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16章

海宴

  蕭平旌接過乾糧,就地盤腿坐下,瞧着蕭元啟模仿周邊兵士們大口撕咬卻根本咽不下去的樣子,不由笑出了聲。

  蕭元啟白了他一眼,放棄地將麵餅從嘴裡拿了出來,道:「說真的,一路上總見你發呆,到底是在琢磨什麼呢?」

  蕭平旌咬了一口乾糧,慢慢嚼着,「也沒什麼,一個小問題,可想了一路也沒想通。」

  「連你都想不通的小問題?」蕭元啟頓時來了興致,「快說來聽聽!」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錢參領?」蕭平旌仰着頭,微微眯起眼睛,「段桐舟雖然藝高人膽大,但在重兵包圍下逃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危急之時他冒險出手,卻選擇了殺死錢參領而不是張府尹,為什麼?」

  蕭元啟趕緊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形,有些不確定地道:「當時我和好幾個人一起在張府尹旁邊,他會不會是擔心失手?」

  「但他可以根本不出手啊!」蕭平旌輕輕搖了搖頭,「當時重兵合圍,段桐舟能脫身的機會稍縱即逝,停下來耗時殺人是有風險的。可既然張府尹還活着,那錢參領死不死有什麼意義?」

  聽他這麼一說,蕭元啟的眼神也不由凝住,認真思索起來。

  雲大娘端了一碗熱水正從旁側經過,小心地送往林奚的車旁。蕭平旌眼尾餘光掃見,心頭突然一動,三兩口將麵餅塞進嘴裡,大步奔了過去,叫道:「大娘!」

  雲大娘回身見是他,急忙行禮,「二公子。」

  「大娘是大同府本地人吧,我想問您一件事。」

  「問我?」雲大娘十分驚訝,語調不由拔高了兩分。林奚在車內聽見,也掀起布簾探出身來。

  蕭平旌咽下口中的乾糧,抹了抹嘴,「據說那個錢參領在大同府任職也有好幾年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家裡什麼情形,大娘知道嗎?」

  雲大娘見他問得認真,忙努力地想了一陣,面上生出歉意,「不好意思啊二公子,我知道的真不太多。只是聽說這位錢參領原籍蘭州,家裡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投三陽軍出身,熬了好些年升職轉調才跟着張府尹的。曾經娶過兩任妻房都病死了,沒有子嗣。平日裡愛好不多,只喜歡賭錢和吃酒,但是對手下人很大方,所以口碑還不錯。」

  她說的這些已經比官家履歷還要周全了,竟然還覺得自己知道的不多,蕭平旌愣了片刻便笑了起來,就連林奚也忍不住有些莞爾,轉頭問他道:「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她難得主動問一句話,蕭平旌竟也難得地遲疑了一下未答。年輕的醫女立時便垂下眼帘,低頭想要退回車廂內。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蕭平旌趕緊一把握住剛被她放開的車簾,語調急切地解釋着,「我真沒什麼想要瞞你的,也不是在跟你賣關子,只不過現在還只是個猜測而已,等我全都梳理明白了,第一個肯定告訴你,你可千萬別生氣啊。」

  再怎麼說者無心,他這句話聽起來也有些怪怪的,雲大娘不由笑了起來,「二公子這話說得,我們姑娘就那麼容易生氣?」

  林奚紅了臉,將車簾從他手裡扯出來掩上,蕭平旌略一回想也覺得言辭不妥,正要描補兩句,元叔大步奔了過來,叫道:「二公子,紀將軍請你去商議一下要務。」

  蕭平旌瞧了一眼已經嚴嚴合上的棉簾,裡頭又是個年輕姑娘,倒真的不合適再去掀開,也只能垮下肩膀,悻悻轉身。

  紀琛把核心的幾個人都召集到一起,想商議的要務其實就是接下來的行程。更確切地說,是入京前最後一晚的留宿地。身為主責之人,這個問題他想必已經思慮了許久,人一到齊,他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想選擇啟竹溪?」蕭平旌在腦中回想着京城周邊的地勢,默默盤算。

  紀琛點了點頭,手執一條枯枝在砂土地面上畫着,「最後一晚找不到合適的驛館留宿,必須露營。咱們共有四百精兵,對方要想行動,絕不可能強攻,只能偷襲。所以我建議在啟竹溪的東谷結營。這裡兩面靠水,一面是崖壁,只需要專心防備東面即可。」

  元叔第一個贊同道:「沒錯。四百精兵集中防備一面,就算有琅琊高手為先鋒,肯定也沒辦法帶人突破。」

  蕭平旌的手指慢慢摸着下巴,良久不語。

  「我是不太懂這個……」蕭元啟察看着他的臉色,小聲問道,「難道你有異議嗎?」

  蕭平旌搖頭,「不是……這個地點很好。只是這樣一來,對方未必敢冒險動手,回京之前肯定就抓不到段桐舟了,我這心裡有點不舒服……」

  紀琛安慰道:「二公子的心情我明白,但總歸是先保人證入京最為重要。端掉了幕後的大人物,段桐舟這樣的打手,遲早都逃不掉。」

  他說的這些其實蕭平旌都明白,想想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也只能點頭嘆了口氣,「紀將軍說的是,總得分個先後主次。」

  越是臨近京城,可預估的行程便越精確,最後一晚的宿營地決定下來之後,紀琛多日來的緊繃總算稍稍鬆緩了些,當晚一不小心差點睡過了頭,次日天光大亮才被元叔搖醒,讓素來不夠厚道的蕭平旌笑話了許久。

  啟竹溪位於金陵西北方,山谷內地氣潮暖,常年青翠,又有秀嶺清流,風光上佳。蕭平旌是京城子弟,當然對這周邊更為熟悉,紀琛便請他在東谷選定了一塊緩坡紮營,將囚車背靠崖壁而停,至此折彎的溪流剛好圍繞兩邊,唯有面東的一條出入口,也排下重重精兵布防。

  一切安排停當,已是日影西斜,光線暗沉,營地四周的篝火熊熊燃起。

  趁着還剩最後一點天光,蕭平旌來到囚車旁又看了看。張府尹依然靠着柵欄垂首而坐,面向崖壁,將身體蜷成一團。

  紀琛巡視了營地一圈,也走到側旁,冷冷道:「他這一路嘴倒是咬得夠緊,也不知道這麼護着幕後的人,究竟能得什麼好處?」

  蕭平旌的眉尖輕輕跳動了一下,沒有說話。元叔帶了兩名親兵過來,用一塊大大的氈布將整個囚車蓋了起來,道:「我上了年紀覺少,上半夜我來守,請紀將軍和二公子先休息吧。」

  入京前只剩這一夜,當然是對手最後的機會。紀琛和蕭平旌嘴上雖然沒說,但心裡都打定了主意要熬滿一宿。東面走動警戒的崗哨後有一塊巨石,紀琛將披風鋪墊在上面,盤腿靜坐。蕭平旌則選了臨水的一面草坡,抱劍和衣而臥。

  蕭元啟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想顯得自己不耐勞苦,也離開睡臥的車廂坐到外面,裹緊披風,仰首看着頭頂繁星點點。

  當夜背崖無風,冬日又無草蟲鳴叫,整個營地一片安寂,只有篝火爆裂與溪流輕潺的微響。

  這位萊陽小侯爺熬到下半夜,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間便靠向了身後的車輪,歪頭睡了過去。

  將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的,是遠處蕭平旌的一聲厲喝:「什麼人?」

  蕭元啟本能地翻身而起,只覺得眼皮酸澀,視線模糊,急忙伸手揉了兩下,這才隱約看見囚車背後的崖壁上,有一道黑影飛速直落,準確地落足於囚車頂部。

  守衛在旁的長林親兵們反應快捷,齊齊躍身而起,但黑影早已搶到先機,一抬手灑出數枚利刺,呈分散狀直射入囚車內,剎那間便將蒙在車體上的厚氈布打得如同篩子一般,接着騰身閃躲過第一輪攻上的長槍,在空中時又擊出數枚利刺,從側面再次穿透氈布擊入囚車內,之後向東幾個縱躍,一直前衝到篝火堆旁,方被一眾精兵團團圍住。

  蕭平旌先顧不得他,與紀琛同時直撲至囚車前,一齊看向氈布上密布的小洞。這樣全角度的攻擊,無論車內的人是何姿勢,恐怕都難以倖免。

  已經完全清醒的蕭元啟這時也沖了過來,失聲道:「怎麼會這樣?就算他能攀崖而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就直接找到了囚車的位置啊?」

  蕭平旌面如寒霜,轉過身,冷冷地看向已在重圍中亮出面容的段桐舟。

  對着四面林立指向自己的兵刃,這位琅琊高手雖然已是無路可逃,卻並無懼色,反而在唇邊挑出一抹笑意,露出得手後的愉悅,「我潛隨多日,為的就是這一擊。沒想到運氣居然這麼好,二公子也很意外吧?」

  蕭平旌抿着唇角定定看了他許久,淡淡道:「說句實話,倒也沒有你想的那麼意外。」

  話音未落,他手中寶劍斜揮,將囚車上的氈布一挑而開,只見車內落有數枚利刺,卻並無一人。與此同時,張府尹由數名長林親衛看押着,從林奚的馬車旁被推出,仍是半垂着頭,面色死灰。

  這一結果不僅令段桐舟瞬間變了臉色,連蕭元啟和紀琛都有些瞠目結舌。

  「我明明看見元叔……」蕭元啟神色茫然,努力回想着,「那之後也沒人動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