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0章

海宴

  房內許久未見聲響,蕭元啟焦急之下,退後兩步,一腳踹向門板,將外門強行踹開。轟然倒地的門板砸起微塵,晨光射入室內。萊陽太夫人的身體晃晃悠悠地掛在外廳樑上,但卻不是縊頸,而是被一條長綾縛在肋下吊起,脖間一道細若紅線的劍傷,鮮血浸流過全身,在水磨地面上淌了一小攤,眼皮半睜着,眼珠灰淡。

  蕭元啟震驚之下,整個人僵了片刻方才嘶聲大叫了一聲「母親」,紅着眼睛沖了進去。

  後方兩人反應快速不下於他,也隨之搶入門內。荀飛盞拔劍削斷了長綾,蕭元啟在下方接住母親的身體,跪在地上緊緊抱在懷裡,試圖用手按壓她頸間已凝結的傷口,大聲叫道:「去請太醫!快!去請太醫!」

  荀飛盞蹲身看了看,心知無救,皺眉向蕭平旌搖了搖頭。

  蕭平旌神色慍惱,視線快速在周邊掃了一遍,瞳孔突然一收。

  只見旁邊的牆面上用匕首釘着一頁紙箋,其上一行草書字體狂狷,「舊怨已平,當歸東海。墨」。

  這紙留書也許可以偽造,但墨淄侯留在死者喉間的劍傷絕無可能。眼前的一切無不表明,他已經確認胞妹之死,應該由萊陽太夫人負責。

  如果墨淄侯一心認定的是其他人,也許尚不足以完全確信,但他千里而來,最後卻殺了自己的族妹報仇,冤枉她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事情有了這樣離奇的轉折,連荀飛盞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命親衛快速封了整個院落,自己帶着那頁留書進宮稟報。

  比起全然懵懂的荀飛盞,蕭平旌知道的信息要稍微多一些。他先分頭提審了兩個東海陪嫁的掌事娘子,問出萊陽太夫人的確從家鄉帶來了一份朱膠,又命人在搜查時特意尋找,若是完全找不到或是不足分量,大約便可推測出曾被她使用。荀飛盞此時已帶着搜查全府的旨意回來,一聽說蒙淺雪受了暗算,頓時怒火熊熊,率禁軍幾乎將整個侯府翻了個底朝天,結果沒有搜到朱膠,反而在內室暗格中翻出一個扎滿銀針的黃袍人偶。

  巫蠱咒上是大逆之罪,在場的人都嚇得有些僵直。蕭平旌急忙命人去拿了紅木盒封住,呈報進宮。

  這時內廷司派來的殮葬太監已經趕到,用白布裹了屍身抬出,蕭元啟跌跌撞撞追在後面,嗓音嘶啞地叫道:「幹什麼!你們把我母親放下!母親!」

  梁帝對於蕭元啟的旨意是「暫閉府中等候處置」,此時他的任何一絲行為不妥都有可能變成沉甸甸的罪名。可昨日還溫言淺笑的母親,一夜之間變成了血腥僵冷的屍首,他的腦中只剩下撕心的悲痛與茫然的混亂,已經完全失去了可以清晰思考的能力,若不是被阿泰在後方拼死抱住,差一點就要出手傷人。

  蕭平旌畢竟與他自幼相識,對太夫人的惡行再惱怒,也不忍見他行為出格毀了自己,急忙上前攔住,皺着眉頭道:「我知道你現在有太多的疑問,但此案牽枝掛蔓,一時之間也解釋不清。陛下旨意在此,恐怕不容你莽撞。我必須立即回宮復命,有什麼話,稍後探望你時再說。」

  蕭元啟眼底一片血紅,忍住淚水哀求道:「就算家母有天大的罪過,人也已經死了。至少……能容我為她摔盆落葬,留個再修人世的機會……」

  這已不是蕭平旌能夠隨意答應的事,他擰眉思忖了好一陣,方才嘆了口氣,「我儘量想想辦法吧,但終究還是要看陛下能否開恩……」

  幾名禁軍走上前,試圖將蕭元啟拉回院門內。這一次他沒有反抗,配合着後退了幾步,撲跪在塵埃之中,開始放聲大哭。

  第二十一章 情濃於血

  東海烏晶劍的寒意籠罩在金陵城上方的這幾天,荀皇后幾乎夜夜難眠,精神日漸萎靡,卻又不肯宣召御醫調理,自己勉強支撐裝作無事,靠脂粉掩飾面色的灰敗。近身伺候的女官和嬤嬤們屢勸不聽,也只能暗暗擔心。

  這日一早起身,她勉強咽下幾口粳米粥,努力打起精神聽東宮執事稟報太子起居,剛聽到一半,素瑩近前,呈上乾天院遞入的一個木盒,說是濮陽上師新得的白神神諭。

  荀皇后正是心事重重之際,忙淨了手打開,只見盒中平放着一方黃符,上頭端端正正寫着八個字:「數載心結,一朝消散。」

  素瑩跪在側旁順勢瞟了瞟,又覷了一眼荀皇后的臉色,小聲問道:「娘娘要宣召上師解諭嗎?」

  荀皇后呆坐了片刻,緩緩搖頭,「不必,本宮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願真如白神所言……」

  話音未落,外殿值守太監突然匆匆奔進,跪伏在階前稟道:「陛下口諭,召皇后娘娘養居殿見駕。」

  荀皇后心頭頓時一凜,卻也無暇多想,急忙起身更衣理妝,匆匆趕往養居殿,剛剛邁步進入殿門,她便立即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

  梁帝如往日般斜靠在御榻之上,一手撐住膝蓋,上身半傾,顯得有些佝僂。長林王在階下落座,世子立於身後。荀飛盞與蕭平旌並肩站在殿中,看上去似乎剛剛稟奏了什麼事情。兩人旁側的內侍躬身捧着一條長盤,盤中放有一頁紙箋,一個明漆粉盒,一隻扎滿銀針的黃袍人偶。

  「數載心結,一朝消散。」這兩句神諭閃電般划過心頭,令荀皇后的呼吸有些不穩,她勉力維持住表面的鎮定,上前見駕行禮。

  蕭歆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入座,對階下的荀飛盞道:「事關內苑,荀卿再跟皇后解釋一下吧。」

  荀飛盞領旨上前兩步,低聲將昨夜今晨發生的一系列驚變重新講述了一遍。

  萊陽王的舊案,暗藏朱膠的粉盒,這些事情荀皇后原本就知道。墨淄侯的尋仇證明萊陽太夫人是謀害淑妃的真兇,以此為結論反推回去,大致的真相已不難拼湊。荀飛盞剛剛解釋到一半,荀皇后便已經明白了過來,心頭又是驚詫,又鬆了口氣,一時竟說不上是悲是喜,是慶幸還是酸楚。

  蕭歆似乎能夠體念她此時的複雜心境,稍稍側過身,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先帝與陛下當年已是恩寬,卻沒想到這些年罪人假意恭順,心中竟還是這般怨毒。凡是能夠下手的地方,淑妃妹妹……長林世子妃……她居然一個都沒有放過。」荀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咬住牙根,「幸好陛下福澤深廣,才沒有被她的咒蠱所害。」

  自從荀飛盞今日第一次進宮回報後,蕭歆就一直心緒不寧。淑妃的橫死、萊陽王的舊罪,往日傷痕痛楚未消,樁樁新罪又攤在眼前,他只覺得前額悶悶地發疼,閉上眼睛便不想再睜開。

  蕭庭生對他的心情最是了解,急忙開言勸慰道:「如此久遠的陳案能查到真相,大小也算是個安慰,倒不急於今日便要全盤處置清楚。陛下這幾天一直聖躬不安,應以保養為上,若是因為盛怒傷了龍體,豈不是遂了罪人的心愿?」

  蕭歆的眼前已經有兩次暈眩發黑,他不願眾人驚慌,勉力支撐着,聽到王兄的勸說,順勢擺了擺手,低聲道:「朕確實有些疲累,就依王兄所言,明日再行處置,你們都退下吧……」

  蕭庭生怕他再勞神,立即站了起來,率眾人在階下行了禮,快速退出。荀皇后留在原位,見蕭歆身子緩緩後仰,似乎想要躺下,急忙上前小心扶住,在他頸後墊了軟枕,又命內監取來錦被蓋上,輕輕掖了掖被角。

  蕭歆將手從被中伸出,攥緊了她的一隻手掌,雙眸依然緊閉着,語調模糊,「……原來朕的淑妃……最終竟是死在自己同族姐妹的手中……」

  荀皇后的背脊微微一僵,低頭看向兩人交握的雙手,半晌後方低聲道:「臣妾與陛下同悲。」

  少許淚水自蕭歆的眼角滲出,他慢慢睜開眼睛凝視上方,好一陣才將視線轉向身邊的荀皇后,眼底微紅,「這些年……委屈皇后了……」

  一股酸楚如同開閘般湧上心頭,荀皇后突然有些撐不住,一下子撲進了蕭歆的懷裡,哭了起來。

  皇帝既然沒有新的旨意,萊陽侯府當天便仍由禁軍管控,荀飛盞不願在這節骨眼上再出什麼亂子,一出宮門便向老王爺道了別,匆匆趕了過去。蕭平旌倒還記得元啟的請託,可方才殿中那般情形,怎麼可能有他插嘴的機會,故而一直未能提出,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便加快腳步追上前方的蕭平章,打算跟他先提一提。

  「那個女人當然是罪有應得,但我相信元啟應該沒有摻和進去。他現在被囚府中,處境艱難,未曾哀求我別的事,就是想要……」蕭平旌一股腦說到最後,才驚訝地發現兄長一直垂着眼帘,神色怔怔,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大哥?大哥你怎麼了?」

  蕭平章微微驚醒,遲疑了一下,將視線投向前方父王的背影,低聲道:「小雪的事一直瞞着父王,他老人家今日方知,怕是少不了一場責備。」

  「責備就責備唄,」蕭平旌聳了聳肩,「難道還能打咱倆一頓不成,有什麼好怕的?」

  晚輩的事不願讓長輩操心,即便有所隱瞞也不是什麼大錯,蕭平旌語調輕鬆,那是真心沒把這當成一回事,不理解兄長心事重重所為何來。

  回到府中後,蕭庭生果然立即將兩人叫到了書房,進門便喝令跪下。平旌起先還不太在意,直到看見兄長應答問話近一刻鐘還沒被叫起時,他才感到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責罵、罰跪、抄書甚至挨板子,對於長林二公子來說是家常便飯,可在他的記憶裡頭,父王對大哥是連重話都沒有講過幾次的,更不用說直接在青石地面上跪這麼久了。

  那隻小小的明漆粉盒已經拿了回來,此刻就擺在窗前桌案上。蕭庭生負手而立,沉着臉將事情的所有細節都問了一遍,語氣一直未見緩和,「林姑娘診斷之後,究竟是怎麼說的?」

  蕭平旌忙忙地搶答道:「林奚說可以調理,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唉,要是能早些發現,不拖到七年這麼久就好了。」

  蕭庭生頰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由收緊,攥握成拳頭,面上怒意更盛,冷冷地道:「平章留下。平旌,你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