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章
海宴
長林世子蕭平章率麾下甘州營兩萬人據城堅守,糧絕兵危仍半步不退,苦戰到十月末,終於等來了馳援的寧州主營。
這場守城之役,後世稱之為「甘南之戰」。
蕭平旌晝夜兼程趕到甘州城外時,大戰已歇,戰場尚未開始打掃,半折的雲梯搭在石牆上余火未熄,黑煙縈繞向天。城樓上,城牆下,交戰雙方的屍體仍散落於各處。進到城中後,慘烈的情形也未見更好,放眼望去遍地腥膻,陸續還有傷者被扶下城樓。
連通主門的長街遠端,一名老將軍正在指揮人手收拾被丟落的兵器,搬開木柵,清出通道。蕭平旌一眼便認出這位跟隨父親多年的親將,歡喜地叫道:「元叔!元叔!」
元叔聞聲回頭,頓時吃了一驚,「二公子?你怎麼來了?」
「父王和大哥在哪兒?他們都還好吧?」
元叔頰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垂下眼帘,「……都在府衙。唉,老王爺要是能早到一天就好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聽起來甚是不祥,蕭平旌心頭狂跳,一時竟不敢追問,撥轉馬頭便向府衙方向奔去。
甘州與溫潤的南方不同,剛剛入冬,甘州的寒風已然凌厲如刀。街道兩邊種植的楊樹早已枯葉落盡,只剩了光禿的枝杈,無聲瑟瑟。
值守在府衙各道門禁邊的親衛大都認識這位二公子,立即讓開,給他指出後院的方向。
山間夢魘的寒意還繞在胸間,蕭平旌跑得越急,心頭越慌,衝進內院院落時,剛好有一名親兵端出一盆血水,讓這位從不知驚懼為何物的年輕人不禁有些腿軟,深深吸了兩口氣才穩住自己,邁步走進內間。
與迎門外廳一牆相隔的後堂正中,擺放着一張長榻,蕭平章仰面平躺,半身浴血,右胸稍稍偏上的位置插着一支長箭,面頰蒼灰,眼睛似睜非睜。他的外甲和戰袍已經卸下,隨意堆在床側。兩名軍醫圍在床邊照料,面對箭身,不敢輕動。
長榻旁,蕭庭生甲衣半卸,扶膝而坐,一隻手掌放在長子的額前。
時年六十二歲的這位長林王,原以罪奴身份出生於掖幽庭中,十一歲被赦出宮,十四歲由先帝蕭景琰收為養子,十九歲初上戰場,二十三歲封侯,二十七歲得賜長林封號,領北境軍主帥之職,着五珠冠;四十五歲時新帝登基,加封其為七珠親王。
兩代帝王的恩信,使得長林王府在朝野和宗室間地位超然,完全不受其養子身份的局限。
然而此時,這位戰功彪炳、縱橫沙場數十年的老王爺卻好像完全失了鎮定,雙肩僵直,面色如同他的鬢角一般灰白,連小兒子的意外出現也沒有讓他移開目光,全部的心神依然集中在傷者身上。
大概是聽到了二弟靠近的聲響,床榻上的蕭平章輕輕動了一下,眼眸稍睜。
蕭庭生急忙俯下身,柔聲安慰道:「沒事,扶風堂的黎老堂主剛好在甘州,為父已經派人去請他了,你再撐着些,他馬上就到。」
扶風堂最初只是一家藥坊,由寒醫荀珍所創,只開在廊州一地,後因口碑太盛,許多病患跋山涉水也要前來求醫,反致小病加重。荀大夫醫者之心不忍,便又擇了其他合適的地方開設分號。這一年一年一家一家地開下去,傳到黎騫之這一代,不僅京城和各大州府皆有扶風醫坊,連北燕和大渝也各開了一所。
一聽說這位素來各處雲遊行蹤不定的老堂主居然剛好在甘州,本已嚇得臉色發青的蕭平旌總算吐了口氣,心頭稍定。但憂急之時的等候,總顯得比平時更加難熬,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眼見兄長呼吸愈弱,門外仍無動靜,漸漸又有些坐不住,匆匆跳起身,打算親自去催看。
好在他剛剛衝出大門,數騎快馬便急馳而至,一位青衣老者被擁在眾親兵之間,想來便是扶風堂堂主黎騫之。
蕭平旌心焦如焚,哪裡還顧得上禮數,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連扶帶抱將老人家拖下馬,挾着胳膊急急地就向門內奔去。
整個隊伍的最末端是一匹不起眼的灰白騸馬,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端坐馬上,容色清麗,一身淡藕色的布衣布裙,長發稍挽成髻,在腦後紮成一束,手中提着一個竹藤藥箱。
前方慌成一片的眾人沒有一個注意到她,她顯然也並不在意是否受到關注,只淡淡瞥了蕭平旌一眼,便自顧自下了馬跟在後面,看起來動作從容舒緩,但實際上也沒比其他手忙腳亂的人慢多少。
聽到外廂動靜的蕭庭生勉強定住心神,起身抱拳相迎,嗓音有些喑啞,「黎兄……」黎騫之匆匆還了禮,將視線投向他身後。在看見傷者胸前長箭的那一瞬間,他的眉心突然一跳,腳步也有片刻凝滯。不過這剎那間的遲疑轉瞬即過,周邊無人察覺,唯有跟隨在後的女徒林奚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榻旁的兩位軍醫起身讓了位,黎騫之用軟巾清去積血,仔細觀察過傷口,示意林奚取出一把長剪,兩人一個扶箭,一個下剪,先將外部箭身剪下,在體外留了一寸長短,之後方才調整呼吸,細細地診察傷者脈息。
蕭庭生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老堂主的動作,見他停手後神色黯淡,心頭立即慌亂,全靠多年的戰陣歷練才穩住了自己,低聲道:「我與黎兄相識近三十年,好與不好,你但說無妨。」
他問得坦白,黎騫之也不想多加諱言,抬頭答道:「王爺想必也明白,這個情形是一樣的,無論是否傷及了肺脈,箭頭都必須先取出來。」
「你的意思是……」蕭庭生面白如紙,只覺得胸腔內的血液似乎被一抽而空,「平章他……和林深當年……傷得一樣嗎?」
在旁側聽着的蕭平旌別的不知道,但卻知道父親所提及的林深最後並沒有救回來,周身頓時如浸冰水,足下一軟,跌坐在榻邊。
黎騫之的眸中也泛起了一抹哀色,點頭道:「是。世子能否挺過來,只在五五之數。」
蕭庭生呆呆地怔了半日,最終沒有再多說什麼,「好,請黎兄儘管動手吧。」
「同樣的傷勢,二十年前我已經失手過一次了……」黎騫之自己搖了搖頭,喃喃問道,「王爺竟然還敢把世子交給我來動手嗎?」
蕭庭生發紅的眼底微起淚意,「當年林深沒有救回來,不是黎兄的錯。若連你的醫術我都信不過,又能去相信誰呢?」
兩人說話時,旁邊的林奚自顧自地忙碌着,先指示旁邊親兵端來一個矮桌放在身後,鋪開白巾,將藥箱內的壓舌板、針墊、小刀等物一一取出,放置整齊,又點燃一個厚瓷帶捻的油燈,挑出一柄極薄極短的小刀,在盛有藥液的一隻玉碗中浸了浸,放在火苗上燎燒,一應準備齊全,這才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黎騫之知道此時不能再多耽擱,定了定神,接過女徒手中的銀刀。林奚用布巾清理掉新滲出的血漬,兩指按在傷者腕間,一面監察脈息,一面凝神觀看師父的動作。
雪亮的銀刀慢慢移向傷口處,鋒刃微斜向下,在即將觸及病人的肌膚時,突然間又一顫彈起,快速停在空中。
蕭平旌被這一顫嚇得跳起身,一口冷氣倒吸進胸口,差點吐不出來。
黎騫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兩眼,似乎下了決心,側身將手中薄刀交到身旁的女徒手中,抬頭面向蕭庭生,目光篤定,「我這個徒兒,一向比我的手穩。請王爺允准,由她替世子取出箭頭。」
「這怎麼行?」蕭庭生還未及回答,蕭平旌已經一拳擊在石板地上,憤怒地拒絕道,「我大哥這麼重的傷勢,絕不可能交給一個丫頭片子處置……老堂主不敢動手,難道就沒有別的正經軍醫了嗎?」
蕭庭生抬手按住他,深深地看向黎騫之的眼底,片刻後,頗為艱難地點了點頭,「我相信黎兄的判斷。」
「父王!這可是大哥啊!就算不能萬無一失,也不該這麼輕率……」蕭平旌急得滿面漲紅,提高嗓門剛嚷了半句,聲音突然卡住,目瞪口呆地瞪向前方。
只見林奚在蕭庭生點頭之後便沒有絲毫遲疑,手起刀落,再輕輕一撥,箭頭已被拔出,丟入藥盤中,換了另一把烤在火上的銀刀,快速按壓止了血,再用抹了藥泥的厚紗巾蓋在傷口上,平掌穩壓住。整個動作流暢自如,從開始到結束,蕭平旌只來得及說那么半句話。
室內頓時一片安靜,直到蕭平章在枕上輕動了一下,凝滯的氣氛才算被稍稍打破。
「平章,平章……」蕭庭生俯下身握緊了長子的手,輕聲呼叫。蕭平旌也湊了過去,伸手試了試兄長額頭的溫度,抬頭詢問林奚:「他怎麼樣?」
林奚一手仍壓在傷處,一手把住傷者的腕脈凝神細診,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在跟自己說話。
蕭平旌頓時又急了,「你怎麼不回答啊!到底傷到肺脈沒有?我大哥呼吸這麼弱,沒關係嗎?」
在他連珠般的追問聲中,林奚稍稍放開手指,看向蕭庭生,簡潔地道:「請王爺讓他出去。」
蕭平旌一臉震驚,難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說什麼?讓我……你是說我?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