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章
海宴
藺九眉目彎彎帶笑,還了禮,將他請入廳內落座奉茶。
茶童退下,蕭平章舉杯向主人致意,稍稍沾唇,放下,兩手微搭在盤坐的膝頭,腰身挺直,下頜微收,體態極是端莊。在金陵帝都,長林世子禮儀嚴謹行事周到可謂有口皆碑。此刻坐在這蘭台茶廳之中,他舉手投足間自然也是慣有的從容溫潤,完美中又顯遊刃有餘,不見一絲緊繃。
若沒有藺九這樣犀利的眼神,誰也不可能看出他內心深處隱藏的不安。
另一名少年執事手捧托盤自廳外走進,盤中放着一個密封的錦囊,遵照藺九的眼神示意,遞到了蕭平章的眼前。
「世子前些時日派人向敝閣提了一個問題,這就是答案了。」
蕭平章欠身致謝,接過了錦囊,但卻沒有立即打開,「老閣主真的願意……就這麼把我想要的答案直接告訴我嗎?」
藺九淡淡一笑,「琅琊閣是生意人,自當信守承諾。既然報了價,肯定要給答案。無論是對世子,還是對其他任何人,全都是一樣的。」
說罷這番話,他緩緩起身,微行一禮退出茶廳。獨自留在室內的蕭平章定了定神,解開囊口的系帶,探指入內,有些費力地抽出了厚厚一沓折成長條的信紙,翻展開後,竟有兩頁之多。
琅琊閣例常售出的答案,往往只有寥寥數語,不管你懂還是不懂,全都點到為止,絕無絮言。據說多年之前亦有大梁皇族上山求問,砸下重金求來的驚世預言,也不過是「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然而此時,握在手中的卻是整整兩頁。紙箋上寫滿了密密的蠅頭小楷,讓年輕的長林世子一陣心慌,不知道是老閣主突然改了習慣,還是他的問題真的需要這般詳細的解答。
窗外落葉墜地,聲響細碎。蕭平章低着頭,逐行逐字細細念讀。長林世子的過目不忘之才向來是京城佳話。他九歲那年,朝廷新科選士,先帝召當期英才聚於御園杏花林中,令各寫詩賦、雜文、策論,匯編呈上。因見蕭平章跟隨長林王在側,便將匯總的目錄順手遞給他看了。誰知宴飲方半,突起大風,御案上的書文被吹散四方,隨侍的內監等好一番忙亂才重新收檢整齊,碼回先帝案頭。蕭平章離開父親來到桌邊,將那沓書文翻來理去擺弄許久。先帝起先以為他在玩耍,未曾在意,直到最後方才發現,他竟是憑着只看了一遍的目錄順序,將已被打亂的桌案書文重新排齊,數十頁一份未錯。先帝為此甚是驚喜,親手將他抱在膝上,對着座下群臣道:「望朕之皇孫,皆如平章。」
武靖帝蕭景琰的這句讚譽對於年幼的長林世子來說是福運還是壓力,不到最後當然不能定論,但至少足以說明蕭平章的速閱快記之能,遠遠超越了常人水準。這兩頁信紙縱然寫滿,於他也不過是呷下半盞清茶的片刻時光,便能一字不漏地記在心底。
遠方山澗中隱隱傳來帶着金戈之氣的笛聲,琅琊蘭台牆角的沙漏頂杯已空。
足足兩炷香的時辰悄然流逝,蕭平章仍是低着頭,身如石雕一動不動。
最初決定繞道琅琊山時,他的心裡多多少少也做過一些準備,這兩紙薄箋上的內容其實並沒有超出他自己的猜測。可無論事先怎麼準備,心底的猜度一旦變成了明晃晃的事實,細碎的痛楚還是不免湧上胸口,如同萬千針尖密密紮下,明明難受得不想再呼吸,低頭卻又根本看不見傷口。
急促奔跑的腳步聲隔牆響起,茶廳的木門隨即被重重拉開,一道清亮的聲音刺破了室內凝滯般的安靜,「大哥!」
在頭腦發出命令之前,蕭平章的手指已經自動疊起信紙,塞入錦囊,讓它順着腕口落入袖袋之中。
蕭平旌飛撲過來,重重地抱住他,把兄長撞得幾乎有些坐不穩。
青春軀體上洋溢的快樂順着擁抱時的熱量傳遞過來,透過衣衫直滲入肌膚,讓人全身都微微地暖了起來。蕭平章慢慢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背心,憂沉的眼波中漾出真正的笑意。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老閣主召我過去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又在捉弄我玩呢。」
蕭平章將他推開了些,一面上下細細打量,一面笑道:「怎麼,老閣主經常捉弄你?」
「哎呀別提了,越老越沒正經的。」蕭平旌擺了擺手,緊靠着兄長坐下,「大哥這次能住幾天?我去給你收拾房間吧。」
「你不用忙,我趕着見你一面也就夠了,不能再多停留,馬上得走。」
「可你不是才來嗎?」蕭平旌吃了一驚,不滿之餘,又有些疑惑,「大哥這麼辛苦趕路,卻連只住一晚都不肯,難道就是為了趕過來看我一眼,說兩三句話不成?」
蕭平章放在袖口內的手輕輕捏了捏那隻錦囊。在思慮未定之前,他不打算告訴弟弟自己上山來的真正目的,只是安撫地朝他笑了一下,道:「父王判斷,北境可能很快就有一場大戰,所以命我儘快趕到甘州安穩左路防線。我也是連夜快馬加鞭,才搶出來這半日路程,繞過來一趟。有些話……總想在到北境之前,當面再和你說一說。」
蕭平旌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什麼,垮下肩膀沮喪地道:「你又想叫我回金陵去啊?連爹都答應我……」
「父王同意你到琅琊閣學本事,可不是說你就能當一個斷了線的風箏,想怎麼飛就怎麼飛!」蕭平章刻意將自己的語氣放得嚴厲了一些,卻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給弟弟整理戴得歪斜的項圈,「平旌啊,你眼看就快二十一歲了,再過上一年,陛下一定會催父王重新給你定親的。成家就要立業,你能逍遙一時豈能逍遙一世?將來長林王府的重擔……」
蕭平旌小聲地咕噥了一句:「長林王府的重擔不是有大哥你嘛……」
袖袋中的錦囊貼着小臂的肌膚,如同火炭般滾燙,令蕭平章一時有些恍神,過了好一陣才穩住自己,正色道:「長林乃是將門之府,護國之責人人皆有。大哥總不可能一直都替你擔着,難說什麼時候……總之,我的意思不用多說你也明白,自己在心裡好好想一想吧。等這次北境平定之後,不管是什麼情形,你都必須給我回金陵去。」
蕭平旌向來也是機敏靈動的人,聽到兄長咽回了半句話,心中的感覺已有些不對,目光懷疑地盯住他的眼睛,問道:「北境這次的戰局……會很兇險嗎?」
蕭平章淡淡地笑了笑,「當然不會容易。不過父王和我已經做過通盤的推演,勝算還是有的。」
蕭平旌又繼續盯了他一會兒,未見更多異樣,表情這才鬆緩下來,靠到他肩側恭維道:「大哥一向戰無不勝,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你嘴再甜,再說這些討好我的話也沒有用,等我騰出手來,你哪兒都別想跑。」蕭平章斜了他一眼,如同小時候般伸指在他額前彈了一下,扶案起身,「還要趕路,就不多坐了。來,送大哥一程吧。」
蕭平旌生在將門,當然知道軍令如山,不容輕忽,兄長身擔重責,與自己這個閒人實在不同。可兄弟二人半年未見,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便又要分別,委實又讓他心中不舍,送出蘭台這一路都是怏怏不樂,臉上不見半絲笑紋。好在蕭平章自小看他一點點長大,早就摸透了這孩子的脾性,也知道他最感興趣的話題有哪些。一路行來閒聊般隨口提問,不過才說了幾句話,便成功引得他忘了離愁,開始手舞蹈地聊起自己山間學藝和江湖遊歷的趣事。
一直都在蘭台側殿飲茶的藺九並沒有如往常般出來送客,他登上高台遙遙目視兄弟倆的身影遠去後,便立即回到後山峰閣,向老閣主報訊。
「閣主的錦囊已經交到長林世子的手中,此刻平旌正送他下山。」
老閣主垂下花白的雙眉,輕嘆一聲,「他沒說想要見我,說明這個答案……他其實心裡早就有數。」
「當年的事對世子來說並不是那麼容易接受……」藺九皺着眉,疑惑地問道,「您就這樣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他,真的合適嗎?」
老閣主默然良久,舉杯啜了一口清茶,「他既然已經開始查問,遲早都會知道的,又何須隱瞞。」
「可眼下不比平時,北境這次變局顯然非同尋常,世子趕往甘州只是第一步,長林王已上表請賜行台兵符,一旦獲准,他很快就會……」
「無論哪一國的朝堂之事,與我琅琊閣都無關係。」老閣主抬起深邃無波的雙眸,向他輕輕搖了搖頭,「你知道了便是,無須思慮過深。」
藺九眉間微凜,意識到了自己心緒的紊亂,忙退後兩步,躬身應道:「是。」
金陵和北境有何等波亂正在醞釀,老閣主與藺九又各自在心中擔憂些什麼,此時的蕭平旌完全不知道,也根本不覺得自己應該更多關注。兄長下山之後,他依然無憂無慮地在琅琊閣上過着與以往相同的日子,每天忙碌地練功、習書,一面捉弄小刀,一面努力逃脫老閣主的捉弄。
只有偶爾安靜下來,想起那一天大哥短暫的沉默和愣怔,他的心裡才會像被投下了石子的深潭一般,莫名地盪出層層不安。
九月末,金陵鴿房傳來消息,大梁長林王除常規軍力外,另增調五萬行台軍,已親赴北境。
蕭庭生提調重兵出京的時候,大渝、北燕兩國與梁境相連的各個邊城重鎮其實都還平靜,未有摩擦,未起紛亂,看不出絲毫大戰將發的徵兆,而這位長林王向梁帝請賜兵符的唯一理由,也只是自己數十年軍旅生涯積累下的經驗和感覺而已。
兵凶之事有關國運,天子兵符不可輕賜,這也算是人盡皆知的共識。蕭庭生這份基本沒有什麼紮實依據的奏本在朝閣上引發了不小的反對聲浪。許多朝臣都覺得,在日常軍備充足,長林世子又已趕赴甘州坐鎮的情況下,根本無須再提調行台軍。
與父皇武靖帝頗為嚴厲清冷的性子不同,當今梁帝蕭歆生來寬容溫厚。他在朝陽殿耐心地聽了足足兩個時辰的爭執和辯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北境軍陣之事,朕相信長林王兄的判斷。」
十月初,大渝皇屬軍突襲梅嶺,短短數日便增兵至十五萬人,蕭庭生提前調派的援軍剛好趕到頂上,牢牢地封住了敵方的攻勢,京城對他的微詞自然也隨之快速消失,變成了「長林王果然敏銳老辣,不愧是一代名將」之類的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