高,誰也比不上他,這太可笑了。他身上沒有一點幽默感。她討厭他孤芳自賞,討厭他冷漠自製。要是一個人只對自己感興趣,那自製就太易如反掌了。他令她感到噁心。他的吻讓她無比厭惡。他憑什麼那麼自以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頂,到了晚會上他盡會潑冷水,他既不會彈奏樂器也不會唱歌,他不會打馬球,他的網球打得比誰都差。他會玩橋牌?誰稀罕橋牌。

凱蒂歇斯底里地在心裡狂喊。叫他敢來責備她,一切全是他的錯。他知道真相了,她謝天謝地。她討厭他,永遠不想再見到他。是的,都結束了,她萬分感謝。為什麼他不離她遠點兒,他纏着她,最終她把自己嫁給了他,現在她受夠了。

「受夠了。」她大聲地重複着,怒火使聲音都顫抖了,「受夠啦!受夠啦!」

9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後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門聲驚醒。

「誰呀?」她不耐煩地喊道。

這個時間還從沒有人打攪過她。

「我。」

她聽出是丈夫的聲音,趕忙坐起身來。

「進來吧。」

「我打擾你睡覺了嗎?」他邊走進來邊問。

「就事實而言是的。」她保持了這兩天來已經習慣了的自然聲調。

「你能不能到隔壁的房間來一下。我有些話要和你談談。」

她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我先把晨衣套上。」

他離開了。她把光着的腳伸進拖鞋,撿起一件晨衣披上。她坐到鏡子跟前,發現自己臉色蒼白,便隨手塗了塗口紅。她站在門外待了一會兒,用盡力氣為自己鼓勁兒,然後大義凜然地走了進去。

「這個時間你是編了什麼幌子從實驗室回來的?」她說道,「這個點兒看見你可真稀奇。」

「你不坐下來嗎?」

他的眼睛沒有看她,說話的聲音十分陰沉。她巴不得他叫她坐下,她的膝蓋都有點兒發抖了。她也沒再發表什麼言論,因為她發現再將之前詼諧的談吐繼續下去已經很難了。他跟着她坐下來,點燃了一支煙。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張望,好像遇到了很大困難,始終開不了口。

他的眼睛忽然對準了她。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她了,這一突如其來的直視讓她猝不及防,差點讓她叫出聲來。

「你有沒有聽說過湄潭府?」他問道,「最近報紙上有很多報道。」

「那個地方發生了瘟疫。我想這是很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那兒原來有一個教會的醫生,三天前他因為霍亂死了。還有一個法國的女修道院幫忙救人,當然還有一個海關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終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而在目光相觸之後,她就再沒勇氣挪開了。她竭力地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但可能是她的神經過於緊張,除了他少見的嚴峻之外,根本沒看到別的。他哪來膽量一直那樣看着她,連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國修女已經盡其所能。她們已經把修道院改成了臨時醫院。但是人們還是跟蒼蠅似的一個個死去。我已經提了申請,準備過去接手。」

「你?」

她尖聲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擔驚受怕地跟查理見面了。然而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覺得臉上忒地一下紅了。他為何還那樣看着她?她羞愧地把臉轉向了別處。

「有必要嗎?」她結結巴巴地說。

「那個地方連一個外國醫生也沒有。」

「但是你不是醫生,你是個細菌學家。」

「我是一個醫學博士,你知道。我在專門研究細菌之前,已經在醫院裡做過很多日常醫護工作。我首先是一個細菌學家,這更有利,這一次對我來說將是個難得的研究機會。」

他幾乎是在粗魯地對她說話。她看了他一眼,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神似乎帶着嘲笑,這讓她迷惑不解。

「可是這難道不危險嗎?」

「非常危險。」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隻手捂住了額頭。這簡直是自殺,除此之外沒別的解釋。她萬沒有想到他走了這一招,她必須阻止他,不然就太殘酷了。不愛他並不是她的錯啊,他不能為了她的緣故而動了輕生的念頭。想到這裡她的神經再也承受不了,淚水一珠珠地從臉上淌下來。

「你哭什麼?」

他用冷淡的聲調說。

「不是別人逼你去的,是嗎?」

「對,我是自願提出的申請。」

「別去,求你了,瓦爾特。要是出了事兒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兒怎麼辦?」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卻閃現了譏諷的笑。他沒有回答她。

「那個地方在哪兒?」

「你是說湄潭府?西江的一條支流正好經過它。我們先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然後再改坐轎子。」

「我們?」

「你和我。」

她電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而他眼裡的譏笑已經顯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為你願意同往。」

她的呼吸驟然加快了。她感覺到一陣痙攣襲過她的身體。

「但是很顯然那裡不是女人應該去的地方。那個傳教士醫生幾個禮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師會會長夫婦剛到香港來,我在一個茶會上見過他夫人。我剛想起來她說過他們剛離開一個發生了霍亂的地方。」

「那裡有五個修女。」

驚恐懾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瘋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風。赫華德醫生執意要我找個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這兒的炎熱都夠我受的,更別提霍亂。聽一聽我都會嚇得神經錯亂,去那地方不就等於自討苦吃嗎?我沒有理由跟你去,我會死的。」

他沒有做聲。她望着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絕望之中,隨時可能哭號起來。他的臉色變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來。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惡。難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嗎?她狂暴地喊了起來。

「太荒唐了。如果你認為你應當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厭惡疾病,那是一場霍亂啊。我不會硬裝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說我沒有那個膽量。我應該一直待在這兒,時候一到我就啟程去日本。」

「在我決意開始這場危險的旅行之時,我還以為你將願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塗了,弄不清他到底是當真的,還是有意嚇嚇她而已。

「我認為如果我拒絕去一個和我毫無關係、同時我也幫不上忙的地方,誰也沒有理由責怪我。」

「你會幫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勵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臉色越發地慘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想理解這句話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會去的,瓦爾特。你強求我去太無禮了。」

「這樣的話我也無意再去。我這就收回我的申請。」

10

她一臉茫然地望着他。他的話越來越出乎她的預料,乍一聽來幾乎捉摸不透話中的含義。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哽咽地說道。

她自己都覺得這話是明知故問。她看到藐視的表情掛到了瓦爾特嚴酷的臉上。

「我想你在把我當成一個大傻瓜。」

她一時語塞。到底是繼續憤然堅稱自己體弱無辜,無力前往,還是惱羞成怒,對他大加鞭撻,她還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經拿到了足夠的證據。」

她開始哭了,眼淚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滾下來。她沒有擦掉淚痕的意思,現在哭一會兒對她來說是個喘息的機會,她必須趁機穩住陣腳。然而她大腦里一片空白。他無動於衷地盯着她,她沒料到他竟然絲毫不為所動。他不耐煩了。

「哭一點用也沒有,這你知道。」

他的聲調既冷漠又苛刻,這倒激起了她的憤慨。她的底氣又回來了。

「我不在乎。我認為假如我提出離婚,你應該不會反對。對一個男人來說,離婚是小事一樁,算不得什麼。」

「我可否冒昧問一句,為何我要遭受跟你離婚給我帶來的麻煩?」

「這對你來說沒什麼不同。要你表現出紳士之舉並無過分之處。」

「我很關心你以後如何才能獲得生活資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採取同一步驟。但是對他來說,休掉他的妻子將是卑劣無恥之舉。」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麼。」她喊叫道。

「你這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