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3章

海宴

  然而皇屬軍對於梅嶺的猛攻只持續了兩天便令人意外地戛然而止,全部主力連夜撤離,直撲甘南一線,似乎打算不計一切代價,要咬下甘州。

  而北境甘州營主將,正是已先期趕來坐鎮的長林世子蕭平章。

  山間密林葉色已轉深紅,未關嚴的窗扇吱呀一聲被吹開,霜寒之氣透入室內。

  蕭平旌猛地從床上彈坐而起,額頭滲滿冷汗,卡在喉間的驚呼聲被咽了回去,變成唇邊低低的一聲呢喃:「大哥……」

  人雖已醒,噩夢卻依舊鮮明清晰。他仿佛還能看見雪亮的箭尖破空而來,帶着沁膚透骨的寒意,直直射入兄長的前胸。

  窗外天邊只有一線淺淡的灰白。蕭平旌舌底發苦,早已了無睡意,索性抓起了床邊的外袍,一面匆匆套上身,一面奔了出去。

  琅琊前山是迎客的門戶,非請不入的後山方才是它真正的中樞運轉之地。除了老閣主的居所以外,琅琊書庫、藥庫皆建於此,南峰半腰還有一片人力開闢出的平台,搭着密密麻麻的數十排鴿房,搜羅天下消息。

  蕭平旌衝進距離鴿房只有數十丈遠的抄錄閣時,東邊曙光方露,大殿和隔間內都還沒有人影。他自己熟門熟路地摸進藺九專屬的書室,找出北方傳來還未及入檔的最新信報,直接在地板上坐下,就着窗邊微光翻看了起來。

  等藺九晨練完畢踏入書室中時,地上早已東一張西一張飛滿了紙頁。

  「你又在折騰什麼?」藺九踩着紙頁間的空隙走到書案後坐下,話語雖在責備,表情看來卻又不是真的在意。

  蕭平旌已經翻完了手頭所有紙檔,仰着頭髮了陣呆,問道:「今天還有北邊的消息嗎?」

  「要多北邊的?北燕的消息要嗎?」

  「你別裝嘛,我問的什麼你還能不知道?」

  藺九在桌上硯台中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起來,「此閣雖在紅塵中,又在紅塵外。琅琊中人旁觀世間之事,如同看那溪澗之水,知它日夜奔流,卻也由它日夜奔流,不問所來,不問何往。」

  「求你了九兄,」蕭平旌捧着自己的頭嘆了口氣,「可千萬別學老閣主那麼抽風,真要不知道就直接說你不知道,行嗎?」

  小刀捧着一個小小托盤出現在門邊,也被滿地飛紙驚得一怔,踮着足尖一跳一跳地來到桌案前,道:「甘寧鴿房的傳訊,今早收到的。」

  長盤中只有兩個小小的圓筒,皆已開蓋,筒內紙卷微松,顯然已被閱看過。

  藺九有些意外,問道:「這是誰提前看過了?」

  「還能有誰?當然是老閣主啊。」

  蕭平旌立即撲了過來,抓住他問道:「閣主有說什麼嗎?」

  小刀回想片刻,將腰身挺直,清了清嗓子,學着老人家的語調道:「大同府……唉,人心深沉,有時信不過自己,有時信不過他人,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若是往日,蕭平旌早就被他逗笑,此時卻滿臉嚴肅,一把將紙卷抓起打開。只見半指寬的紙條上,只有簡潔的一排字:「大同府河段,三艘左路軍資補給,意外沉船。」

  他喃喃念了一遍,臉色在眼珠的轉動中漸漸變白,突然間又跳了起來,在東牆邊的書架上一通翻找,找出一個捲軸,伏地鋪開,是一張北部州府地圖。

  「左路……」快速移動的手指在圖面上先找到了河道,停留少頃,又慢慢向上方滑動,最後停在甘州二字上面,指尖開始發顫。

  藺九俯身跟着看了兩眼,疑惑地問道:「怎麼了平旌?」

  「煩勞九兄跟老閣主說一聲,我要立即下山!」蕭平旌根本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丟下這麼一句話便旋風似的卷了出去。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山道口的執事來報,長林二公子只帶了一把隨身佩劍和一個小包袱,已經急驚風似的下山去了。

  藺九茫然不解地收起地上紙頁逐一看了一遍,顯然沒看出什麼,又低頭對着地圖思忖起來。

  「別想了,軍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你想不明白的。」書室的房門在背後被推開,老閣主緩步邁入,也瞟了一眼鋪開的地圖,「平旌是將門之子,雖然未掛軍職,但戰場也上了幾次,天賦已顯。他這樣匆匆而去,必然是擔心甘州的戰事。」

  「甘州?」藺九疑惑地皺起眉頭,「戰事早起,北境畢竟路途遙遙,他此時方才下山,其實已經做不了什麼了吧?」

  「琅琊閣得到的這些消息,蕭庭生在北境只會知道得更快。他師從高人,算是有幾分當年那個人的風采。如果甘州真有危機,他的反應絕不會比任何人慢。現在的關鍵……」老閣主靜如深井的眼波微盪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藺九心頭一沉,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

  現在的關鍵,就在於長林世子蕭平章,能不能支撐到最後了……

  第二章 命懸一線

  大梁甘州的深秋,風光一片蒼茫。

  夕陽斜暉下,城檐畫角,光線昏黃。

  蕭平章微帶血跡和塵土的戰袍拂過城樓台階,拂過青石地面,緩緩向前,來到城樓雉堞旁。

  城樓石梯和女牆邊,兵士們或立或坐,神情疲累,大部分都帶着傷痕,搶在惡戰的間隙嚼些乾糧果腹,以圖多節省些時間小憩。

  同周邊兵士一樣,蕭平章的身上也帶着連日苦戰後的痕跡,右肩戰甲內隱隱可見包紮好的繃帶和繃帶上的血跡。他抬手按在粗糙的箭垛石面上,冷峻的視線投向城牆下方。

  城外是一片激烈戰事後的慘狀,除了殘破的投石車和依然冒着余火黑煙的雲梯外,更多的是橫陳遍野的屍首。

  身後傳來又沉又急的腳步聲,蕭平章回頭看見是自己的副將東青,眸中不由露出一絲希冀之色,問道:「是出城的斥候回來了嗎?」

  東青左手臂顯然也有傷,用角巾吊在胸前,眸色難過地低着頭,躬身道:「斥候回報,左右後翼,尚未見援軍跡象……」

  蕭平章心中甚是失望,但冷峻的表情並未大改,輕輕嗯了一聲,便又將視線轉回了遠方。

  遠方的地平線上,一排黑壓壓望之無邊的,是密密陳列的敵軍陣勢。

  近旁一位老將軍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世子,補給中斷二十天,您堅守至今已然不易,敵軍的下一次攻勢怕是很難再擋住了……此刻還有機會,請世子從南城門……」

  蕭平章轉頭瞥了他一眼,語調不高,卻帶有凌厲的怒意,「長林軍旗之下,豈能畏戰而逃?」

  周邊數名部將同時跪了下來,老將軍的眼中含着淚,低聲道:「甘州防線固然重要,可您畢竟是長林王府的世子啊。如有意外,老王爺他……」

  「既然身在沙場,那麼我與他人就並無不同。」蕭平章肩下的傷口似乎有些疼痛,他低咳了兩聲,收回扶着牆垛的手,用力握住了腰間的劍柄,「若是事情真到了那樣的地步,好在父王膝下,還有二弟平旌。」

  城樓上的戰旗低垂傾斜,旗面已被利箭刺破了數處。大風吹過,旗面舒展開來,「長林軍」三個字迎風舞動,灼灼刺目。

  身為長林軍副帥,十六歲便上戰場的蕭平章比誰都明白死守甘州的意義,明白甘南之後那一馬平川的大梁國土,即將面臨的是一場什麼樣的危局。

  敵軍的鋒刃已然懸頸,此時此刻,絕不容他半步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