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33章
海宴
堂內迎門是一方長案,案上齊齊整整擺放着犧牲貢果,居中一鼎香爐,兩邊各有一支素白高燭,已燃燒近半,下方銅台上堆滿燭淚。
與其他祠堂不同,這方供案之後的龕位中,孤孤單單只供了一個紫檀牌位,牌面上一片空白,並無一字。
蕭庭生從隨侍旁側的元叔手裡接過三炷清香,向牌位謹肅叩拜。平章兩兄弟分站在他左右肩後,也隨之拜下。
禮畢起身,將清香插入爐中,蕭庭生望着牌位上暗沉的木紋,語調悠遠低沉,「你們都知道,這塊無字牌位,乃是先帝親手所制,賜我長林府供奉的。雖然年年禮拜,但這其中的深意,我只在平章冊立世子那年說過一次,不知你們二人可還記得?」
蕭平章神色肅然,朗聲答道:「父王教誨,豈敢輕忘。世間英靈無數,未必人人後世留名。此牌位雖無字,情義卻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師長,或是先輩,或是故友,或是大梁戰旗下的每一個亡魂,皆可進香於此位之前,以安憂思,以念長情。」
蕭庭生微仰着頭,蒼老的眼眸中徐徐泛起潮意。
無論是宮中扶持長大的兄弟,還是跪在眼前的這兩個孩子,他們再怎麼親近,再怎麼貼心,也不可能知道埋藏在蕭庭生心中的全部故事。當縷縷白煙繞過牌位縈縈不散時,眼前隨之浮起的究竟是哪一年的金陵,哪一年的梅嶺,也許人世間只有這位老王爺自己才最清楚……
「你們兄弟倆過來進個香,就回房去休息吧。」
兩人素知父王只要在京中過年,除夕夜必定是一個人守在祠堂中,也都不敢多言,在元叔手中接了香,鄭重禮拜後,悄然退出。
走到祠堂院門前時,蕭平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搖曳的燭光下,老父的身影已經有些佝僂,不復往日英挺。半掩的門扇仿佛劃下了一道時光的細線,將他一個人孤單地分隔在了另外一段歲月中,一段對他來說曾經那般鮮活,如今卻已湮逝難追的過往歲月。
次日正月初一,全年最為喜氣洋洋的一天,除夕守歲的困頓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蕭平旌,他依然是天一亮就精神滿滿地出了房門,提劍在庭院裡練了一個多時辰的早課,等到父王兄嫂起身,過去拜年領了紅包,再陪着吃完早膳後人就不見了。
蕭庭生看看對面陪着自己下棋的長子,再看看一旁認真烹茶奉上的兒媳,忍不住咬了咬牙,「這小子!養他到底有什麼用?」
蕭平章笑着勸慰道:「平旌就算在府里,您也要左不是右不是地挑眼,管他呢。」
蒙淺雪在一旁提壺換茶,也笑道:「是我做了點心托他帶去扶風堂的,父王要怪肯定只能怪我了。」
其實蕭庭生也並不是真的生氣,稍稍一勸就笑了起來,又想起初一是女眷們進香的日子,反倒吩咐蒙淺雪不用陪着他倆,趕緊收拾出門最好。
平心而論,長林二公子雖說不像兄長那樣恪盡孝禮,但他過年第一天就跑來扶風堂,倒也並不是因為自己貪玩。年前林奚終於集齊了需用的藥材,朱膠的毒性也差不多已經測試清楚,自己又摸索出一套針灸之法練了許久,總算鬆口說可以年後給個答覆。蕭平旌性急等不得,這才初一就趕着上門,送上大嫂親制的點心,既拜了年,又算是來聽個消息。
林奚只是言辭謹慎,並非愛賣關子的人,此刻心中有了數,自然是一問就答,「眼下還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不過藥材已然齊備,我的針法也算練得純熟,應該可以開始診療。」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既是治病,肯定需要病人配合。這個時候,必須得告訴蒙姐姐真相了。」
得了這樣一個答覆,蕭平旌心裡既高興又有些難過。高興的是大嫂的身體有機會痊癒,難過的是在這大年下的,兄長卻不得不跟嫂嫂解說這麼讓人堵心的事情。
「我大哥表面上看不出來,可我知道他這一陣子幾乎都睡不好覺。最可恨的是,下這個黑手的人究竟是誰很可能永遠查不出來,真是讓人一想起來……這胸口都悶得慌。」
林奚想不出什麼勸解他的話語,最後也只能道:「好在蒙姐姐性情疏朗,應該能夠熬過這一關吧……」
若論起大年初一心中鬱悶,此刻的蕭平旌並不是唯一的一個。除夕在宮城值完夜剛剛交班的荀飛盞,現下的情緒也甚是陰沉。
「大統領宿衛辛苦,這是太子殿下特意命奴婢送來的,為大統領佳節添福。」
正陽宮的都總太監親自將一桌席面送到禁衛營值房,口口聲聲提的卻是太子。荀飛盞不用多想也能明白,這是皇后在提點自己不要忘了荀氏一族榮辱同體,務必要顧念東宮。
禁軍拱衛宮城,豈有不顧念儲君之理?這番提點真正令荀飛盞不太舒服的地方,其實只在於它背後的暗示。
忍着胸中煩亂謝過恩賞,荀飛盞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胃口,便將席面分給了當值的部屬,懨懨地回到私宅。然而再怎麼不高興,給長輩拜年總是不可忽視的禮數,稍歇了片刻,他還是洗漱更衣,按往年慣例來到了荀府。
荀白水既知他要來,又怕他不來,見到了人方才放心,不等行完禮就趕忙扶了起來,道:「都是自家人,你昨夜當值,何必這麼早就來?快坐下喝杯茶吧。」說着又吩咐荀夫人,「侄兒跟別人不一樣,越是年下越不得清閒,恐怕留不了他太久,你親自去廚下催一催,別誤了席面。」
對於兩個打小養在府中的侄兒侄女,荀夫人一向視如親生,倒是真的看重這頓團年飯,見他們叔侄倆已經坐下說話,自己便忙着前去廚下安排了。
她的身影剛一消失,座上二人的表情就立時起了變化。
荀飛盞收了臉上的笑容,轉身看向庭外的積雪,「我已經把皇城篩了好幾遍,再也沒有段桐舟的任何蹤跡。此人大概是已經逃離金陵了。」說到這裡,他緩緩回過頭,直視荀白水的眼睛,「我再問一次,除了這件事以外,叔父還曾牽扯過什麼嗎?」
荀白水立即搖頭,語調極為懇切,「沒有。真的沒有。叔父雖有自己的想法,可對長林王府,該有的敬意自然還是有的。」
荀飛盞繃着臉猶豫了一陣,眸中的厲色方稍稍減退,徐徐道:「陛下御體多病,確實不宜再起風波。所以不管內幕如何,這一次我已決定不會多言。至於日後,叔父想必心裡明白。」
「你放心,叔父在朝多年,行事自然是有分寸的。」荀白水鬆了口氣,忙親自提壺斟了杯熱茶,推向侄兒,「可是飛盞哪,平心而論,宋浮的手段雖錯,但這顧慮卻非無中生有。若是我大梁兵權能稍得平抑,不僅東宮安穩,對長林王府本身,其實也大有益處嘛。」
荀飛盞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平章差一點就死在甘州城,你卻說對長林府大有益處?」
荀白水輕輕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我大梁以往舊例,皇子封王之後,即便委任軍務,也必定會四處調防,這麼做所為何來?不就是因為宗室中人離皇權太近,警戒異變而已。像長林王爺這樣統兵數十年的,你想想以前可曾有過?」
「這怎麼能一樣?人人皆知,老王爺只是先帝收養,並無宗室血脈!」
「就算是這樣吧,可軍功太過、兵權太盛也一樣是歷代大忌。別的不說,長林王府的二公子,無爵無職,走出去卻比正經侯爺還要令人退讓三分,等閒的將門之府可有如此聲勢?」荀白水一面察看着侄兒的臉色,一面向他傾過身去,壓低了聲音,「你知道朝野內外多少人,暗中提起蕭平旌時都叫他什麼嗎?」
荀飛盞不由一怔,「什麼?」
「叫他小林殊。」
荀飛盞的眉睫頓時一顫。
林殊。
昔年威名赫赫的赤焰少帥,金陵城裡最耀眼的一抹亮色,縱橫沙場從無一敗的少年將軍。以他為長林二公子的類比,聽上去似乎算是誇讚,可林殊十九歲便冤死梅嶺的最後結局,整個大梁天下又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赤焰一案的起端,便在于帥門之府聲名鼎盛,而主君卻猜疑難容,雖然最後能得先帝洗雪,清名留存,但闔府覆沒之悲,也實在令人哀嘆。
荀飛盞眸色深深,問道:「老王爺知道這個說法嗎?」
「暗中流言,誰敢明着跟他老人家說呢。」荀白水放緩語氣,繼續勸道,「飛盞,你要相信叔父對長林府並無惡意。如果在陛下當朝時,能提前分離兵權,有所制衡,總比讓太子無奈之下才做這件事情更好吧?」
荀飛盞眉間升起惱意,顯然並不同意,「你之所以會這麼想,終歸還是擔心太子將來鉗制不住長林王府。但實際上,老王爺身為武臣從不參政,軍方有才之士也從來沒有被他打壓過。長林軍如今的聲勢並非是先帝恩賜、陛下縱容,那都是實打實的軍功。」
荀白水還想再辯駁什麼,被荀飛盞快速抬手止住。
「說到底這是想法不同,爭不出個好歹來,我也不想再爭了。請代我向嬸娘致歉,就說宮中急召……」他搖了搖頭,臉色難看,「這一餐飯,恕我有些吃不下去。」
荀白水自然知道三言兩語不可能勸服他,倒也不是特別心急,趕在後方挽留了兩句,並未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