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1章

海宴

  蕭平旌吃了一驚,看看父親的臉色,轉頭又看看垂眸不語的兄長,忍不住道:「父王確實應該生氣,但無論如何,這怒氣也不該衝着大哥吧?」

  蕭庭生用力一拍桌案,「出去!」

  父王是故作嚴厲還是真的發怒,蕭平旌一向能分清楚,當下不敢再多說半句,呆愣愣地站起身,又疑惑又擔心地退了出去。

  一片沉寂罩在室內,蕭庭生扶着窗台穩了穩自己,這才轉過身來,本想再多斥責兩句,一眼瞧見長子面頰蒼白,唇上已無血色,心頭頓時就軟了,嘆了口氣道:「你先起來吧。」

  蕭平章以指尖撐住地面,儘量平穩地站直了身體。

  「為父聽說,你把世子東院從周管家手中移交給了東青,為什麼?」

  「周叔已經年邁,府中事務繁多,怕是有些忙不過來,孩兒想……」蕭平章說着說着,自己也覺得沒有意思,語音漸漸低了下去。

  蕭庭生微微皺着眉,眼角的紋路愈發深刻,「怎麼,你上琅琊閣得了錦囊,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就不願意再跟為父交心了嗎?」

  他疾言厲色了這麼久,卻唯有這句略顯哀涼的話令蕭平章有些承受不住,立時又跪倒在地,「父王言重。」

  「那你就跟我說實話。」蕭庭生轉身走向茶台,「過來坐着說。」

  蕭平章猶豫了片刻,心知已沒有再隱瞞的餘地,只得緩緩坐到了父王對面,低聲道:「那個粉盒,成親當晚就被小雪摔損了一角,我覺得正陽宮賜出的妝禮,才第一天就壞了到外頭修不太妥當,想起周叔有一手好木工活,就讓他私下拿去修補……這裡頭夾帶的東西……周叔不可能沒有發現,但是最終,他還是什麼也沒說,把那片朱膠……留在原處送了回來。」

  蕭庭生聽到這裡已然明白,牙根不禁微微咬緊。

  周管家是府中的老人,自然知道這小兩口之間的感情,知道蒙淺雪就算沒有孩子,世子也不會再納二色,他這麼做,其實就是不想讓平章留下子嗣。

  「周叔是跟隨母親陪嫁進府的,心中自然有所偏向。」蕭平章見父王難過,試圖勸慰,「他照顧父王一向精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孩兒深知他並沒有別的想法,只不過是替母親覺得有些委屈罷了……」

  「你母親若還在世,她第一個饒不了周管家!」蕭庭生白髮微顫,拳頭惱怒地抵在茶案上,按出一道裂縫,「你也不用替他求情了,回去休息吧,為父知道該怎麼處置。」

  蕭平章張了張嘴,卻也想不出別的話好勸,只得躬身行了禮,緩緩退出。

  此時天色已暗,書院的外門廊下,蒙淺雪已經得訊趕來。蕭平旌被趕出去後自然也不肯走,叔嫂兩個互相都問不明白,又不敢進去,只能呆愣愣地等在外頭。

  好在並沒過太久,緊閉的門扉便已打開,蕭平章慢慢自內走出,看上去雖然容色沉鬱,但還算平靜。蒙淺雪這才鬆了口氣,迎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問道:「父王把你單獨留下來說什麼了?」

  蕭平章淡淡笑了一下,「也沒什麼,就問了問是怎麼想到要查萊陽府的……」

  蒙淺雪「哦」了一聲,蕭平旌卻沒這麼好糊弄,立時追問道:「如果父王只想知道這個,那為什麼要把我趕出來?」

  平旌的眉眼一向更隨長林王妃,此時揚起雙眉的模樣宛然帶有她生前的影子。蕭平章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覺得異常思念母親,一時間什麼話也不想再說,只輕輕搖了搖頭,道:「大哥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吧。」

  正月未盡,廊下積雪猶在,瑩瑩的反光斜斜照亮他半張側顏,一眼望去膚色竟似白得透明。蕭平旌心頭疑雲沉沉,想要追問,卻又不能再問,只得呆呆地看着兄嫂二人轉身離去,留給他一片寂靜與茫然。

  儘管素日裡總是吵吵嚷嚷,抱怨說父王偏寵,但在蕭平旌的內心深處,他很清楚自己得到的關愛並不比任何人少,也完全相信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彼此間都是絕對的坦誠無欺。

  他從未想過父王和兄長居然會另有秘密,更無法忍受此刻這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就好像無緣無故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元叔從書院內走了出來,向這邊看了一眼,但不知為何,他竟沒有過來說話,而是快步穿過側門,朝外院走去。

  蕭平旌突然間覺得有些生氣,跺腳轉身,悶悶地回到了他的廣澤軒。晚間東院侍女提來兩個食盒,說是世子已早早睡下,請他今晚在自己院中用餐。

  盒中菜餚被一一拿出,其中數碟細點仍是蒙淺雪親制,蕭平旌呆呆看了片刻,全然沒有胃口,只攜了一壺清酒,縱身躍上屋頂,頭枕青瓦仰首喝了一大口。

  入夜風起,空中月已殘缺,斜挑在扶疏的枝影間,光暈淺淡。蕭平旌邊喝邊放空思緒,不知不覺酒壺見底,人也沉沉睡去。

  次日醒來,東方剛剛破曙,一縷微光帶來稀薄的暖意。蕭平旌揉着臉坐起身,覺得額角抽抽地跳疼,躍下屋檐,回房叫人打水洗臉。

  他的酒量向來很好,一壺清酒算不得什麼,只是一夜風露睡得不穩,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長林王素不喜繁禮,從不要兒子們晨昏定省地折騰。蕭平旌無聊地呆坐了一陣,起來換了件輕便的短衫,提劍出門,到主院東北的演武場中練早課。

  此刻方才黎明,整個府中只有早起灑掃的僕役們穿行。蕭平旌練了一陣劍法,背心微微透汗,便走到場邊木架上抽了布巾擦拭。

  長林府演武場南接書院的後門,向北再過一條巷道便是外牆角門。蕭平旌擦了汗,正想重新提起長劍,突然發現那道常年鎖閉的北角門竟是敞開的,外頭隱約停了一輛馬車。

  這時巷道另一端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低着頭,雙臂反縛,被數名長林親衛押着走了過來。那人頭上未戴巾帽,花白的髮髻在晨風中有些凌亂,赫然是周管家。

  蕭平旌大吃一驚,幾個縱步奔了過去,叫道:「站住!」

  一行人腳步停下,為首者轉過身,卻是一臉嚴肅的元叔。他一面揮手示意親衛們快把人帶走,一面迎向蕭平旌,語調平靜地道:「這是老王爺的命令,押送周管家到寒州鄉下莊子上幽禁,請二公子不要插手。」

  蕭平旌驚訝地問道:「周叔一把年紀了,昨兒還好好的,一夜之間能犯什麼錯,要送到邊城幽禁?」

  元叔抿着唇角避開了他的視線,道:「這不是我能跟二公子解釋的事情,王命在身,請您見諒。」說罷行了一禮,緊趕幾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蕭平旌有些愣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眉間慢慢生出一抹怒意,轉過身不去父王的正房,反而直接奔向了東院,一邁進外間的門檻,便大聲叫了起來:「大哥!大哥!」

  屏風後人影閃動,蒙淺雪迎了出來,居然整整齊齊已是一身出門的穿戴,皺着眉頭道:「嚷什麼呢,聽見了!你大哥昨晚沒睡好,剛剛才起身,今天這裡沒有早飯。」

  蕭平旌繞開她衝進內間,直愣愣地問道:「大哥,周管家被父王下令押去寒州幽禁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蒙淺雪在後頭聽見,頓時也嚇了一跳,「周叔嗎?不可能吧!出什麼事了?」

  蕭平章此刻尚未梳洗,寢衣松松繫着,一頭烏髮披散在肩上,眉目低垂,淡淡道:「既說是父王下的令,自然會有父王的道理,咱們做晚輩的不要多管。」

  蒙淺雪對夫君的意見少有不贊同的時候,聽了這話卻皺起雙眉,搖頭道:「周叔可是看着母親長大的老人,能跟別人一樣嗎?他行事一向小心細緻,我想不出能怎麼觸怒父王。就算是看在母親的分上,你也應該過問一聲。」

  蕭平章勉強笑了笑,安撫道:「好,等我見了父王就問。林姑娘還等着你呢,快走吧。」

  蒙淺雪不疑有他,匆匆拿起披風繫上,臨走時還補了一句:「你一定要問清楚,晚上跟我說啊。」

  蕭平旌抱臂靠在牆角沒有說話,等她走遠後方來到兄長身邊,盯住他的眼睛,「我覺得……大哥似乎不用問就已經知道為什麼了,對吧?」

  蕭平章眼底掠過一抹黯然之色,並沒有立即回答,轉身默默看向窗外。

  蕭平旌急得不行,一下子又轉到他前方,怒道:「昨夜我就覺得怪怪的,父王和你肯定藏了什麼事情,你們倆自己心裡清清楚楚,單單不跟我說!不行,都是一家人,我受不了這樣莫名其妙糊裡糊塗的,今天你得告訴我,不說明白我就不走!」說着,他氣呼呼地在窗下圈椅上一坐,兩頰繃得鐵緊。

  因為身上有傷,蕭平章的屋子裡一向是三個火盆,暖氣充盈,但他看上去似乎仍然有些畏寒,伸手取下衣架上的外袍裹在肩上,緩緩走到內寢門邊,把半開的門扇重新關緊,回身將垂落的髮絲以布帶束起,靠在火盆旁坐下。蕭平旌的視線愣愣地隨着他移動,剛才那股氣勢不知怎麼的漸次就低了下去,有些不太自在地抓着圈椅扶手,大哥坐定後抬頭一看他,他立即就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