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28章
海宴
荀皇后心煩意亂地靠在鳳位上發了一陣呆,左右呈遞上東宮分賜的年禮單子也無心多看,丟在了一邊,正在沉吟鬱結之時,女官素瑩再次進前,稟報長林世子前來請安。
最開初的片刻,荀皇后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長林世子來請安並不稀奇,只要他在京城,凡是規制該來的時候他從無疏漏,可若論起禮制之外……
「素瑩,今兒不是十五吧?」
素瑩不由一笑,「娘娘,今兒已經臘月二十了。」
荀皇后滿心疑惑地想了想,覺得不能等閒視之,看看身上的常服,自感威儀不足,忙命掌篋女官取來正冠更換,又要加穿外袍。左右侍候的宮女們頓時忙碌起來,開了鳳匣,捧出織金的雲帔,展開來候她上身。
正陽位尊六宮之首,所穿雲帔三重疊繡,前後墜角皆為東海貢珠,展動之間,泠泠作響。
荀皇后怔怔地看着溫潤流光的珠面,不知為何,心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意,猛地揮袖推開了裙邊的宮女。
……為什麼要如此在意?為什麼要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之心?她是太子之母,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而蕭平章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甚至都沒有先帝的血脈!
面對皇后陛下毫無預兆的怒氣,周邊侍女們不知做錯了什麼,只能立即伏叩於地,不敢發出半絲聲響。素瑩是殿前掌司,膽氣自然更壯一些,趕了幾步上前,扶住皇后微顫的手,輕輕叫了一聲:「娘娘?」
荀皇后穩了穩神,倚在女官臂間慢慢坐了下來,好半天后方低聲道:「就說本宮有些累了,身體不適。請世子改日再進宮吧。」
素瑩一時疑惑,生怕有錯,不禁追問了一遍:「娘娘說什麼?」
荀皇后一掌拍在旁邊小桌之上,怒道:「怎麼,只要長林世子一來,本宮就必須得見他嗎?」
素瑩頓時不敢再多言,忙領命退了出去。片刻後,她端着一個長條托盤又走了進來,跪地呈遞向荀皇后,托盤上放着一個朱漆粉盒,一小片紅膠和一份文函。
「啟稟娘娘,世子說……原也慮到了娘娘可能沒有閒暇,已將今日擬稟事由行文呈報,請娘娘撥冗閱看。」
荀皇后倒是沒有料到這樣的後續,呆怔一下後,到底按不住疑惑之心,伸手拿起文函打開,看着看着,麵皮漸漸漲紅起來,將紙頁狠狠擲開,厲聲道:「把蕭平章給本宮叫進來!」
即便是素瑩也很少見她氣成這樣,頓時嚇了一跳,半句話不敢多問,匆匆奔了出去。
不多時,蕭平章一身世子冠服,穩步走了進來。皇后惱怒的神情與殿中沉寂的氣氛對他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他仍是身姿端雅,輕息斂容,來到金階前下拜行禮,動作一絲不亂。
荀皇后顫顫地抬起一隻手,先指向托盤中的粉盒,又指向蕭平章眉間,微咬着牙根問道:「世子所寫的是什麼意思?什、什麼東海朱膠?你到底是來請安,還是來向本宮問罪的?」
她既然未曾叫起,蕭平章便跪坐於原地,眼帘微微下垂,「臣不敢。這整套妝盒是娘娘御賜的,臣既然發現了其中的不妥,自然應當先稟知娘娘。」
「稟知?」荀皇后的眸中幾乎噴出火來,「你真以為本宮不懂?直接把這些東西擺到正陽宮來,分明就是想質問本宮怎麼回事!整整七年了我哪裡知道怎麼回事!」
蕭平章眉尖輕輕挑了一下,「內廷司奉旨專人打造,再以娘娘之名賜出宮去的物品,卻能被人暗中動這樣的手腳,娘娘確實應該生氣。可是理當承接娘娘怒火之人,難道是微臣嗎?」
荀皇后被這句話瞬間噎住,嘴唇顫了一下,沒能接住。
「圖樣、供料、匠人,怎麼打制,怎麼收驗,怎麼保管和賜出的,臣認為都有可查之處。」蕭平章語調平靜地繼續道,「相關人等多在內苑,即便是稟告陛下請旨,也沒有娘娘親自督辦來得方便。故而微臣今日進宮,懇請娘娘為臣做主。」
說罷,蕭平章抬手齊額,叩地又行一禮,再直起身時,他已抬起了眼帘,目光直視荀皇后。
面對這兩道雖然沉穩卻又帶着審察意味的視線,荀皇后不禁羞怒交加,指甲幾乎已掐進掌心的肉中,「向陛下請旨?世子這句話可算是威脅?本宮心中坦蕩,自然不會怕小人誣衊。」
「微臣本無此心,娘娘若是一定要這樣想,那也無可奈何。」蕭平章的視線緩緩滑過她緊皺的眉心、潮紅的雙頰和氣得發顫的手指,最後終於落在前方的金階之上,不再平視,「有道是人人皆有底線,對微臣而言,一旦傷及父王、內子和平旌……微臣絕對不會啞口容忍。既然娘娘堅持不肯徹查,那麼……」
「誰說本宮不查?」荀皇后惱怒地一拍桌案,盯着那小小一點朱膠,氣得胸脯起伏,「手腳居然敢動到我正陽宮來,本宮的眼睛裡頭,也容不下這樣的砂子……」
蕭平章進宮之前,本就覺得荀皇后與東海朱膠直接相關的可能性極小,不過當面判斷一下總不嫌多,何況此事涉及內廷,又時日久遠,由皇后來查肯定比長林府更加方便,怎麼都值得走這一趟。
他從正陽宮退出時,殿前日晷已偏申正。等候在殿外階下的蕭平旌正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猛地抬頭瞧見兄長的身影,忙奔上前攙扶。
今日從早到晚,蕭平章已算是奔波了一整天,做的事又十分耗費心神,體力早就有些不支,靠着二弟臂膀借力走下丹階之後,他的眼前突然有些發黑,忙閉目穩了片刻,方才稍見舒緩。
蕭平旌瞧着長兄毫無血色的面頰,甚是心疼,眉間幾乎擰出了個疙瘩,道:「大哥的身體本來需要靜養的,這樣怎麼撐得住?再說了,這件事毫無頭緒,你急也沒用,先交給我來跟進好不好?等有了實在的進展,我再跟大哥商量嘛。」
蕭平章默然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天后,他灰白的唇邊方才浮起一個微笑,低聲道:「平旌,幸好你在京城。」
短短一句話,蕭平旌卻突然覺得心頭一陣愧疚,眼圈不由自主有些發紅。
第十五章 上師濮陽
金陵為天子帝都,權貴們建府擇址,或環拱宮坊,或臨南水之上源,大多集中在西城。而從孤山綿延下來向東一嶺,因地質多碎石,即便是在皇城城牆之內的部分,人跡也甚是清疏。兩年前濮陽纓入京時,聲稱步踏四方得白神天兆,在東郊嶺下築基立壇,啟建乾天院,到如今已圈地超百畝。前方大殿宏偉精緻,供奉白神金身,四方信眾雲集來拜,常年香火鼎盛,而後園緊靠坡嶺,古樹林立,多有常綠植被,冬日亦能濃蔭蔽日,完全隔開了前殿的喧囂,清靜幽雅,是濮陽纓自己日常起居之所,丹房淨室,均設於此。
乾天院的財源收入,除了皇室恩賞以外,大多都由信徒敬貢。在京城眾多豪門貴府中,萊陽侯府的獻金雖然排不上前例,但太夫人每月必來行拜禮四次,其風雨無阻的虔誠之心,卻是鮮少有人能與之相比。按照白神教禮,臘月二十五點燈收尾祭,萊陽太夫人一早便沐浴薰香,讓兒子吩咐外院備好車馬,前來乾天院趕祭火。
由於信眾中有不少是高門女眷,乾天院在東翼另設玄伽、素引兩座淨院,嚴禁閒雜人等踏足,專供這些貴婦們祭供白神。萊陽太夫人在常去的玄伽院祭爐前焚了神袋,點下三盞願燈,將侍女們留在廊下等候,獨自一人進入主殿神像前禱念教文。
殿中除了一名接香童子外別無他人,靜寂無聲,默禱之時,仿若心跳可聞。
大約半刻鐘後,神像側旁突然傳來一聲長嘆,「萊陽侯府的產業向來不厚,太夫人總是給神院供奉這麼多,倒讓在下有些過意不去。」
萊陽太夫人唇間翕動停止,抬起頭,眸中閃過一抹怨毒之意,道:「只要上師的符咒有效,就算傾家供奉,我也心甘。」
這時接香童子已低頭退下,濮陽纓自後殿方向緩步走出,身側跟了個灰衣漢子,體格勁瘦,雙眸精亮,竟然就是正在被全城追緝的段桐舟。
「太夫人之誠心,沒有人比在下更清楚,前幾日段先生遇險,又得你相助……」濮陽纓挑起眼尾,笑吟吟地看了段桐舟一眼,「按說咱們也應該向夫人略表我乾天院的心意,是不是?」
萊陽太夫人一聽這話音,面上不由湧起一陣激動之色,立即從跪毯上立起身來。
濮陽纓探手入袖中取出一個黃色紙封,遞了過去,卻又在對方雙手相接時後撤了一下,道:「這白神符咒雖然有效,但稍有不慎難免反噬。太夫人可要小心了。」
萊陽太夫人深吸一口氣,眸中滿是決絕之色,鄭重將黃封接了過去,收入袖袋之中,突又想起另一件心事,趁機問道:「上師,皇后娘娘開始嚴查當年賜給蒙府那套妝盒的事,你知道嗎?」
濮陽纓淡淡道:「太夫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嗎?」
萊陽太夫人不由呆了呆,「上師竟然不着急?」
濮陽纓訝然道:「我為何要着急?在常人眼中,七年前我根本就還沒有入京呢。」
「可是你跟我說過,交給我去正陽宮調換的那個脂粉盒,是你收買匠人偷偷翻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