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2章
海宴
繞道琅琊,求取錦囊,固然是為了紓解心頭多年之惑,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終究也算是對於迷離往事的一種刺探。
那些埋於深潭之下的時光,那些久遠到似乎已被淡忘的記憶,有的能成為照耀一生的暖陽,而有的,卻只能是心底永遠不願再被觸發的悲傷。
相比於蕭庭生的毫不在意,梁帝的眉間微有不悅,「你若想知道當年的事情,為什麼不直接問你父王呢?只要你開口,他什麼都不會瞞你,什麼都會告訴你的。」
蕭平章此時已平靜了下來,淡淡笑了笑,「琅琊閣不受任何一國朝廷拘管,有一雙世外的眼睛,臣希望可以借來看一看,免受身在局中之誤。」
「那你看清了嗎?」
「看清了。」
蕭歆直直看向他眼底,「朕今日也跟你說實話,當初你父王決定冊立你為世子時,朕的確極力反對過……」
「陛下更希望能立平旌,臣是知道的。」蕭平章低下頭,笑容微顯蒼涼,「其實臣與陛下一樣,也希望父王能立平旌。」
蕭歆緩緩搖頭,「那你就錯了。」
兩人對談至今,唯有這句話最讓蕭平章意外,一時有些怔住,「錯了?」
蕭歆扶案起身,從龍案後繞了出來,「不管朕最初的想法如何,這些年看着你一點點長大,其實朕很快就明白王兄是對的。你是個最讓長輩放心的孩子,這個長林世子之位,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可是平旌的天賦陛下最清楚,他只不過還需歷練,將來若假以時日……」
蕭歆這時已經走下金階,在他越來越近的沉沉目光下,蕭平章怔怔地停住了自己的語音。
「平旌天生性情飛揚,除非境遇大變,否則你再歷練他,骨子裡也是改不了的。」蕭歆在平章身前停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承認自己更偏愛平旌,但正因為偏愛他,才寧願他能一生受父兄庇佑,不受拘管,隨性而為。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
蕭平章愣了片刻,輕輕搖頭,「臣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平旌資質如此之好,若總是不加重擔,不加雕琢,就這樣隨他散漫度日,有些對不住父王和母親……」
「平旌散漫,不是還有你嘛。你是王兄最心愛的孩子,那麼將來朕的太子,也是要交託給你才會放心的……」
在皇家,在朝堂,一旦提到要交託什麼,總歸會讓人心頭髮緊。蕭平章唇色蒼白,一直合在袖內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指尖捏住了手背。
「好啦,現在我和你父王兩把老骨頭還在,不用急着想這些。」梁帝似乎並不想給他太大壓力,忙又安撫地笑了笑,「你也去東宮看看太子吧。來人,給長林世子傳步輦。」
蕭平章甚是不安,急忙推辭道:「陛下,在這宮中……」
梁帝態度堅決地擺了擺手,「東宮路途過於遙遠,平旌朕不管,你現在不能勞累了。」
君賜難以堅辭,蕭平章心裡再不願意也不能多說,只得緩緩退後了一步,低頭拜謝,「臣,謝陛下隆恩。」
東宮作為太子居所,當年蕭歆即位後自然被立時封閉停用,只有灑掃修繕之人出入,直到今年年初方才重新啟用。蕭平旌年紀小,雖然對宮城十分熟稔,卻沒怎麼去過東宮那一片兒,跑出養居殿後沒多久就開始有些迷惑。這時領路的內監早被他甩得看不見影子,周邊偏偏又剛好無人可問,只得自己到處亂撞,結果越走越偏,等遇上人指點時,才發現已經離了東宮甚遠。
抬首望空中,日腳已近正午,蕭平旌性子一急,不耐煩原路繞回去,乾脆足尖一點,躍上了宮牆,穿巷踏檐而行。
蕭平章乘了御賜的單座步輦,出了養居殿的外庭,一路上思緒如麻,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正在沉思之間,突見前方人影一閃,不由吃了一驚,等看清踩着牆頭疾行的人就是自家二弟,訝異之色頓轉怒容,厲聲叫着:「平旌!」
蕭平旌聞聲回頭看見是他,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個縱身,直接從甬道這邊躍到了對面,身形迅疾如風,別的不說,至少十分帥氣。
步輦四周隨行護送的眾內監顯然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全都仰着臉呆呆地看着。
「大哥你終於來了!東宮到底該朝哪邊走啊,我繞了好一陣子呢!」
蕭平章忍住怒意,先起身從步輦上走下,吩咐為首的內侍:「沒幾步路了,我想走一走,你們退下吧。」
諸內侍領命,施了禮,抬着步輦離開。蕭平章眼看他們漸漸走遠,這才回身抓住弟弟的手腕,拉着他又向前快行了數步方停下,皺眉斥道:「你迷了方向,找人引路就是,跳上去做什麼?此乃宮城皇家禁地,禮制森嚴,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可以無緣無故飛檐走壁?」
蕭平旌是皇族子弟,宮禁禮節他當然知道,只是隨性慣了,一不注意就會忘記,此刻挨了責罵,便吐了吐舌頭,認錯道:「大哥說的是,我一時沒想太多……」
蕭平章一看這樣子便知他未必真聽進去了幾分,心中甚是無奈,「你素來不慣拘束,我也不想太過拘束你,可是平旌,這裡畢竟是金陵城,是有規矩的地方。我們長林府有多少雙眼睛一直看着,陛下再寵愛,你也要記住這一點。」
兄長這句話背後的疲累和辛酸,此時的蕭平旌尚不能完全體會,他只是一見大哥生了氣,便習慣性地低下頭,賠笑道:「知道了,以後絕不再犯。」
蕭平章定定地看了小弟許久,終是拿他沒有辦法,最後只能搖了搖頭,道:「走吧。」
長林二公子前往東宮是梁帝發的話,算是奉旨拜見,他從養居殿退出時,皇帝身邊就已有內侍依例先行,奔至東宮通報。
今年新冊的太子蕭元時是梁帝四十歲後才得的老來子,又是嫡出,遠比隨後幾年出生的兩個庶皇弟更得看重,時常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頗受愛寵的同時,他的功課自然也十分繁重,他在宗室近親里最喜歡的就是那位開朗活潑,可以陪自己玩耍的平旌哥哥。得了養居殿的通報後他甚是高興,特意從正在練字的暖閣,移到了東宮正殿長信殿等候堂兄。
荀皇后自太子遷宮後每日必來看視一次,今天也不例外,養居殿通報時,她正坐在太子身邊看他抄錄典籍。對於元時嚷着得去正殿的要求,荀皇后並沒有直接表示異議,可臉上的神情已經現出了一絲勉強,沒想到等了許久居然還不見人影,更是心中慍惱,冷冷地道:「陛下提前傳了話,太子殿下專門等着,長林二公子這麼慢悠悠地過來,心可也真夠大的。」
話音剛落,元時突然在面前的桌案上一撐,跳起身歡喜地奔向殿門,半途中就張開了雙手,叫道:「平旌哥哥!」
蕭平旌蹲下身,接住直撲進懷中的身體,抱了起來,在殿中轉了一圈兒。
隨後走入殿中的蕭平章面色微沉,壓住嗓音叫了一聲:「平旌!」
太子正大笑叫着「飛一個」,蕭平旌沒有聽見兄長的聲音,握着太子的腰,一下子將他拋了起來,隨即接住,之後又重複向上扔了一遍,看上去只差個一兩丈便能撞上高高的殿梁。
荀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唇角抽動,快速向前奔了兩步,眼看着就要穩不住開口斥責。
「平旌!」蕭平章語調轉厲,及時地又叫了一聲,自己整衣下拜行禮,「微臣蕭平章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太子殿下。舍弟久未進宮覲見,一時歡喜形容失儀,望娘娘見諒。」
荀皇后嘴唇輕顫,被她用力抿住,好一陣都沒有出聲。
蕭平旌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慢慢將太子放了下來,退回到兄長身後,下拜行禮,「參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荀皇后放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住自己的指尖,勉強冷笑了一聲道:「世子不必多禮。他們兄弟感情好,一時忘形也是有的,本宮不會放在心上。」
「多謝娘娘寬容。但太子殿下乃是儲君,豈可輕慢。」蕭平章緩緩立起身,轉向蕭平旌,「平旌,向娘娘賠禮。」
荀皇后眼中寒冰未解,淡淡道:「不必了。以前陛下和長林王爺就是這麼玩鬧着長大的,世子非得讓二公子認真賠禮,傳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責備本宮小氣了。」
話說到這裡,連蕭平旌都聽出了一絲異常,怔了怔看向兄長,見他眼帘低垂,不僅沒有辯解,甚至連一絲明顯的表情也沒有,不禁更加奇怪。
這時太子扯了扯荀皇后的袖口,小聲問道:「母后,孩兒可以跟平旌哥哥出去玩一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