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5章
海宴
「你我同族兄弟,相識多年,即便你母親做了那麼多的錯事,我還是願意相信你原本無辜,相信你能分清善惡是非。」蕭平旌眸色烈烈,眉宇之間帶着怒氣,「可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在你的眼中,陛下和宗室多年的照顧只是偽善,而你父親當初的舊案,不過是一場權位相爭嗎?」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根本沒這麼想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蕭元啟哪敢讓他做出這樣的結論,立時否認之後,語調也隨之變得虛軟退讓,「你從小到大都有父兄長輩寵愛,這種生而無父、孤苦無依的感覺,我知道你不可能懂……但是平旌,我一直多想得到陛下的認可,你應該比別人更清楚……」
蕭平旌又盯了他片刻,神色終於舒緩了幾分,「陛下顧念皇家骨肉情分,和宗室朝臣多次商議,就是想要妥當安置你。他若知道你說出這樣的話…………」他的語音停頓少頃,最後寬容地一笑,拍了拍蕭元啟的肩膀,「幸好剛才你口不擇言,只有我聽見。」
蕭元啟心頭微微一松,兩頰總算恢復了少許血色,又穩了一陣方才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準備何時召見我?」
蕭平旌仰頭想了想,「大概要等東海使團離京之後吧。你不用着急,他們待不了幾天。」
東海與大梁一向交好,聯姻、邊貿通商皆已歷數朝,多有定規,若是拋開淑妃的事情不提,此次使團來京更像是一次禮節性拜訪,確實費不了多少時日。
對於墨淄侯的缺席,東海使臣勉強解釋為因病返程,在金階之下再三叩首請罪。蕭歆敲打了他幾句之後發現,對於國中所出的這位第一高手,東海國主顯然並不能完全管束,使臣應答之時十分尷尬,暗暗還有些盼着大梁能收拾他一場的意思。
淑妃的祭典安排在她生前所居的金華宮,按東海之禮大約需要一整天的時間。荀飛盞刻意將四周安防放得很鬆,可惜一直等到最後焚表收祭也未能瞧見墨淄侯的影子,連主祭的東海使臣看上去都有些失望。
「墨淄侯對最後的祭禮不感興趣,京城又已經安靜了這麼久,是不是可以推斷他已經走了呢?」蕭平旌站在養居殿南側的一處高台之上,轉頭詢問身邊的荀飛盞。
荀飛盞一面警戒四周,一面道:「他再是絕世高手,多留一天還是會多一分風險,反正我想不出他還有什麼不走的理由……」說到這裡時,他的視線剛好經過下方寬闊的庭院,突然間停了一下。
蕭平旌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蕭元啟一身素服白衣,由兩名內侍引領着正走向養居殿前的長階,不由想起了他那日所說的話,有些感慨地問道:「荀大哥,令尊大人去世時,你幾歲啊?」
「七歲。」荀飛盞瞟了他一眼,「幹嗎突然問起這個?」
「我習慣了有父兄護持,倒是真的從沒想過孤身一人的滋味……」
「誰不知道你受寵啊,又在這兒跟我顯擺什麼?」荀飛盞開玩笑地逗了他一句,但其實很清楚他這句話從何而來,嘆了口氣道,「人逢巨變,都會覺得傷痛難熬。可外人能否感同身受並不重要,將來何去何從,關鍵還是要看他自己。」
低頭跟隨內侍走上長階的蕭元啟並沒有察覺到身後的目光,他此刻的腦子有些發空,又是緊張又是惶然,幾乎費盡全力才能穩住自己的腳步。
涉及宗室子弟的事情梁帝一向都習慣於同長林王商議,此刻坐在養居殿上的也只有他們二人。相比於蕭歆陰沉的面色,蕭庭生的表情反倒平和一些,但也是同樣嚴肅,並無一絲笑意。
大禮叩拜之後,蕭元啟未能聽到叫起之聲,額前不由滲出細汗,伏在地上紋絲不動。
良久之後,梁帝的語音方從上位緩緩傳來,「先帝五子,唯有你父親與朕是一母同胞,可他當年的罪行禍及邊境安穩,留下了數不清的血債,實在沒有半絲可以寬宥之處。朕已經命人將先帝當時的處置詔書給你看了,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蕭元啟重重叩首,只敢微微抬起頭,顫聲道:「回陛下的話,母親是深宅婦人,向來以夫君為天,所以只顧私怨,不顧是非。臣自幼受教於宮學之中,究其所為,實在難以為她辯駁……可是陛下,母親縱有千般不是,仍是元啟生身之母,還望陛下開恩,容臣迎回母親屍首,重新入土安靈……」說罷,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這番應答還算中規中矩,蕭歆聽起來並不覺得逆耳,只是對於最後這句哀求有些不滿,當下稍稍皺起眉,轉頭看向長林王。
蕭庭生立起身,緩步走到蕭元啟身前,道:「罪婦虞氏為飾己過,暗害淑妃娘娘,傷及皇嗣。此罪行之所以沒有株連到你,只是因為你身上的皇族血脈,這一點你可明白?」
蕭元啟低聲應道:「侄兒明白。」
「先帝的皇孫,依禮不可為逆罪之人安靈。你若堅持要讓陛下開恩,就只能自請絕離於宗室。兩相權衡,二取其一,你可要認真想好了。」
若真按萊陽太夫人的罪行加以株連的話,單是咒怨聖上一條便夠得上死了,只不過在梁帝和長林王的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些皇室之傲,覺得蕭元啟先帝皇孫這個身份,總還是多過於罪婦之子,並不想讓蕭氏子孫替外族女分罪,所以早就存了恩寬之意,這才有意在言辭上加以分割。
蕭元啟向來也是個聰明人,說是二選其一,但皇帝真正的意思他已然領會,心下微微一松的同時,又委實難以割捨多年母子之情,一時間淚流滿面,嗓音都有些嘶啞,「陛下……大伯父……母親有生養之恩,父族乃骨血之源,二擇其一,讓臣能怎麼選,臣實在不知道能怎麼選啊……」
身為遺腹之子,他與寡母多年相依眾所皆知,若輕易便偏向皇爵富貴,反倒顯得過於涼薄,而眼下這般號哭失儀,雖然改變不了皇帝的決定,卻也不會招人反感,至少蕭歆與蕭庭生對視了一眼,都未顯出不悅之色。
「好了,你不肯選,那朕幫你選。」蕭歆微微擰着眉頭,神色嚴厲,「你母罪無可赦,只能薄葬遠郊,不得立碑,不得祭享。萊陽府爵降為末品侯,給你三個月時間,容你在府戴孝,三月之後,不可再逾制。聽清楚了嗎?」
開始的數番問答還算御前奏對,但最後這幾句話出口,便已經是天子御旨,絕不容再行多言。蕭元啟咬牙將眼中的淚水忍了回去,跪直了身體,青腫的前額再次觸地,「罪臣……叩謝陛下隆恩。」
這次召見之後,對於萊陽侯的處置便算是有了最終定論。巡防營撤了封禁,改內廷司派員進府,收繳更換降爵器物,封鎖太夫人舊院,足足忙亂了數日方才安靜下來。萊陽府的大門隨後緊緊關閉,門楣上連半縷白麻也不敢懸掛,只在後院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
梁帝所允準的在府戴孝,並非全套斬衰之儀,不過是素服一件,麻額一根,至晚可焚紙錢三掛,供素燭一對。饒是如此,蕭元啟每日跪哀的時間,也不能超過兩個時辰。
萊陽府里原太夫人的陪嫁人等早已盡數逐出,內廷司又將依例分派到府的侍從減員並重新換了一批,眼下除了先太后賜給的數名管事以外,就只有阿泰等十來個後頭買的家僕算是熟面孔,人數自然也隨之精減了近半,整個府邸白晝里尚且空空蕩蕩,入夜之後,靈堂內更是只有蕭元啟一個人,孤孤單單跪在白燭之前。
墨淄侯立在靈堂外的牆檐上,看着下方兩盞現糊的素白燈籠,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對於蕭元啟是生是死,際遇如何,他其實並不怎麼關心,之所以會冒險在金陵潛伏這麼久,更多的是被濮陽纓的話所打動。
「想要擾亂大梁盛世之朝局,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這引線埋得越久效果才能越好,等時機一到,蕭元啟就是東海埋在大梁皇室中的一把刀,為了這個,即便等上三年五載的,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蕭元啟是不是一顆值得培養的種子,墨淄侯此刻還判斷不准,但這幾日私下觀察的一切,多多少少還算引起了他的興趣,讓他有意一試。
銅盆中紙錢焚燒的光亮已經暗下,薄薄一層黑灰覆在盆底。墨淄侯的靴底無聲地邁過門檻,素燭的焰心隨着波動的氣流搖曳了數下,盆底黑灰飄蕩騰起。
跪在燭前的蕭元啟全身一僵,既未覺得意外,又忍不住有些心中發寒。
「是我無能,這個萊陽府任人出入,連自己母親的性命也保不住。」他徐徐起身,表情麻木,「如果你是來殺我的,那就請動手吧。」
「殺你?單單只想殺你的話,我又何必這麼費事?」墨淄侯瞟了一眼堂前素燭,語調冷淡如冰,「你好歹也算半個東海人,濮陽纓說你將來能有可用之處,我也覺得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若我國中真的能夠因此得利,為你花上一些工夫又當如何?」
蕭元啟微微咬住牙根,「你願意給我機會,我還未必相信你呢。請問,東海究竟想要如何從我這裡得利?」
墨淄侯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突然仰頭冷笑了數聲,「現在的你如同喪家之犬,真以為自己有資格問我這句話嗎?」
蕭元啟的嘴唇猛地抖了一下,被他自己拼力咬住。嘲諷、鄙視、羞辱,早已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更何況墨淄侯的話雖然難聽,但其實並沒有說錯。
「上次見面時你曾說過,我的修為還大有可長進之處?」
墨淄侯淡淡一笑,「是。」
蕭元啟似乎下定了決心,一字一頓地問道:「請問……如何能夠長進?」
第二十四章 大燕來客
由墨淄侯進京引發的諸多波瀾,直到二月初東海使團離京之後才算漸漸平息。所有被捲入這場風波的人里,對結果最為滿意的莫過於正陽宮的荀皇后。梗在心頭多年的尖刺被一朝拔出,她只覺得周身輕鬆,不僅認真張羅安排淑妃的祭禮,對養在宮中的兩個庶皇子也親切慈愛了許多。
「臣早就跟娘娘說過,人都死了七年還能掀起什麼大浪?您看,最後也不過是布置一間祭堂,由他們以故國之禮略盡哀思罷了,連陛下都沒有親臨,哪裡值得娘娘當時那般憂心?」
荀白水原本就沒覺得墨淄侯真能對皇后和太子造成多大的影響,進宮請安時不免流露出了這個意思。荀皇后正是心情大好之際,也不反駁,順着他的話應了兩聲,轉過身便來到香堂,虔心叩謝白神護佑,還給乾天院賜出重賞,命濮陽纓早些開始準備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