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31章
海宴
從禮部官衙正廳到大門,有一段不短的長廊,蕭平章帶着怒意,走得不免快了些,一時氣息凝滯,突然咳嗽起來,腳下頓時有些不穩。
隨侍在後的副將東青嚇了一跳,正要緊追幾步攙扶,荀飛盞已趕在前頭,一手挽臂支撐,一手貼住背心,為他調息順氣,埋怨道:「你傷在胸肺,不要動氣,若是舊傷反覆,豈不是讓……讓老王爺和世子妃懸心?」
蕭平章頰邊隱隱透着青白之色,閉目良久,默然未語。
自那日與叔父在書房爭執了一場之後,荀飛盞倒比以前更明白平章這一番怒意從何而來,嘆息一聲,勸道:「這位沈尚書一向為人圓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是有意給長林府下套,說是討好反倒有可能。不光是他,這些年……太多的人習慣了陛下之後就是老王爺,一時有些難改……」
蕭平章定定地看着前方,眸色幽沉,半日後方低聲道:「飛盞,你是個聰明人,這樣的習慣有多可怕,只要想想就明白了。人心總是難測,我觀他人,他人觀我,兩皆如是。至於本心究竟如何,恐非言辭可以取信……」
這幾句話說得雖然平淡,背後卻有難以言表的酸楚,荀飛盞呆立了半晌,也只能道:「人心雖難測,日久亦可見。很多人只是一時想錯了,他們終究會明白的……」
蕭平章此時已經平靜下來,沒有接話的意思,反而轉頭向荀飛盞微笑了一下,道:「你的事情也忙,不用管我了。東青跟着呢,沒事的。」
荀飛盞遲疑了一下,轉頭示意東青過來接手攙扶,退開一步,想要再勸兩句,最終卻又沒能說出什麼來。
禮部大門並不臨主街,數株古樹植於前方,隔出了一大片空地,長林世子的車駕便停候在此。兩名親兵先行,將馬車喚到門邊,東青扶了蕭平章剛剛走出來,就聽到遠方傳來平旌歡快的聲音,「大哥!大哥等等!可算找到你了!」
蕭平章轉頭一看,只見二弟自主街那邊迎面跑來,奔到近前便挽起他的手臂,露出哀求的表情,「大哥,我求你件事。」
蕭平章警覺地挑起了雙眉,「你沒惹什麼禍吧?」
蕭平旌一撇嘴,「哪能呢!我就是想出城去一個地方,有點遠,沒辦法當天往返,可是老爹下了死令,非說馬上過年了不准我亂跑,你幫我擋擋嘛。」
蕭平章微起疑心,「這個時候你想出城?去哪裡?要做什麼?」
「也沒有要做什麼,就是覺得太悶了想去鷹愁澗玩一趟,最多外宿一夜,或者兩夜,肯定回來!」他搖了搖兄長的胳膊,「大哥,宮裡沒消息,家裡現在也沒有我能幫上忙的事,你就讓我玩兩天嘛,好不好?」
瞧着小弟閃閃發亮的紅潤面龐,蕭平章突然想起了梁帝那日說的話。
平旌若真的一生都能這樣安樂玩耍,無憂無慮,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
蕭平旌察覺出兄長的愣怔,笑紋漸漸收住,「怎麼了?」
「我當什麼大事呢……」蕭平章抿起唇角,淺淺地微笑了一下,「去吧,我會跟父王說的。」
蕭平旌在兄長面前鬧着說是去鷹愁澗遊玩,實際上當然不是。這幾日林奚收到不少名醫回復的書信,研究東海朱膠的解法大有進展,他跟在左右,也總算撈到了一個可以效力的差使。
「根莖粗細、葉片的形狀、花瓣瓣數顏色,你全都得一一比對清楚,不能弄錯了。」林奚將描畫藥材圖像的紙頁遞給他,認真叮囑,「此藥喜陰背光,既不易尋也不易采,你可不要大意。」
蕭平旌一臉的自信,「你放心吧,我在琅琊閣上的時候……」
林奚斜了他一眼,「就算你是寒潭小神龍也沒有用,鷹愁澗那個地方不需要下水,但是……」
蕭平旌笑着接過她的話頭,「那也不怕,攀崖飛澗,我更拿手呢。」說着縱身跳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長林二公子宣稱自己善於攀崖,倒也真的不是吹噓。琅琊山的深澗幽谷之險,絕對只在鷹愁澗之上,採藥這差使派給他實在沒什麼問題,當晚再起的漫天風雪也未能稍阻他的腳步,不過一夜一日,便將林奚需用的藥材采滿了一小簍,匆匆往回趕。
金陵南城門外的大路直通四方官道,車旅來往多擇此門,故而城外高坡上遍植垂柳,建了許多涼亭,以供離人送行。
滿天飄絮般的大雪模糊了整個視線,歸途中的蕭平旌透過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極目遠望,隱隱看見坡頂四角小亭的下方立着一個纖長的身影,唇邊不由浮起了笑容。
北風將雪絮斜斜吹上小亭的圍欄,林奚裹了一件月白斗篷,裙角翻飛,眉目在雪影中並不清晰,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秀美可愛。
蕭平旌冒雪奔來,三兩步就邁入了亭中,眉梢眼角都帶着得意之色,笑道:「下這麼大的雪,你還特意出來接我,這怎麼好意思呢?」
每當他開玩笑的時候,林奚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不理人,將臉轉向另一邊。
亭中石桌上擺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蕭平旌扑打着身上的雪,轉頭看見,雙眼頓時一亮,「還專門帶了傘,怕我淋濕了是吧?」說着上前喜滋滋地打開傘面,「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顏色?」
林奚完全不理會他,視線仍然放在遠方,只見密密的雪幕之後,有個淺淡的黑點越行越近,到了十來丈遠的地方,已可以看清是一人一騎。
蕭平旌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看,「那是什麼?」
林奚將他手中的傘拿了過來,「最後一味藥材。」說着將傘面擋於頭頂,走入風雪之中。
來者在小坡下稍停,下馬躬身為禮,同時將一個小布包遞給林奚,道:「老堂主親自採制的,姑娘放心。」
林奚接了布包,兩人相互欠身為禮,來者上了馬,又頂雪而去。
蕭平旌已經隨後趕來,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麼樣?」
林奚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在外面過了一夜,找到了嗎?」
蕭平旌頓時又得意起來,肩頭一斜,將身後的小竹簍亮給她看,「整整一簍呢,夠用吧?」
林奚掀開裹在簍上的布巾一角大略看了看,唇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打着傘轉向小亭後方,蕭平旌跟在後頭,這才發現背風處竟停了一輛馬車。
抱臂等在車旁的杜仲一看見兩人,忙跳起身,將拴在旁邊樹幹上的馬韁解下。
林奚收了紙傘,回身將藥簍接過來,道:「我再稍加準備,年後給你消息。」說着踩了腳踏就要上車。
蕭平旌趕緊叫道:「哎哎,這麼大的雪,你那傘真的不留給我嗎?」
林奚抿着唇角坐進車廂,手一松,車簾垂下,過了一會兒,一頂竹笠被扔了出來。
蕭平旌凌空接住,聳聳肩扣在自己頭上,倒也心滿意足的樣子。
杜仲忍住笑,鞭梢輕揚,在空中打了個脆響,車輪緩緩啟動,不多時,便消失於風雪之中。
這一場落雪與數日前的不同,只在頭一天有些暴烈,之後便是零零星星,纏綿不休,直到除夕那日的午後方才完全停下。
年終尾祭自然是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太子初預大典,雖然稍顯緊張,但被荀皇后認真課教過,又有父皇引領,從頭至尾倒也沒有出過差錯。
除夕當晚依例於承天殿開宗室年宴,場合隆重,連蕭平旌都早早換了正裝,先趕往東院。剛到門口,正好遇上蕭平章獨自一人走了出來,笑着對他道:「你大嫂一年穿戴這麼一次,動作實在慢了些,咱們先去前廳迎候父王吧。」
他正說着,一眼便看見弟弟的領口有些不平,不禁搖了搖頭,命他靠過來,親自上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