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4章
海宴
蕭元啟心頭隱隱猜到了面前的人影究竟是誰,但還是紅着眼睛瞪向他,試圖確認,「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墨淄侯並未回答。後方的琉璃小燈輕輕一晃,濮陽纓的面容在燈光後顯現,呵呵笑道:「還是我來介紹一下吧。小侯爺,這位……就是唯一可以幫你實現心中所想的那個人。」
蕭元啟的視線在兩人中間交替移動了一下,眸色冰寒,「我心中在想什麼,你們怎麼可能知道?」
第二十三章 何去何從
遞到眼前的信封在微光下透着淡黃的色調,邊角稍有翻卷,上方柔軟的筆鋒看上去那般熟悉,永遠不可能錯認。
蕭元啟定定地看着「母絕筆」三個字,淚水已模糊了視線,卻沒有任何伸手相接的動作。
「怎麼?令堂大人臨終泣血所書,小侯爺卻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嗎?」濮陽纓倒沒有料到他是這個反應,不禁挑眉問道。
蕭元啟咬着牙根冷笑了一聲,「我的確沒有經過多少世事,但也絕不是隨人擺弄的傻子。母親被這無謂的仇恨蒙蔽了二十多年,臨死前還要被你們利用。你們今夜過來,想必是打算逼我走上和她同樣的一條路吧?」
旁觀的墨淄侯眯了眯眼睛,臉上對他的興趣似乎濃厚了一分。
濮陽纓並不勉強他,轉身將遺書放在庭院石桌上,道:「太夫人行事確實不怎麼聰明,但是小侯爺,身為人子,你真的相信她的仇恨是無謂的?」
「我已經看過了當年的卷宗,案情清晰,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說,先父並不冤枉。」
「也許吧。可不冤枉……就一定要死嗎?」
蕭元啟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沒有說話。
「身為嫡皇子,流放、監禁、斥守皇陵,都是可以選擇的處置方式。但是結果呢?」濮陽纓冷冷地看向他的眼底,「因為有個固執絕情的父親,一個從來都只聽從父命的太子哥哥和一個要殺他祭旗以立軍威的長林王……小侯爺你從此生而無父,到現在連母親都被拋屍野外。試問,你真的能做到心中無恨嗎?」
聽到最後兩句話,蕭元啟立時面色如雪,厲聲問道:「你說什麼?我母親她……她……」
「早就被內廷司丟出城去了,難不成還裝裹着等你送葬?」
「這不可能!」蕭元啟語聲顫抖,「平旌答應過我,他說可以想辦法……」
濮陽纓憐惜地嘖嘖兩聲,「在長林二公子的心裡,你和你母親算得了什麼?不記仇就算他寬大了,這隨口答應的事,你還真指望他盡心盡力?」
蕭元啟用力咬住發抖的嘴唇,依然搖頭,「不……我知道你想要幹什麼。你想讓我恨,可我不應該恨……像母親那樣的仇恨是最愚蠢的,沒有人會同情,沒有人會說你做得對。到頭來,除了害死了自己,其實什麼也不能改變……」
「沒錯,小侯爺錦衣玉食長這麼大,也許確實沒有令堂那麼多的恨意,」濮陽纓並不着急,在庭院中緩緩走動了兩步,神色閒淡,「但是我相信你至少會覺得憤怒吧?他們這些人……那般高高在上,似乎擁有一切正義的理由。他們可以想恩寬就恩寬,想嚴厲就嚴厲,而你,完全沒有選擇,沒有力量,除了待在這裡等着他們決定以外,你什麼也做不了……」
這幾句話如鋼刺般扎進心底,蕭元啟捂住耳朵嘶聲吼道:「住口!……不是這樣的,不是!」
「你可以不恨,當然也可以不想報仇,」濮陽纓蹲下身來,俯在他的耳邊,「但你想不想成為陛下和長林王那樣的人呢?有地位,有權力,可以主宰一切,可以隨意決定他人的命運。你有先帝的血脈,你是蕭氏的兒郎,為什麼連蕭平旌都可以那般肆意張揚,而你卻不得不碌碌一生,只能站在宮城的邊緣仰望呢?」
蕭元啟的手指無力地從耳邊滑落,陷進濕冷的草根之下,發紅的眸中已漸漸騰起怒火。
濮陽纓站起身退了兩步,手指輕輕敲了敲桌上的遺書,「有空的話小侯爺還是看看吧。看看你父親當年為了能得一條活命,曾經怎樣地哀求過;再看看你母親在宮裡連頭也不敢抬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卑微。你不是不想走上跟父母同樣的一條路嗎?難道躲在府中,從此不敢說話不敢做事,撐着一口氣默默如死,就算是跟他們不一樣了嗎?」
說完這最後一番話,琉璃小燈昏黃的微光如同來時一般晃悠悠地遠去,烏袍翻飛時帶起的寒風凌厲如刀,幾乎快要刺破蕭元啟面上的皮膚。他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任由疼痛的身體慢慢變得僵冷。
金陵冬夜的寒意足以奪人性命,如果日出之前就這樣死去,也許就不需要再打開母親的遺書,不需要再思慮自己的將來……
暈沉沉軟倒在衰草叢中時,蕭元啟幾乎是有些快意地這樣想着。
再次醒來恢復意識的那一剎那,蕭元啟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薄紗羅帳輕輕飄動,身上穿着軟滑乾爽的寢衣,搭在胸前的錦被那般的柔軟,仿佛下一個瞬間就能聽見母親低低喚他的聲音。
短暫的幻境很快就被阿泰的出現打破,他神色憔悴、焦慮擔憂地湊到床前,關切地問道:「小侯爺覺得怎麼樣?昨晚您暈倒在院子裡,真是把人都嚇壞了……」
蕭元啟抬起手臂按了按鈍痛難忍的額頭,昏沉沉間突然想起石桌上的遺書,一下子驚跳了起來,光腳踩在地上就要向外沖。
「別、別急……」阿泰趕緊攔在前頭,小聲道,「就壓在枕頭下面……沒人看見……」
蕭元啟怔怔地停了下來,全身的力氣似乎又被抽走,軟軟地靠着床擋坐在了地上,手指滑入枕下,指尖輕輕觸着涼滑的紙面。
「我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阿泰似乎想要勸慰,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嘆口氣退了出去。
四面一片寧寂,蕭元啟仰頭盯着臥室頂樑上吉祥蓮紋的雕花,紋絲不動地又坐了半個時辰,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從枕下扯出遺書,用力撕開封口。
五六張紙頁疊成厚厚一札,每一張都有淚跡浸染之痕。蕭元啟一頁一頁不停地翻着,眼底越來越紅,悲傷的表情卻漸漸褪去,變得僵冷、陰沉而又麻木。
飛快地看完第一遍,他用力閉上眼睛定了定神,重新又開始看第二遍。
阿泰的聲音突然從安靜的屋外傳來,似乎刻意提高了音調,「哎呀二公子怎麼來了?小的參見二公子……」
蕭元啟微微一怔,快速用衣袖抹了一把臉,將遺書稍稍卷了卷,重新塞到枕下,撫平帳簾轉過身,剛剛與走進來的蕭平旌面對面。
眼見他數日之間瘦了一圈,蕭平旌的眸中浮起不忍之色,抓着頭皮好一陣都沒有說話,顯然在斟酌詞句,「我來之前去打聽過了,你母親由內廷司派人掩埋,雖然沒有標記,但具體的位置,應該還能查問出來……我那天一直在找機會向陛下開口,可後來家裡出了點事……所以……」
蕭元啟淡淡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家母這樣卑微的罪人,自然是想得起來提一提,想不起來就算了。」
這句話聽起來實在噎人,但他面色青白的恍惚樣子又有些可憐,蕭平旌並沒認真計較,只是勸道:「你突遭大變心緒不寧,我能理解。但平心而論,先有惡因方得惡果,陛下的處置……並無絲毫不妥。」
「二公子說的是。」蕭元啟唇邊浮起一絲慘澹的冷笑,「先父獲罪而死,陛下還肯賜我爵位,養我母子在京,確實是仁厚之君,沒有絲毫不妥……只是我……我既然沒有這樣的福分,就不該享這帝都富貴。倒不如從一開始,便將我母子逐出這繁華之地,從此斷了執念,不生妄想,說不定還可以相依為命,得個善終。」
蕭平旌不由皺了皺眉,「我聽父王說了,當年舊案是非分明,沒有什麼含糊的地方。說到底,是你母親自己心魔難除,才會把陛下的恩寬,當成了復仇的機會。你素來是個能通情理的人,難道看不透這個嗎?」
是非、對錯、情理……這些聽起來似乎難以反駁的話語,卻令蕭元啟的心中陣陣絞痛,「既然陛下恩寬似海,為什麼就不肯留我父親一條性命?」
「當年先帝猶在,豈能全由陛下做主?再說你也看過案由,萊陽王所犯的是必死之罪,根本沒有可以寬宥的餘地。」
「是嗎?」蕭元啟頭腦一熱,語調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他若不是與陛下年紀相近的另一個嫡皇子,也許就能為他找到一些餘地了吧……」
蕭平旌吃了一驚,定定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他剛才走進房門的時候,蕭元啟就曾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一切都已經變了,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世界已然離他而去,站在眼前的這位長林二公子,已不再單純是他的堂弟和朋友,說話千萬要加些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