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2章

海宴

  「那個粉盒裡夾藏的東海朱膠,其實周管家在它剛剛進府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蕭平章的眉宇間掠過一抹痛楚之色,但語調卻很平靜,「父王就是因為這個,才對他加以懲處。」

  「他、他什麼?」蕭平旌睜大了眼睛,舌底有些發僵,「我不明白,周叔既然那麼早就發現了,為什麼不說?!即便認不出是什麼東西,他也該問一聲啊!」

  「他不說,是因為這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對他而言,我若是一直沒有子嗣,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信!」蕭平旌快速搖頭,提高了音調,「這根本講不通嘛!周叔在咱們府里近四十年了,照看母親,照看大哥和我……他做出這樣的事總得有個緣故吧?」

  蕭平章的視線緩緩定在跳動的焰尖之上,喉間的聲音有些艱難,「你知道,父王是由先帝收養的吧?」

  話題的突然轉換令蕭平旌一時有些發怔,呆了片刻方道:「嗯?哦……當然知道,大家都知道啊。」

  「我也是。」

  「也是什麼?」

  蕭平章轉過頭,直直看向二弟的眼底,「我也是父王收養的。」

  第二十二章 餘波未平

  林奚為蒙淺雪的診治雖然盡心盡力,但她總歸不是長林府的專職醫女,日常也要接診別的病人。黎老堂主為了將她絆在京城,更是留了不少扶風堂的事務給她。遇上特別忙碌抽不開身的時候,蒙淺雪便會如今日這般,自行前往扶風堂,免她路途奔波。

  在內堂行針已畢,預定要接收入庫的藥材稍有耽擱還未送到,林奚意外地空閒下來,便請蒙淺雪在她的小院稍坐,喝杯藥茶。

  禁軍查封萊陽府的陣仗在京城裡引起了不小的震盪,林奚也算是朱膠事件的相關人,煮水烹茶之時,不免私下問了一句:「我聽到了一些傳言,卻又聽得不是太明白,萊陽太夫人到底在恨什麼?又為何要針對長林王府?」

  蒙淺雪早已待她如自己家人一般,又相信她是個穩重可靠的姑娘,當下傾過身子,低聲道:「你當然不明白了。萊陽王當年被賜自盡這件事,怎麼都算是皇室之痛,一直未曾對外公開,先太后更是嚴禁任何議論,所以知道詳細內情的人並不多。我也是昨晚問過平章才知道了大概。」

  說到這裡,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難過,「萊陽王犯的那個案子,是父王最先察覺,陛下主辦,最後由先帝處置的。凡是與此相關的人,她自然是個個都恨,可身份所限,除了私下巫咒,她哪有機會對陛下做什麼,當然只能先針對長林府了。如此惡毒的人,也幸好她接近不了父王和平章。」

  林奚見蒙淺雪說到後來心情有些郁沉,忙遞上熱茶,安慰道:「如此久遠的陰詭之事能找到真兇,已是天道有眼。在我看來,姐姐這些年心中的苦楚,很快也能過去的。」

  這時杜仲來通知後門藥材送到,蒙淺雪也掛念夫君昨夜睡得不安穩,兩人匆匆飲了茶,各自起身。

  新抵達的這批貨是扶風堂從西越藥王谷專購的珍稀藥材,林奚檢收得特別精心,花了近兩個時辰方才一一清點入庫,不免有些疲累,將後續的事務委給杜仲處理後,回到自己院中小歇。

  剛剛邁過枯藤垂繞的月亮門,迎面便瞧見雲大娘站在庭中石桌邊,表情古怪地拿手指指向上方,向她使了個看不明白的眼色。

  林奚皺起眉頭,順着雲大娘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見高高的主屋房檐上,蕭平旌半蜷着一條腿團身而坐,頭埋得甚低,側邊臉頰被低垂的發尾遮了大半,完全看不到臉上的表情,竟不知他究竟何時過來,又到底坐了多久。

  自打回京之後,這位長林二公子仗着交往漸多,出入扶風堂確實越來越隨心所欲,但這樣偷偷跑來坐在人家屋檐上的舉動,以前倒是從沒發生過。林奚一時有些無措,又見雲大娘抿着嘴不知在笑些什麼,雙頰忍不住發起燙來,揚起頭問道:「二公子這是在做什麼?你能下來說話嗎?」

  蕭平旌聽見她的聲音,一按房脊翻身跳了下來,卻又並不答話,一轉身進了南廂的茶室,悶悶地向牆而坐,將臉埋進手臂中。

  林奚隨後跟了進來,圍着他看了一會兒,仍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不過多少也能知道他現在情緒不佳,於是回過頭,示意站在門口的雲大娘離開,自己在一旁陪着坐了下來

  大約過了一盅茶的工夫,蕭平旌終於動了一下,慢慢從臂間抬起頭,微微紅着眼圈,低聲道:「你知道嗎,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林奚怔了怔,「什麼是因為你?」

  「大嫂難過了這麼多年,大哥一直沒能有自己的孩子,原來全都是因為我……」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水光,又被忍了回去,「因為有人覺得,長林王府應該是我的……」

  蕭平旌牙牙學語時,牙床上便時常咬着兄長逗弄他的手指,最初開始蹣跚學步,手裡牽的也是大哥的衣襟。二十來年兄弟情深,一個血緣的秘密並不足以衝擊什麼,真正令他接受不了的,是震驚之後才突然想明白的事實。

  儘管故去的長林王妃視養子如同己出,但對於打小便照顧她的周管家來說,蕭平章終究不是她真正的孩子,如果世子一生無嗣,至少將來……長林王府能有機會回到她親生骨肉的手中。

  蕭平旌實在無法忍受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惡毒,最終竟然是以他為名。

  以往遇上心裡難過的事情,他第一個便會找到兄長傾訴,但在那一刻他卻連頭都不能在大哥面前抬起,跑出府門外茫然地走了一陣,便躲到了林奚這裡。

  林奚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聽他這幾句話說得糊裡糊塗,也沒有再多追問,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的面前。

  蕭平旌用力在自己臉上抹了兩把,看了看眼前的茶杯,問道:「你有酒嗎?」

  醫家之人當然最不贊成借酒澆愁,可林奚以往從沒見過蕭平旌這般灰敗沮喪的樣子,一時心軟,便讓雲大娘去給他買了一壇上好的惠泉。

  蕭平旌心緒煩亂,飲得雖然不急,但從日中喝到月升,整整一壇下肚,還是有些醉意沉沉,一時興起,拔劍在院中舞了起來。

  他的劍法習自琅琊,本就如清風流水,飄逸靈秀,此刻腳下微有不穩,越發肆意瀟灑,仿若天上月華傾瀉凡塵,舞到酣處時,又扯了外袍丟開,口中隨劍吟唱:「皎皎貞素,侔夷節兮。帝臣是戴,尚其潔兮……」

  林奚原本只在自己房中閱看醫典,聞得歌聲清朗,不由走了出來,倚在廊下圓柱邊觀看,只見劍光點點間,柔韌修長的身影悅目之極,令人看着看着便有些入神,回醒過來時才發現杜掌柜、雲大娘和好幾個夥計都在廊下圍觀,臉上登時有些莫名地發紅,一轉身又走了回去,將門窗都關了起來。

  蕭平旌這一場大醉,自己都不知道最後是怎麼被人扶去睡下的,一覺醒來後還有些恍惚,瞧着眼前潔淨的客房與半搭在身上的棉被,費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門扉聲響,林奚托着一碗藥湯走進來放在邊桌上,道:「醒酒的,喝吧。」

  蕭平旌倒也聽話,端起藥湯大口喝完,抹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林奚,我知道不應該麻煩你,可我又沒有其他地方好去……能不能讓我在你這兒躲兩天啊?」

  林奚不解地挑起雙眉,「你為什麼要躲?」

  「我心裡還是堵堵的,覺得有些沒臉回去,」蕭平旌垂着頭,眼底一片苦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見大哥大嫂……」

  「那你躲着,就可以當事情沒發生過嗎?」

  蕭平旌答不上這句話,一鼓腮幫,悶悶地轉身撲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

  林奚並不太理解他此刻的彆扭,不過扶風堂自有客房,留他暫住一兩晚不算什麼,也就沒有強行趕人。沒想到這位長林二公子一鑽進牛角尖便很難出來,足足躲到第五日,也沒有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每日在扶風堂幫着做些分揀藥材整理書典之類的活計,忙忙碌碌的,跟杜仲更是越混越熟。

  眼見雲大娘時不時地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林奚性子再淡也有些忍不住,找了個沒人的機會問道:「你到底想在我這兒留多久?」

  蕭平旌正拿着個小圓籮,坐在院中石桌前篩洗藥材,垂着眼皮怏怏地道:「林奚,我每天都在幫你幹活,留我多住兩天怎麼了?你又不是不喜歡我。」

  這句話說起來是玩笑,他卻擺着一本正經的樣子,待要當真跟他計較,偏偏又的確只是一句玩笑。林奚的臉上騰起紅雲,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得轉過身,避入旁邊的藥房。

  「幸好父王沒聽到你這麼跟女孩子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院門外傳來,帶着責備,同時又透出淺淺的笑意,「這副腔調又是在琅琊閣上學的吧?」

  蕭平旌一下子跳了起來,膝蓋在石桌上一磕,疼得轉了兩圈,最後才停下來,不自在地看了院門邊的大哥一眼,抿着唇角低下頭。

  對於自己這個二弟的性情習慣,世上沒有人比蕭平章摸得更清。心裡一難過就藏起來不肯面對,是蕭平旌打小就有的老毛病,既要留時間讓他慢慢平靜,但又不能真指望他可以自己想通,所以蕭平章先由他在外躲了幾日,估摸着差不多了才上門來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