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4章
海宴
蕭平旌倒是對兩人的交手更感興趣,追問道:「荀大哥是在哪裡遇上他過招的?感覺怎麼樣,能贏他嗎?」
「就在那邊一條小街上,」荀飛盞朝西南方向揚了揚下巴,「只拆了幾招他就逃開了,我哪裡估得准勝負。」
蕭平旌一把拉上了他,「走,咱們再過去看看,說不定有什麼線索呢。」
眼下這情況也沒有別的事好做,荀飛盞便領着二人沿着追捕的路線反向摸索回去,沿途並無新的發現,很快就來到匆匆交手的小街中央。
這條小街只有三人並行的寬度,粗石板路,兩邊都是普通民居。蕭平旌轉了一圈,在其中一個院落的外門柱上找到一個焦黑的手印,急忙湊近了一些,邊看邊感嘆道:「這是段桐舟留下的吧?我前幾次都沒有跟他硬拼過,看來此人的內力,竟比我預想中的更強。」
荀飛盞當然是親眼看見段桐舟擊中門柱留下手印的,但這人隨後逃逸,他匆忙間只顧着緊跟追趕,並無暇耽擱停留,此時聽蕭平旌這麼一說,也走上前來,細細察看。
蕭元啟靠向蕭平旌身側,小聲問道:「憑什麼咱們大統領擔任了朝職就不能上榜啊?蒙老大人當初不就上過榜首嗎?琅琊閣後來為什麼要改規矩呢?」
蕭平旌聳了聳肩,「我沒問過老閣主。可能他覺得朝局陰詭,不如江湖浩渺,哪怕只是沾染了分毫,也會引來麻煩無數,所以希望離得越遠越好吧……」
這兩人在一旁說話,荀飛盞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直定定地看着門柱上的手印,整個人似乎已凝成了蒼白的石像,頰邊和唇上的血色快速褪去。
蕭平旌察覺有異,轉頭叫了一聲:「荀大哥,怎麼了?」
荀飛盞唇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被他用力抿住,好半天才搖了搖頭,道:「這樣的高手……只恨我一時大意,沒能拿得住他。」
蕭平旌很是理解這種心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心。
禁軍這次為了抓人封住了一大片街區,既然段桐舟已經逃脫,便不好再繼續擾民。荀飛盞藉口說還有許多後續事務要辦,匆匆向兩人道別,離開了小街。
巡防營的孫統領一直在萊陽侯府的外頭等待,荀飛盞與他會合後,並沒有如先前聲稱的那樣料理撤除封禁的事,反而把一應雜務全都委託給了副手,自己獨自一人上馬離開,連貼身的親衛想要跟上去,都被他揮手止住。
沿主街飛速疾奔了一陣,荀飛盞折入小巷。他顯然對這一片的路途十分熟悉,流暢地連續轉了幾個彎,很快便抄着近路穿過這片民房,到了另一條寬闊的主街上。沿街向北再奔行一段,前方出現了一座朱門灰牆的巍巍府邸,三重高檐挑蓋的門楣上掛着紫檀木的匾額,上書「荀府」二字。
從原籍來到金陵後,荀飛盞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座荀府中,如今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獨居的統領府,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處於他而言依然是自己家裡。
快步奔過前院、二門、連廊、花苑……沿途遇到的僕從侍女們紛紛行禮,稱呼「大爺」,荀飛盞卻好像根本就聽不見,悶頭疾行到了書房院落,徑直衝入門中。
正坐在書案後整理內閣折報的荀白水被他嚇了一跳,「飛盞?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聽說你最近正忙着……」
這所書房兩進三間,最裡面還有屏風圍合住的一個小茶室。荀飛盞沉着臉直接衝到茶台旁,扯住檯面上所鋪錦毯的流蘇,猛地一掀,壺杯四散飛開,砸在地上。
荀白水氣急敗壞地隨後趕過來,喝道:「你這是在幹什麼?!」
荀飛盞的氣息有些粗重,眼底血紅,視線猶如鋼針一般,緊緊地盯在茶台之上。
只見紅木台面的一角與桌腳交接之處,赫然也有一個焦黑的手印。
「能不能請叔父解釋一下,這是什麼?」荀飛盞徐徐轉過身,語調如冰。
荀白水的書房是他日常在府中料理事務的地方,一向侍候周全,內間有近身僮僕端茶磨墨,外廳兩個書辦隨時待命,庭院內還有四名護衛。荀飛盞衝進來時,荀白水最心腹的內衛荀樾正在廊下跟後院管家說話,眼見着這個陣仗不同往常,急忙趕上前察看,結果剛走上台階,裡頭的僮僕書辦已紛紛奔出,首輔大人隨後來到門邊,喝令所有人全都退到中庭,自己在內關上了門。
返身走回小茶室這一路,荀白水的步子邁得很慢,腦子裡快速思索着該怎麼解釋安撫,可一直到重新站在侄兒面前,他也沒能找到萬全的說辭,只得先行否認。
「要說這個手印究竟是什麼東西,又是何時何故留在這裡的,叔父我真的不知道。在今天你衝進來之前,我甚至都沒有注意過它。」荀白水搖着頭笑了一下,「看你這麼氣勢洶洶的,想必不是個尋常東西吧?」
荀飛盞鎖住他眼眸看了許久,語調依然冷肅,「鬼域無影,幽冥暗火……除了段桐舟本人,誰也留不下這樣的印跡。」
荀白水臉上立現怒意,「段桐舟?怎麼,你懷疑我與宋浮的案子有什麼牽扯?若真是如此,他被三司提審之時,為何自己不指認我呢?」
「宋浮的心思我不想揣測,」荀飛盞面色緊繃,「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請問叔父,逃犯段桐舟……可曾來過這間書房?」
荀白水惱怒地一拍桌案,「放肆!」
荀飛盞絲毫不為其怒氣所動,目光堅穩如鐵。
這個侄兒有多倔強,荀白水比誰都清楚,眼見疾言厲色鎮不住他,只得放緩了語氣,無奈地道:「……宋浮一向得意自己有個能幹的師爺,確實曾經……帶他來府里見過我,替我料理過一兩件小事。但除此以外我跟他再也沒有其他交往,大同府的事更是與我完全無關。」他抬起手指向茶台,指尖微顫,「這個手印,誰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段桐舟那樣的高手,想暗中去什麼樣的地方不能?就這麼一個模模糊糊的東西,難道能直接扣在我的頭上,變成罪證不成?」
「是否算是罪證,不是我能判斷的。」荀飛盞依然緊盯着他的眼睛,「叔父說得這般坦蕩,是想讓我如實稟報陛下,等待聖裁嗎?」
荀白水的眉睫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轉身在室內來回踱了兩趟,再開口時,已經換了語調,「飛盞,你自幼父母雙亡,叔父可曾有一日薄待過你?從小你的饑寒冷暖,樣樣都是你嬸娘親自照管操心。你七歲突然鬧着要學武,也是叔父親自去蒙府替你送的拜師禮……」
這番明顯退讓的話語背後是何意味,荀飛盞豈能領會不到,一時間心中極度失望,悲怒之下無可發泄,猛地出手將身邊的茶台打飛出去,撞在牆上摔成幾塊。
巨大的聲響嚇得外頭的人都驚跳了一下,荀樾又是擔心,又不敢違令進入室內,趕忙派人前去通知後宅。
歸根到底,荀白水比他人更了解自己侄兒,眼見他如此暴怒,心中反倒漸漸定了下來,默默垂下眼帘不再說話,等待他自己冷靜。
荀飛盞的臉色從氣得通紅漸轉煞白,艱難地穩了一會兒,方才轉頭看向他,「……內苑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已冊立東宮,朝堂上叔父位極人臣、內閣領銜,而宮城五萬禁軍,也全都交託在我的手上……一筆一筆算來,陛下待我荀氏一族,可謂榮寵之極。叔父你究竟是為什麼……還要做這樣的事情呢?」
荀白水輕輕搖了搖頭,「我剛才已經說了,你懷疑的這些事情,我真的沒有做過,但是你所說的這些心思,叔父不想否認。」
荀飛盞不由一怔,「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荀白水冷笑了一聲,「你常年在天子身側,莫非真的就看不到嗎?」
「看不到什麼?」
「看不到這些年陛下一直閉着眼睛,從來沒有想過要替太子打算將來!」
荀飛盞心頭震動,情不自禁地就想要張嘴反駁。
荀白水快速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飛盞哪,不是叔父危言聳聽,長林王府如今什麼聲勢你也是明白的……先帝恩情猶在,陛下與長林王兄弟情深,他們可以這樣相處,但將來太子能嗎?若不儘早制衡,未雨綢繆,難保日後沒有血雨腥風……」
荀飛盞毫不猶豫地立即搖頭,「我相信老王爺不是這樣的人,平章也絕對不是。」
「最可笑的就是你這樣的想法!」荀白水深吸了一口氣,眸色悲涼,「單單『相信』二字就夠了嗎?難道未來大梁天子的江山是否安穩,全都要仰賴長林王府的品行不成?他們為人若正,則皇位安穩,他們但凡有一念之差,便會立時風雨飄搖……換了是你,你可心安?」
荀飛盞被這番話激起了怒意,厲聲道:「那叔父的意思是,只為了這一點誅心之念,便可以使出那樣的手段?難道死在北境前線的,不是大梁的將士?難道敵軍鐵蹄一旦南下,踐踏的不是大梁的國土?」
這幾句質問端端正正打在荀白水的軟肋之上,令他一時有些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