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7章
海宴
段桐舟逃逸在外仍未歸案,但這並不影響對此次脫獄事件的最終處置。負責主管天牢的提刑司被謫免出京,刑部尚書罰俸三年,懲處得算是不輕不重。內閣推了大理寺丞商文舉臨時代領提刑司的職銜,先行履任,等待大年後再行品察。
得到這個小升半品的機會,商文舉甚是珍惜,到任後兢兢業業十分謹慎,生怕再出任何的岔子,不僅把天牢內外規程重新清理了一遍,每兩天還要親自到牢中巡視。對於與段桐舟同案的所有人犯,更是早晚清點,監管得密不透風。
新上司到任的烈火燒得這般旺盛,天牢上下從都管到獄卒自然更不敢大意。為防生出意外,像宋浮這樣的人犯,天牢已經完全禁止外人探視了。
這一天,獄卒老魏清掃完幽冥道,又去自己負責的幾間牢房外點了人頭,腰酸腿疼地正打算回值房休息一會兒,只見當值的曲都管急驚風般地奔了過來,慌亂地找出鑰匙,說長林世子要來探看宋浮,讓他趕緊招呼人手去打掃清理一下,免得囚室太過腌臢,衝撞了貴人。
對於老魏這樣的人來說,長林世子高在雲端之上,幾乎不能仰望,當下也很驚慌,找了幾個人直奔宋浮的囚室,先將他捆在牆角,隨後忙忙地收卷爛絮,追殺蟲鼠,還打了兩桶水沖洗地面,簡直恨不得把床板上的稻草都給一根根壘個整齊。
到了這個境遇,宋浮早已是心如死灰,眼前的景象雖然讓人驚訝,卻也引不起他的好奇之心,只瞟了兩眼,便又靠牆閉目,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囚室里的嘈亂漸漸停止,少頃,有人過來將他拖到柵門邊,強行推搡為跪姿。
一個清冽的聲音自外間傳來,「給他把刑具去了吧。」
宋浮全身一震,霍然睜開雙眸,定定地看向牢門的另一邊,牙根漸漸咬緊。
只見已經清掃得異常乾淨的內牢通道上,擺着一張梨木靠椅,蕭平章擁裘而坐,身後並無隨從,只站着長林二公子。
眾獄卒聽命取了囚犯身上的鐵鐐之後,已全數退出了內牢區,四周一片沉寂。
過了好一陣,宋浮方才冷笑一聲,先開口道:「不是說長林王府不干涉有司審訊嗎?世子還是忍不住了?」
蕭平章語調似冰,「此案已經審結。硃筆御批,判你腰斬棄市,本應再株連三族,幸而陛下寬仁,許你族男丁流放發賣。怎麼,這個結果還沒有人告訴你呢?」
即便不感到意外,親耳聽到最終這個無望的結局,依然讓人胸中如同刀絞。宋浮臉色灰敗地扶着地面,幾乎跪坐不穩。
「我手上有一份宋大人的履歷。」蕭平章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從袖中取出了一份文書,翻開硬封念道,「據載,顯光七年,你是英州通判,西厲偷襲圍城,府尹和參將都逃了,你一個文官守城不退,有幸得先帝親旨嘉獎,從此仕途平順。那個時候的宋大人,骨頭裡還算有些血氣,心裡也還算有家國子民,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份心腸,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宋浮面現怒意,猛地前撲,捶地嘶聲叫道:「宋某效忠先帝與陛下,此心從未變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我陛下朝局安穩而已!」
蕭平章徐徐後靠在圈椅椅背上,冷冷道:「大人這話我有些聽不懂了。你斷了前線補給,幾乎就是想把甘左以南拱手讓給敵國,如此作為,怎麼能讓陛下的朝局更加安穩?」
宋浮眸中湧出淚水,「這次的前線軍情確如老王爺事先所料,我無話可說。但就事論事,身為領兵之帥,連一個像樣的緣由都沒有,只憑着多年領軍的感覺,便隨意向陛下索要行台兵符調動大軍……即便是今日,我宋浮還是要說,此等行為仍是惡例,不可擅開。世子爺素有才名,請問,我大梁為政為軍皆有制度,難道日後四境領軍之人,全都能依例效法老王爺所為嗎?」
這番話也算擲地有聲,連蕭平旌的眉睫都有些微動。
蕭平章仍是面無表情,「所以你心有不甘,便想拿着前線將士和五州子民的性命,用以警示後人?」
宋浮拼命搖頭,神情越發激動,「大同府的安排是我下的令,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大渝真的是全軍南下,我只是想要延遲補給而已,並非是要斷送甘州,為紀琛謀奪軍功!」
蕭平旌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問道:「那你可承認段桐舟是在為你效力?」
宋浮怔了怔,點頭。
「紀琛與段桐舟聯手試圖抹殺人證,是我親眼所見。他若與你並未合謀,為何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做這樣的事?」
宋浮面色慘白,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沒有派人去過齊州,從來沒有……」
事態到了這個情勢,宋浮繼續狡言虛飾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蕭平章問到這裡,大略已能印證胸中所疑,於是不再多問,緩緩站了起身,轉頭離開。
內牢大門開了又關,接着便是外間上鎖的鐵鏈聲響。宋浮緊扣在柵木上的手指用力滑下,長度已近翻卷的指甲被折斷了幾根,鮮血滲出,在發黑的木頭表面留下數道朱痕。
他癱軟在地,似乎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走下天牢門外高高的長階,蕭平章的步履越來越慢,眉宇之間積着疲累之色。
商文舉是個極靈醒的人,看出長林世子心情不佳,便領着部屬們遠遠躬身相送,並沒有趕上前說話。蕭平旌走在兄長身邊,眸色也有些茫然,輕聲問道:「朝中究竟還有多少人,會是宋浮這樣的想法?」
蕭平章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天牢的陰沉門庭,默然未答。
王府的馬車轆轆駛至兩人前方停下,東青放好了上車的腳凳。蕭平旌伸手攙扶住兄長,勸道:「大哥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天這麼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蕭平章冰涼的指尖按了按二弟扶在臂間的手,「不,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大哥還想去哪兒?」
「正陽宮。」
蕭平旌微微吃了一驚,眉間不由擰了起來,道:「大嫂的妝盒雖是皇后娘娘所賜,可相關經手的人那麼多……別的姑且不說,在自己賜出的東西上動手腳,這也太傻了吧。」
蕭平章的視線凝住不動,過了許久,方淡淡笑了一下,道:「你說什麼呢,我進宮……自然是去請娘娘幫忙的。」
每至年尾,朝務的重中之重便是安排各項儀典祭祀,而後宮要籌備數場年宴,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太子新立東宮,愈發與往年不同,荀皇后自然更是上心,每日都在審看各種酒席和器物單子,還屢次宣召濮陽纓進宮,商量歲末祭白神的法事。
女官素瑩進來稟報首輔大人殿外請見時,濮陽纓正在解說近來的星象。荀皇后素知兄長並不贊同自己過於篤信白神,忙命他從側殿退出,這才示意女官宣請。
自那日荀飛盞從府中拂袖而去後,荀白水雖然大面上穩得住,心中到底有些不安,這次進宮,主要是為了將此事告知皇后。
荀皇后再信白神,最倚重的還是這位內閣首輔的兄長,聞言不禁有些着急,「兄長不是說過……宋浮的事與你沒有什麼干係嗎?」
荀白水的神色有些無奈,「確實沒有直接捲入,只是以前跟段桐舟打過一些交道而已。但此時正是聖心惱怒的時候,哪怕只有些許牽扯,也是很難解釋的。」
荀皇后想起荀飛盞那個難以壓服的性子,心中越發地焦慮,不由抱怨道:「本宮早就說過嫂嫂太過嬌慣孩子,兄長總是不聽,現在才知道難以管束,只怕已經晚了!」
荀白水忙安慰道:「微臣這次進宮,是請娘娘心裡先有個數,倒不覺得飛盞真會把事情做絕。只不過這孩子既然起了疑心,只怕咱們以後行事,得要加倍謹慎才是。」
這「以後」二字蘊含的意思,荀皇后豈會不知,可近日沉船案在朝中掀起的波濤,委實讓她有些心驚,此刻提起來,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猶疑的神色。
荀白水輕嘆一聲,「怎麼,娘娘甘心看着太子殿下將來……竟有可能要仰賴蕭平章的臉色嗎?」
荀皇后糾結片刻,喃喃道:「也未必會這樣……以本宮素日看來,長林世子倒也不是輕狂莽撞的人。」
荀白水嘲諷地笑了一聲,搖頭,「娘娘,朝局的關鍵並不是長林王府現在想做什麼,而是他們將來能做什麼……人心多變,不可不防啊。」
荀皇后只不過是稍感優柔而已,並不想與他爭辯,當下點了點頭,道:「本宮知道了,若有合適的機會,自然會提點飛盞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