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6章

海宴

  「這是你大嫂的。我今天藉口想描上頭的花樣子,跟她借了出來。」

  蕭平旌怔怔地看向她,「你入夜叫我來……就看一個我大嫂的脂粉盒?」

  林奚將粉盒湊近燭台,「你再瞧瞧。」

  蕭平旌俯身細看,只見高燭燈光的光線在盒子底板中間映出微微一道縫隙,心頭頓時起疑,伸手將粉盒拿了過來,認真翻看了一下,捏住底板一吐力,一個暗層被他捏開,掉出中間所夾的一整片薄薄的紅色凝膠。

  「這個東西……才是你想讓我看的?」

  林奚點了點頭,「我懷疑這是東海朱膠。」

  蕭平旌一臉迷惑,「什、什麼膠?」

  林奚將紅色凝膠小心地放到一邊的銀盤中,慢慢把粉盒重新扣好,嘆了口氣,「朱膠藥性極寒,其中又以東海深水所產者為最,即便放置不動亦可散發浸染。這個粉盒是世子妃常用之物,如果裡頭一直擱着……」

  她的話雖沒有說完,但蕭平旌是何等機敏之人,立時便明白了其間的意思,不由大怒,咬牙道:「你是說……我兄嫂成婚數年沒有孩子,就是因為這個東西?」

  林奚沒有直接回答,但卻輕輕嘆了口氣。

  蕭平旌心頭一陣怒意翻騰,好半天才穩住了自己,問道:「如果……如果真是這樣,那大嫂還能調理回來嗎?」

  林奚沉吟了一下,問道:「你知道這個粉盒在世子妃身邊多久了?」

  「這個我還真知道。大嫂用的這套妝盒是七年前出閣時皇后娘娘賜下的添妝之物,她很喜歡,一直沒有換過。」

  「七年……」林奚的面色變得愈發黯沉,好一陣方道,「世子妃習武之人,身體康健,應該還可以想辦法。只不過……我終究見識不足,對於如何紓解東海朱膠的藥性還須多請教幾位大夫。這些人散落各處行醫,書信往來就算再快,也需要一些時日。這也是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你大嫂,而先請你過來的原因。」

  蕭平旌大略一想,倒也明白她的好意。這些年來,沒有孩子一直是蒙淺雪心裡的一個結,如果沒有解毒的把握就急着告訴她,最終也不過是讓她平添一場煩惱罷了。

  輕薄如紙的紅膠躺在桌上銀盤中,看上去只有那么小小一片,但其間蘊藏的惡意實在難以言表,蕭平旌只是稍稍一想,背心便似有寒慄滾過,又惱又驚。

  「究竟是誰會做這樣的事?而這個人所圖的……到底又是什麼?」

  林奚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喃喃道:「我是醫家,自小念的是藥典醫書,想的是濟世救人……至於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從來都想不明白。」

  「原來那天你捧着大嫂的手,是想察看她有沒有症狀……」蕭平旌仰起頭,眼中微有光亮閃過,「林奚,謝謝你告訴我。」

  林奚淡淡笑了一下,「我既然答應過,自然要告訴你。至於該不該先跟世子說一聲,就由你自己決定了。」

  蕭平旌用力在自己臉上揉了一把,心中凌亂如麻,一時間也不知道能怎麼決定。糾結了一陣,遠方起更的鑼聲響起,他不想再打擾林奚,匆匆告辭出來。

  此時已經宵禁,街面上一片冷寂。入夜即起的朔風捲地而來,直撲人臉,蕭平旌默默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猛地驚覺空中不知何時開始落雪,一團團一粒粒浸在肌膚上,寒氣深沁入骨。

  這場暗夜中悄悄落下的雪,到天明時變得更大,鋪天蓋地翻卷了一日一夜,讓金陵全城都隨之改換了素妝,望去一片晶瑩琉璃世界,美不勝收。若非雪後出行會變得稍稍艱難,這無疑便是冬季里最好最有意境的時光。

  蒙淺雪早就定了臘月二十要去西郊青蓮寺進香,她素不畏寒,雪漫山道也阻礙不住,當日一早便整束停當出了門。

  蕭平章終究未曾大愈,進宮請過安後並未恢復朝務,反正年尾將至,節下諸事繁雜,他索性繼續居府休養,打算過了年再說。淺雪出門後,他在暖閣里又看了半卷書,一問平旌還在家裡,遂起身穿了狐皮大氅,裹得暖暖的過來找他。

  蕭平旌的居所是將主院南翼劃分出來另起隔牆的一個院落,因為不需要迎客和料理公務等等,他的房間很少,庭院卻比他處更大更開敞。繞牆而過的一灣清溪和院中高聳雲天的大樹,從小就最得他的喜歡,十歲那年剛一分到這個院子,便高高興興給起了個名字叫「廣澤軒」,親筆題了門匾掛上去,後來長大了又覺得這三個字有些丟臉,無奈兄長促狹,就是不肯給他改換。

  那晚從扶風堂回來,他在自己院中悶了兩天,實在想不好是否應該把知道的事立即告知大哥,可蕭平章走進屋裡只靜靜看了他幾眼,他便明白這兩日的糾結都是白費,因為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瞞得過去。

  「昨晚你大嫂親自下了廚,也沒見你過來吃飯,到底怎麼了?」

  蕭平旌沒有立即回答,先在窗下長椅上鋪了虎皮請兄長坐下,又將火盆端到他腳邊,自己拉了個蒲團盤腿坐在近旁,這才小聲道:「我的確有件事情,想要告訴大哥……」

  蕭平章許久未聽到平旌語氣如此嚴肅,心頭頓時一沉,又見他垂着頭,說話時都不敢抬頭看他,更覺得必定不是小事,心中暗暗做了準備,但饒是如此,聽完小弟結結巴巴講了林奚的判斷之後,他仍然免不了面色轉白,透體一陣寒涼。

  這些年他的小雪為了一個孩子,到底喝過多少苦藥,流過多少眼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真是天不願賜,夫妻兩個彼此扶持也能接受,但若是被人暗中所害……

  蕭平章握緊了長椅的扶手,牙根微微咬住。

  平旌擔心地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膝上,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若論自制之力,蕭平章自然比弟弟要強,閉目忍了半晌,漸漸穩了下來,第一句話先道:「你大嫂今天出門不在,平旌,去瞧瞧林姑娘是否有空,請過來幫着再把屋子裡頭好生看一下。」

  蕭平旌微微一怔,隨即又反應了過來。林奚為了不讓蒙淺雪察覺,一直是在暗中探查,未必能檢查得面面俱到,單說那個粉盒,便是整套妝盒中的其中一個,確實應該再看一下才能放心,於是急忙應諾一聲,跳起身來。

  大雪之後,前來扶風堂求醫的病患多是着了寒氣,雖然人數增多,卻非疑難之症,坐堂的幾個大夫足以處置,故而林奚一直留在內院的藥房之中,研究東海朱膠的毒性。

  蕭平旌過來相請時,她雖然覺得可能性不大,但也理解長林世子憂心何在,並未推託,立即隨他過府,將蒙淺雪日常起居的所有地方都查看了一遍,安慰道:「請世子放心,沒有其他的異常。這東海朱膠是可遇不可求的難得之物,單這個分量已經足以達到目的,不在其他地方畫蛇添足也是情理之中的。」

  蕭平章略略鬆了口氣,但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不解,「小雪是武門出身,內功心法皆習自高人,她與我之間無話不談,若是身體有什麼不對,為何不肯告訴我呢?」

  「我一時也很難向世子解釋清楚,這麼說吧,朱膠造成的傷損雖然能夠引發當前這個結果,可對她身體的其他地方並無影響……世子妃應該是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林奚想了想,又問道,「請問世子,您確認這個粉盒就是七年前從宮裡賜進府中的嗎?蒙姐姐不像是對身邊的東西特別上心的人,如果是在那之後有人偽造了個相似的調換,也許毒素浸染的時間能短些……」

  蕭平章的指尖拂過粉盒邊沿一角,輕輕搖頭,「這裡有個缺痕,是成親那晚她不小心跌落砸到後,勉強修復成這個樣子……再說內廷特製器物,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仿造……」

  說到這裡,他的話音突然頓住,眸色微微一沉,但最終又沒說什麼,扶着窗台慢慢坐下,向林奚笑了一下,道了句謝,命平旌代為相送。

  走出東院的外門,蕭平旌看看四周無人,忙急切地問道:「你說過可以調理的,對吧?但凡有我能幫忙的地方,你儘管使喚。如果是要找藥材,無論什麼樣的地方,我都能給你採回來。」

  林奚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會盡力,我自然也會盡力。不過……我不想世子和蒙姐姐日後更加失望,在診療之法沒有準備周全之前,你先不要告訴他們可以調理。」

  蕭平旌悶悶地點頭應了,覺得自己幫不上什麼忙,甚是沮喪,送林奚出門上車後,無精打采地又回到了東院。

  他穿府過院送客,來回已經走了一趟,可進門一看,蕭平章依然如先前一般坐在窗下,連姿勢都未改過,心中頓時有些擔憂,忙上前勸道:「我知道大哥現在的心情……可這種陰狠惡毒的下作手段,向來很難查到根源,你先別着急,咱們兩個商量商量……」

  蕭平章沒有應答,盯着火盆中的焰苗看了半日,突然道:「平旌,這京城的風越來越冷了,你可有感覺?」

  蕭平旌怔了怔,急忙去拿了外氅給他披上肩頭,問道:「大哥很冷嗎?要不要再加一個火盆?」

  蕭平章的手指握住肩上狐領細密柔軟的長毛,緩慢收緊在頸間,眸色悲涼卻又平靜,「冷風也罷,暴雨也好,咱們長林王府,又不是沒有經過風雨……」說罷,他扶案站了起來,「平旌,你陪我出一趟門。」

  「大哥想去哪裡?」

  「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