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15章

海宴

  蕭平旌不得不勒停了坐騎,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額發。

  第八章 殺機猶存

  一夜朔風過後,大同府衙的青瓦上凝滿白霜,檐邊懸下細短的冰凌。

  前衙角門開啟,兩輛結實的黑氈馬車駛了進來,停在二門庭院中一輛囚車的側方。元叔引着程大夫等人從內院方向走出,遙遙看見蕭平旌坐在廂房廊下,忙將幾個人證交給親衛陪伴,自己趕了過去,笑着施禮問候:「二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蕭平旌悶悶地哼了一聲。

  元叔哪能不知道他的脾氣,笑眯眯地安撫道:「別生氣了。老王爺只是覺得,陛下從京城派來的特使必是文臣,一路行動緩慢不說,也不可能帶太多人手,你就是等到他來,最終也還是要從鄰近地方州府借調兵馬,萬一運氣不好……」

  父親擔心的是什麼,其實蕭平旌一想就明白。這樁案子如果只有張慶庾一個地方官員涉入尚屬不難,如果不是,那麼鄰近大同府周邊的,合謀概率自然高些。既然一時判斷不准,那麼還不如乾脆遠遠地從齊州調人過來,完全杜絕這個可能。

  道理雖然全都懂,可這種依舊要靠父王來善後的感覺,還是不免讓他有些沮喪。

  「我前腳剛走,父王后腳就在盤算了吧?」蕭平旌瞥了元叔一眼,問道。

  元叔呵呵笑道:「哪能呢?老王爺絕對相信二公子能把事情辦好,平時根本沒怎麼多想。只是回京途中剛好經過齊州,善柳營的這位紀將軍依制前來請安。他品級夠高,治軍也不錯,連世子爺都曾聽人誇過他辦事仔細,堪稱名將。王爺一想,這不正好合適派過來給二公子您搭把手嗎?所以順便就安排了。」

  正說到這裡,府衙大門被打開,紀琛恰好帶着一隊親兵從外頭回來,神色疲憊,眼下一圈暗青,但周身上下的剛硬氣息依然未減,步伐仍舊有力。

  善柳營駐紮的齊州位於甘南五州之外,並不直屬長林麾下。紀琛平時少有機會見到老王爺,對派給自己的這個差使絲毫不敢怠慢,一路上快馬加鞭的,倒比元叔還要心急。昨日險險搶在緊要關頭趕到,拿下嫌犯,護住了人證,本該鬆一口氣,結果聽說走脫的那個人竟是琅琊榜上排名第五的高手,心裡頓時又有些着急,率領手下在大同府城中整整搜查了一夜。

  迎上前招呼的蕭平旌一見他深鎖的眉頭,便知結果必不如意,抱拳行了一禮,安慰道:「像段桐舟這樣頂尖的人物,哪能讓咱們輕易抓到。倒是有勞紀將軍這麼辛苦。」

  紀琛急忙回禮,謙辭道:「二公子客氣了。這些人竟敢斷我前線補給,所行之事何等卑劣!我也是為軍之人,能受老王爺之託略盡心力,那是末將的榮幸。」

  這時張慶庾被數名長林親兵押着,也從內院被拉了出來,塞進了囚車。他此時已被剝下官服,換了一身棉布衣,頭髮垂亂,靠在囚車木柵上低頭不語。

  紀琛朝那邊看了幾眼,感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是他自己一時意動想起來的,京城幕後黑手是誰,他有說過嗎?」

  蕭平旌搖了搖頭,「自從差點被人滅口,他就沒怎麼說過話。」

  元叔冷冷哼了一聲,道:「他現在不開口也沒關係,只要咱們安然入京,大理寺自然知道該怎麼讓他說話。」

  話雖如此,但在場的三個人心裡都明白,這一批人證物證真想確保安然入京,肯定不像說起來這麼簡單。紀琛自認身負王命,應該擔當主責,表現得又比其他人更要緊張幾分,出發之前的所有準備都要親自參與,蕭平旌反而因此閒了下來。

  元叔尋了個空隙,給林奚捎了黎老堂主的口信,說是金陵有事需要她過去處置,命她隨行進京。林奚不好直接違逆師命,再加上程大夫幾個人受了不小的驚嚇,全都巴望一路上能有她相陪,想了想也就沒有反對,默然聽從。

  雲大娘得知她也要去金陵後,忙來忙去地幫着收拾行李,好幾次想要開口說什麼,臨了又給咽了回去。林奚看出異樣,私下詢問了兩次,她方才不好意思地道:「早聽說帝京繁華,從來沒那個福氣見過……我看姑娘身邊也沒人伺候……」

  林奚並非閨閣弱女,即便出遠門也是獨來獨往,並不需要誰跟着服侍。但見雲大娘一臉期盼的樣子,卻也不忍讓她失望,跟霍掌柜打了招呼,將她帶在了身邊。

  大約兩天的安排籌備之後,紀琛終於下令起程進京。

  整個隊伍最重要的核心,便是張慶庾所乘的囚車和人證所坐的兩輛馬車。元叔這次帶來了約六十名長林嫡系,親自守衛在側,善柳營四百精銳編為長繭狀隊形,更是護持得密不透風。

  大同府的城門在後方漸遠漸淡,蕭元啟回首遙望,心頭不由自主一陣恍惚。第一次拔劍殺人,第一次感覺到人血濺在臉上的溫度,於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可以輕鬆應對的事情。直到現在,他的手指還忍不住時時微顫,夜裡也驚夢難眠。

  馬蹄聲響,蕭平旌縱馬從他身旁奔過,自隊伍末端疾馳至最前方,掠看全局。多日的忙碌和壓力似乎對他沒有影響,整個人依然神采奕奕。

  蕭元啟突然對自己的軟弱感到十分羞愧。

  這位比他還要小一歲多的堂弟,時常被長林王斥責為不思上進,卻已經隨父兄上過兩次戰場。更不用說他那位向來被稱為皇家子弟楷模,十六歲便能獨當一面的兄長。

  羨慕之餘,又有些心酸。如果自己不是生而無父,如果自幼也能得名師教導,他是否同樣有機會熠熠生輝,即使在御座金階前也敢肆意歡笑?

  蕭元啟明白自己其實不應該這麼想,但每每又忍不住要這麼想。

  蕭平旌巡視了一趟,在前方回頭,發現堂兄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便向他笑了一笑。

  蕭元啟努力按下心底泛起的苦澀,催馬來到他身邊,也笑道:「知道你精神頭最好,但還有這麼多天的行程呢,你勻着些吧。」

  「我這算什麼,」蕭平旌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一臉緊繃的紀琛,「你看紀將軍,那才是片刻不敢放鬆呢。」

  蕭元啟向前望了望,視線掠過官道兩邊的茫茫原野,嘆道:「明知有個琅琊高手潛伏在側,換了誰也不能心安啊。」

  兩人的神色同時沉鬱下來,默默無語。

  從大同府到京城,驛馬急傳大約需要十天。紀琛這次帶來的全是騎兵,又有馬車代步,算來應該不會慢上太多,行程預估為二十日,可以趕在臘月初抵達金陵。出發前,元叔派出兩隊信使,一隊通知已走到半道的天子御使返程,另一隊向帝都王府傳訊,蕭平旌也附上了自己的請安書信。

  潛逃在外的段桐舟不知何時會暴出殺機,京城的黑手顯然也不會甘於就此罷休,這一路上誰都不敢高枕無憂,紀琛更是每晚都要繞着囚車親自檢查一遍,否則便不能安心入睡。

  他的這番謹慎小心頗見成效,一行人順利渡過汾水,數日後,金陵府界遙遙在望。

  下令在一片開闊草坡打尖休息之後,紀琛滿面疲色地跳下馬,對身旁的蕭平旌感慨道:「一路上這麼防備着,晚上從沒睡過安穩覺。現在離京城最多五日路程,總算可以稍稍鬆一口氣了。」

  蕭平旌深深看他一眼,「紀將軍,恐怕離京城越近,越不能松這口氣吧?」

  紀琛怔了怔,敲了自己額角一下,「沒錯沒錯,這幕後之人在京城周邊的實力,當然應該比在大同府更強才對。」

  這時整個押送隊伍已自動收縮為環狀,將張府尹的囚車圍在了正中,由長林親衛在內層守衛。

  林奚來到囚車邊,讓垂首癱坐的張府尹將手腕伸出,給他把了把脈。

  蕭平旌自草坡上快步奔了過來,見她診斷後面色如常,稍稍放下心來,笑道:「他這一路上半個字都沒說過,可得小心些別讓他死了。」

  林奚沒有接話,向一旁避開了兩步。這裡正當風口,風聲嘯厲,瞬間便灌滿了袖口,吹得她衣裙獵獵作響。蕭平旌立時皺眉,伸手將她推到車廂的側旁,又解下肩上的披風遞了過去,「不是說醫家最會保養嘛,這入冬的風你也敢由着它吹?」

  林奚未接披風,反而又退了一步,捋平頰邊的亂發,「請二公子放心,我一向身子強健,不會生病延誤大家的行程。」

  蕭平旌訕訕地看着她轉身返回到馬車上,心中難免有些沮喪和挫敗。他倒不是覺得人人都該對他周到熱情,可明明已經如此熟識,這般疏離冷淡的態度總歸讓人費解。

  兩人初相遇時情形特殊,確實有過小小的不愉快,但林奚顯然並不是個計較的人,在甘州城的言語冒犯她早就沒有放在心上。之後一路同行至大同府,也算經歷了不少世事,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都能表明,這個姑娘其實並不討厭自己。如果非要讓蕭平旌想兩個貼切的詞來形容她現在的一舉一動,那就是戒備與拒絕。

  年輕的長林二公子再三反省,想到現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還做錯過什麼事,竟會讓一位女孩子對他如此防範。

  「又在想什麼呢,還不趕緊吃點東西!」蕭元啟不知何時從後方冒了出來,在他肩上重拍了一下,遞過一塊烤熱的麵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