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17章

海宴

  紀琛似乎也心有餘悸,強迫自己穩住情緒,隨之追問道:「是啊二公子,你什麼時候把人移開的?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什麼時候?」蕭平旌揚起下巴想了想,手指抹過自己的劍鋒,「大概就在我想通他為什麼要先殺錢參領的時候吧。」

  蕭元啟立時又吃了一驚,「你已經想通了?是為什麼?」

  蕭平旌的眸色微微冷了下來,「能招認出京城裡那個名字的,只有錢參領和張府尹兩個人。雲大娘告訴我,錢參領孤身一人在大同府,並無家眷。這樣的人一旦發現自己反正要死,只怕沒有什麼辦法能逼他護着幕後的人。」他緊緊盯住段桐舟的眼睛,語調十分肯定,「所以那唯一一次出手的機會,你選擇了先殺錢參領,而把尚有妻兒弱點可以威脅的張府尹,留給了你的同伴來處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挑起眉梢,將視線慢慢轉向紀琛,「我猜得對嗎,紀將軍?」

  紀琛漆黑的瞳孔猛地一收。

  第九章 運籌千里

  金陵今冬的寒氣來得晚,直到十一月底,才零零散散落下一場短暫初雪,只在樹梢瓦面薄薄積了一層,次日便又放晴回暖。

  但就是這樣一場小雪,卻令長林王府的周管家如臨大敵,親自挑選上好的獸金炭,給世子的寢院加了兩個火盆,又命人快速更換了加厚的絲綿門帘,下人出入只許掀開一條縫,生怕寒氣侵入,凍着了重傷休養的長林世子。

  蕭平章這次的傷勢確實極險,雖有黎騫之隨行照顧,情況仍不免時好時壞,回京一路上多有反覆。起先蕭庭生怕他過于思慮,與沉船案相關的信息一概不許他知曉,後來發現越是這樣他想得越多,也只好陪着他一同商議。

  也許與幼年身世相關,蕭庭生一向不喜朝中俗務,自長子冊封之後,便將與朝務相關的所有權責交接給了他。若論起金陵大局和京城上下對於長林府的微妙感覺,蕭平章反而要比他的父王更加清楚,胸中縈繞不散的疑團也比他更多。

  此次大同府沉船的起因為何,目的何在?情勢的發展是精心推動,還是大意失控?皇屬軍精準的攻擊是真有人膽敢勾結外族,抑或只是其主帥阮英的名將之運?長林王府的存在對於京城的某些人來說,究竟只是忌其軍功太盛,還是另有更加深沉的敵意?

  父王已過花甲,鬢邊寒霜漸重,縈繞在蕭平章胸中的這些問題有的可以拿出來父子間商量,而另一些,他卻只想埋在心裡琢磨,不願擾動老父的愁思。

  比起簡單天真的二弟平旌,年長七歲又嫻於朝務的蕭平章更了解什麼是層層相護。他並不指望真的就能把這件案子相關的根系挖個乾淨,但同時,他也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敢於參與其中以圖得利的人。

  剪了枝蔓,主幹也許就不會那般粗壯。自從成為長林世子之後,蕭平章一直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大梁北境的整體防衛,由長林王父子一手建立,若涉及戰事推演,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加精準。甘州之後再無要塞,一旦掐斷補給,破了甘左一線,戰火便會迅疾南下,深入大梁腹地,一路上沒有任何戰力可以攔截,直到善柳營所在的齊州。

  皇屬軍兵行至此,已是強弩之末,而紀琛治軍不錯,善柳營戰力不俗。此時正面交戰,他自能橫空而出,力挽狂瀾,扼住敵軍南下之勢。

  軍功。

  五州之地,數十萬子民,這般棄於敵手,為的只是「軍功」二字。

  蕭平章最初推斷至此時,胸中怒意翻騰,幾難按捺,但他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甘州守住了,善柳營沒有機會做任何事,紀琛儼然是個局外人。無論他與京城的黑手曾經合謀過什麼,無論長林府是何等的權高位重,終究不能以推斷定罪。

  蕭平章思忖了好幾天,最終決定給紀琛設下一個小小的陷阱。

  返京途中必過齊州,鄰近各行台將領俱赴王帳請安。長林王提起自己對於大同府周邊人馬的疑慮,自然有人建議從遠處調兵。

  站在紀琛的角度來看,只要他身在其中,與京城往來合謀多少都會留下痕跡,即便未曾有機會實施,心裡終究有些害怕。可大同府和京城都在千里之外,他原本再怎麼害怕都是鞭長莫及,不料喜從天降,長林王給出了這樣一個機會。

  蕭平章的想法很周全,如果紀琛真的無辜,他不過就是領了個差使,辛苦走上一趟而已。若他真有合謀軍功之舉,面對打包送到他眼前的人證物證,恐怕怎麼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動手。

  遠處遙遙有更鼓之聲,蕭平章倚在燈下,看着沙漏默算時辰,等待啟竹溪收官的消息。

  他在齊州遙遙落子之後便未再插手,因為他相信以二弟平旌的聰慧機敏,自然而然就能贏下整場棋局。

  比起長林世子的胸有成竹,紀琛此時真可謂心亂如麻,整個頭腦都有些昏沉,以至於段桐舟不得不提醒他趕緊下令,先將善柳營四百精銳的兵刃轉向崖壁。

  背靠崖壁,張府尹、程大夫等人被護在最後,元叔與眾長林親兵呈扇狀圍在旁側,蕭平旌居位最前,雙方已成對峙之勢。

  紀琛的聲調微微有些發顫,問道:「我自認行事並無破綻,二公子到底是因何對我起疑?」

  蕭平旌前移數步,一面示意林奚和蕭元啟再退後些,一面答道:「說實話,一開始我對你真的完全沒有疑心,很多事情都是後來路上慢慢回想,才一點一點想明白的。比如說臨出發前你最關心的是什麼……」

  假意在外搜捕了一整夜之後,紀琛回到府衙,最關心的就是張慶庾是否已經開口。只要能夠確認京城的名字還未被吐露,他就可以借着每日巡查的機會逼迫人證繼續沉默。而張慶庾雖知必死,他的妻兒卻還有生路,不到最後一刻,自然不會輕易開口,算是給了紀琛慢慢籌謀的時間。

  蕭平旌挑起一邊唇角,冷笑了一聲道:「正如張府尹跟錢參領不一樣,你跟段桐舟的情形當然也不一樣。身為堂堂三品將軍,你還捨不得將來的錦繡前程。又想殺人滅口,又要小心把自己給擇出來,你的行事可不能像他那樣無所顧忌。我想進京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是吧?」

  他說到這裡,近旁的眾人大多都已經明白過來。蕭元啟長長吐出一口氣,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好在一直是元叔在守衛人證,他才沒能夠下手……」

  紀琛恨恨地咬緊了牙根,提劍指向崖壁前的眾人,「人太聰明了,可是容易短命的。若是二公子沒有看透這一層,今夜只有張府尹一個人死,我領一個看守不力之罪,大家的結果都不會太糟。可惜你看透了,所以你們……你們就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蕭元啟立時大怒,「你以為殺了我們,陛下和長林王會善罷甘休嗎?」

  「我當然知道會有後果!但這個救護不及的罪名,總比死罪要好吧?」紀琛嘶聲吼了回去,語調陰狠,「二公子猜出了一切又能怎樣?這周邊全都是我親自帶出來的心腹,你們不過只有這些人,一個也逃不了!段先生,趕緊動手吧!」

  出乎他的意料,一直沒有插言的段桐舟此刻輕抬眼皮,面無表情,並沒有絲毫動作。紀琛驚詫地瞪了他一眼,再次叫道:「段先生!」

  蕭平旌又冷笑了兩聲,「看起來段先生已經先反應過來了,對吧?」

  段桐舟微微帶些褐色的瞳仁輕輕一動,突然縱身而起,拼盡全力連續起落,不僅未曾向前攻擊,反而轉換方向意圖逃離。蕭平旌幾乎同時啟動,直追在後全力攔截,眼看他已接近東側的出口,心中正有些急躁,前方一道劍光閃過,疾若流星般挑向段桐舟的頭頂,一條輕盈修長的身影隨後自暗處顯現,逆着篝火微紅的光亮,端端正正擋在谷口。

  段桐舟與來者交手的最初幾招難分高下,但隨後趕到的蕭平旌一加入戰團,他便立落下風,勉強又支撐了數十招後終究難敵,被擊翻在地,幾名長林親衛一擁而上,將他縛了個結結實實。

  來者這才稍整衣衫,拂了拂鬂邊的碎發。星光下她肌膚如雪,眉梢微挑,一身鵝黃箭衣,容顏秀美又自帶英氣,竟是位錦繡之年的少婦。

  蕭平旌滿面含笑,正正經經地施了一禮,叫道:「大嫂。」

  長林世子妃蒙淺雪回了他一笑,輕輕抬起一隻手。隨着她的手勢號令,身後東穀穀口湧出大量精兵,將谷口密密封住,靠前一排都舉着火把,將遠處的溪水映得波光粼粼。

  「長林府奉陛下旨令,鎖拿善柳營參將紀琛,有敢隨之頑抗者,以附逆罪論處!」

  在蒙淺雪凜凜的目光注視下,紀琛心知無望,面色慘白地閉上了眼睛。

  對於長林王府而言,啟竹溪這場收官之後,一切行動便已近尾聲。相關人等被帶入了京城,嫌犯交刑部關押,人證由大理寺監護,後續開審的所有事項,長林王已明確表示要依從朝廷法度施行,不會插手。

  可對於這半年來震盪不休的大梁朝局來說,軍資沉船案的開審,卻明示着風波洶湧,尚不知還會翻卷至何處,遠遠沒有到停息的時候。

  臘月初四,人證入京的第三天,中書令宋浮換下官服,將案頭書文擺放整齊,有些不舍地游目再次看了看自己的這間書房,最後才立起身,理了理素袍的領口,走了出去。

  經過門邊的長銅鏡時,他暫時停下腳步,看向鏡中自己微帶白斑的長須,眉間一片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