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12章
海宴
林奚心頭到底有些不安,叮囑道:「老船工都說這裡水流很古怪,你要小心。」
蕭平旌回了她甚是自信的一笑,將脫下的外袍丟進船艙,拉伸四肢活動了一會兒,入水前又將脖子上的皮質項圈取下,小心地交到林奚手裡,「這個不宜沾水,你幫我拿着。」
貼身佩戴的小銀鎖剛剛離開人體,暖暖的餘溫猶存。由於是戰時匆忙間打制的,鎖面上的花紋並不繁麗,但卻擦拭得異常光亮,不見半點暗沉。
別的暫且不說,那麼多年前急急訂下的一樁婚約能被守得如此鄭重,長林府的誠意當是毋庸置疑。林奚的指尖輕輕拂過銀鎖邊緣的蓮瓣,又望向蕭平旌入水處的漣漪,突然間有些心亂如麻,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這一呆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船在微波中輕輕一盪,她猛地驚醒,這才發覺湖面已靜,蕭平旌入水的時間顯然已經很長,不禁站了起來,展目向四周更遠的水域望去。
魚鱗般的點點光斑鋪滿湖面,映着近午的陽光,閃得人心頭微顫。林奚茫然張望着,雙手漸漸按上前胸,正在不知所措之際,身後突然水花濺起,蕭平旌破水而出,攀在船舷上向她彈了一指水珠。
林奚在未及掩飾之前,已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蕭平旌笑彎了眉眼,道:「這位置真的沒畫錯,我已經看到船骸了。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要找些什麼,可能得多潛下去幾次。你記住啊,我能在水裡停留的時間,比剛才大約要多一倍。」
林奚心跳未平,故意板起了臉,「既然你能停那麼久,現在浮上來幹什麼?」
「你多膽小啊,」蕭平旌抹了抹頭上的水,雙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我要是不上來跟你說一聲,把你給嚇着了怎麼辦?」
這句話說得溫軟體貼,卻又帶着一絲調笑的味道。有些羞惱的醫女還沒想好該如何反應,他已經返身又扎進了水面,下潛時足尖用力拍打出的波紋圈圈盪開,將這葉小舟推得輕輕晃動起來。
這第二次潛下,時間果然又長了些,許久後才能看到那黑髮的頭顱再次出現,浮在水面上稍歇片刻又紮下去,連續數回,最後一次他攀在船舷上,大口喘着氣,臉色已有些微微發青。
林奚皺起眉頭,道:「何必着急呢?你若潛得過深,時間太長,必對心肺有損。今日若是不成,就明天再來吧。」
蕭平旌趴在船邊稍稍喘平,突然向她一笑,另一隻沉在水下的手嘩地抬起,將一塊長方形木板丟進船艙內。
林奚訝然地看了過去,「這是什麼?」
蕭平旌翻身跳上小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物證。」
林奚眉尖一跳,忙俯身拿起木板細細察看。這塊板材木料極厚,大約兩尺長,一尺寬,久沉水底這麼久也未見明顯腐壞,只是邊緣有些奇怪的整齊斷口,似乎塗着什麼無色的膠狀物,捻摸後指尖十分粘連。
「這種東西我知道,是烏堊粉和蠶膠摻和製成的,十分牢固,起碼要下水浸泡好幾天才可能被溶斷,長途出海時會用來處置緊急的船體傷損,極難被提前察覺,可一旦遇到撞擊損傷,卻又非常脆弱。」蕭平旌拿布巾匆匆擦了水,將濕漉漉的額發捋到腦後,「我在水下看得清楚,船體上有好幾個斷口處,全都有同樣的凝膠。」
截斷補給,堵塞航道,斷的就是前線將士的命脈。甘州之後起碼有五州之地是一馬平川,如果守城的不是長林世子,如果他當時沒有撐住……林奚只大略想象了一下,心頭便不禁有些發冷。
蕭平旌的面頰也已經緊繃了起來,看着這塊船板的視線寒厲如刀,「不管這些人想幹什麼,我絕對不會忘記……北境前線的累累屍骨,我兄長在甘州城的當胸一箭,全都是由此而起。」
長林二公子在虎彎峽的這份巨大收穫,此刻的張慶庾當然一無所知。不過他到底在大同府為官已久,岸邊兩艘船骸被段桐舟燒掉一乾二淨這件事,他還是當晚就得到了消息。
張慶庾自己很清楚,除了安排收買船工外,他沒有幹過其他多餘的事,那些船骸上還能有什麼讓秦師爺感到不安的東西,他根本連想都不敢細想。
「恩師派你來跟我商定的,原本只是讓這批貨船意外擱淺,延遲耽擱幾日而已。只不過當晚遇到暴雨,不小心才會失了分寸,鬧成如今這個樣子……」越說越氣的張慶庾逼上前一步,緊盯住段桐舟的眼睛,「難道我想錯了?難道從一開始恩師大人所打算的,就是要做得這麼絕嗎?」
段桐舟對於他的激動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淡淡答了一句:「府台大人,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此刻你再說什麼原本怎麼樣、打算怎麼樣,還有什麼意思呢?」
張慶庾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中,只覺得全身虛軟,站也站不起來。
事到如今,這位全身虛軟站也站不起來府台大人已不值得段桐舟再多費神,他拋下這樣一句話後便離開了書房,徑直穿過府衙前院,來到僅有一條巷道之隔的參領府。
剛剛當值回來的錢參領一眼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發僵,後退了一步,視線稍顯閃躲。
「昨天夜裡我跟你說的話,你說要再想想,不知現在想好了沒有?」段桐舟並不打算過多迂迴,開門見山地問道,「你跟府台大人並不一樣,孤身在此,又沒有妻兒老小,只要有足夠的銀子,何須陪着他一起等死?」
錢參領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本能地向院外望了望,聲調甚是虛弱,「師爺……我跟着府台大人可是有七八年了……」
「正因為你跟了他夠久,所以你知道的東西,才會比別人更多。」段桐舟的語氣雖淡,威壓之意卻不淺,「你告訴我,張大人說他已經毀去了所有與京城往來的書文,是真的嗎?」
錢參領低頭不答,但沉默本身也算是個答案,段桐舟心裡明白,冷冷笑了起來,「看來還是留了一些。這些書文都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錢參領搖了搖頭,一看段桐舟的表情,忙又補充一句,「我沒查探過,是真的不知道。」
「時間不多了。對方等得起,我們可等不起,所以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查探。」段桐舟瞥了一眼他額角滲出的冷汗,又多逼近了兩步,「我急着從京城趕過來,身邊只帶了幾十個人,好些地方必須仰仗錢參領,所以給你的條件才會那麼優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還望你好生把握。」
段桐舟既然能夠名登琅琊,心志和毅力自然遠非常人可比。在向錢參領不斷施壓的同時,他也沒有輕易放棄其他的努力,依然鍥而不捨地追查着人證的下落。
當初包抄萊陽侯五個院落的消息究竟是怎麼走漏出去的,就是他目前正在追查的重點。
由於牽涉的人多,關係又太過交錯雜亂,這件事乍看起來根本無法梳理清楚。不過在段桐舟的眼裡,只要賞金夠重手段夠狠,這世上就沒有理不開的線團。他軟硬兼施,一面嚴罰立威,一面懸出重賞,所有曾打聽過那日搜捕行動的人,這幾日陸陸續續都給揪了出來,由他手下精於刑訊之人加緊拷問,以求能挖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工夫不負有心人,在錢參領同意為他效力的第二天,段桐舟也同時得到了等待已久的回報。
上次來大同府時,段桐舟未雨綢繆,預先已經買下了一個靠近府衙的三進院落,所以這次沒有住在張慶庾安排的地方。這個院落獨門獨戶,進出來往十分自由,主屋後還有一個大小合適的院中院,被他暗中抓來的人全數在此審問。
那個令他十分驚喜的突破口,就來自於這個臨時改設的刑房。
衙役小垌在一處草料場當差,是大同本地人,因為扶風堂曾免費救治過他父親的病,一直心懷感激,時常去送些果蔬之物表達謝意,久而久之便認識了不少堂內的人。針對萊陽侯行動那一天,他也被錢參領徵調了過去,藉機幫着打聽傳遞了不少消息。段桐舟派手下層層追查,前一天剛剛查到他,當晚便抓進了刑房內拷問。
扶風堂現在已是明着捲入,單單招認出是醫坊指使的並沒什麼用。小垌畢竟只是個普通人,熬刑不過,拼命想着還有什麼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想了一天,還真讓他想到了一件事。
「一個廢酒坊?城裡有間廢酒坊並不稀奇,你憑什麼覺得我要找的人就藏在那裡?」
面對段桐舟陰冷的眼神,小垌顫抖成一團,小聲道:「前兩天……小的在那附近,遇見過扶風堂的雲大娘……從那個方向過來。小的去打招呼,她說……是出來給姑娘買東西的。可小的知道,那一片兒,沒什麼集市,也沒有店鋪……」
這條線索直指人證可能的藏身之所,委實太過重要,就連段桐舟也忍不住有些頭腦發燙,急忙掐着虎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在幾次直接或間接的交鋒之後,大同府里對峙的雙方已經算是撕破了臉。從府衙這邊來說,雖然明知萊陽侯和北境來人都住在扶風堂內,但礙於其背景和身份,並不能簡單粗暴地加以攻擊和剿滅。可是相對應的,北境的暗使為了行動隱秘,進城時顯然也沒有帶着大隊人馬同行,他想要把人證物證安全護送出去,怎麼算都不可能找到足夠的人手。
這是一個相持不下的僵局,卻又不可能永久這麼相持下去。段桐舟的心裡非常清楚,帝都的來使肯定已在路上,北境的援兵說不定也已派出,時間越向後拖延,對手的勝算便越大,自己眼下唯一的機會,就是希望從小垌嘴裡掏出來的這條線索,真的能讓他搶先找到消失已久的那幾個人證。
不可否認,段桐舟對情勢的判斷一點都沒錯,蕭平旌這些時日之所以十分安靜,的確是因為他已經占了上風,不打算再冒任何風險輕舉妄動。
「平旌你說,陛下從京城派來的欽使,現在有可能走到哪裡了?」蕭元啟到底是嬌養長大,遠遠沒有堂弟那麼鎮定,同樣一個問題,這兩日他已經反覆問了好幾遍。
「你放心,咱們這是以靜制動,早一天晚一天區別不大。」蕭平旌安慰了他一句,托着下巴仰首看天,「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