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48章
海宴
梁帝示意內監將奏報拿上來,一面掃閱,一面問道:「內閣覺得呢?」
荀白水面色越發僵硬,勉強笑道:「世子所言極是。不過戰馬是重要軍資,從來都由兵部統一籌措調撥,朝廷若自設馬場,由長林蘭州營掌控恐怕不太合適吧。」
蕭平章淡淡笑了一下,道:「只是建議。荀大人若覺得指派誰比蘭州營更合適,自可說明理由,向陛下舉薦。」
涉及這麼具體的安排,荀白水一個遠在京城的內閣大臣一時哪裡答得出來,只能怔怔地皺起眉頭。
梁帝擺擺手,「蘭州營代管能有什麼不合適的?再說這些細務可以容後再議。荀卿,與北燕的商談由內閣主理,長林王兄所提的這一條務必加上。」
荀白水忙低頭躬身,「臣,遵旨。」
長林王府對於朝廷自設馬場的建議尚未成形,按理應屬機密。但一場和談,內閣六部參與的官員、樞使、書辦等等不下百數,若真有心想要打探什麼並不十分困難。御前朝議後的第二天,濮陽纓便已經順利得到了消息。
「老王爺加了這個條件之後,內閣和兵部、戶部一直在加緊商議之中。」他的首徒韓彥通報完消息,笑着奉承道,「師父去年就把渭三哥安插進了關外最大的馬場,可見早就算定了這步棋。今年馬場進京的人原定四月十六返程,都還在驛館呢,是不是要叫渭三哥過來一趟?」
濮陽纓伸手逗弄着廊下的鸚鵡,輕輕搖了搖頭,「不急,為師要先跟那位首輔大人碰過一面之後,才能決定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走。」
荀白水乃正統的儒家門徒,對白神教的態度一向是視而不見,濮陽纓平時除了例常的禮節交往,也並沒有刻意要跟他走動的意思,兩人之間一向少有碰面。不過濮陽纓畢竟是頗得皇后寵信的御封上師,真想要製造個與首輔大人不期而遇的機會,那倒是一點也不難。
「哎呀荀大人,實在抱歉,都是在下不小心……恕罪恕罪!」候在外殿值房的轉廊上,佯裝不慎撞落了荀白水手中奏報,再惶惶然地蹲身幫着撿拾,這位白神上師全套做下來相當自然,連其中一份折頁散開,都好似是一股穿堂風的過錯。
他怎麼說也是有尊銜的人,荀白水表面的禮數倒還周全,一面欠身回道「無妨」,一面接過重新收撿起來的奏報。
濮陽纓的視線狀若無意地瞟過散開的折頁,微微皺眉,「蘭州營?……唉,星象異數,果然沒有錯啊。」
荀白水心頭微微起疑,「上師此言何意?」
「這次的星象如此明顯,不僅是在下的白神壇,相信欽天監也看出來了……」濮陽纓重重嘆息了一聲,「只不過無人敢說實話罷了。」
他的話茬兒遞得如此明顯,荀白水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什麼實話?」
「跟大人您私下稍提一兩句沒有關係,可要公開……在下可絕不承認自己說過。」濮陽纓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將星太盛,其芒已侵紫微,星數晦暗啊。」
荀白水大約也看出他的用意,面無表情地問道:「此象可是不吉?」
「那要看對誰而言了。若是主將星之人來問我,此象可是大吉呢。」濮陽纓笑了一下,似乎並不在意荀白水的冷淡,「在下以修心敬神為正道,一向不插言朝中之事。但既然身受皇后娘娘知遇之恩,又豈能完全袖手旁觀?」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折報,「今日可控馬場,後日便能掌糧倉,陛下一旦習慣了,所謂武臣不參政,不就變成一句空話了嗎?」
他最開初那番玄玄妙妙神神道道的說辭,荀白水並沒有怎麼當真,但這最後一句話卻實實在在地扎進了這位首輔大人的心裡,令他的眉睫不由一跳。
「春日猶寒,這風地里也不好說話,」濮陽纓的唇邊浮起笑容,退後一步,「在下的乾天院新採制了一批春茶,荀大人這兩日若有閒暇,可願過來品飲一杯?」
荀白水抿緊薄唇,眸色幽深地看了他許久,方徐徐道:「皇后娘娘跟老夫提過許多次了,說上師一向見識高遠,是可信賴之人。乾天院的春茶在這京城一向大有口碑,既蒙上師相邀,倒是老夫的口福。」
兩人都是思謀深沉之人,話到此處已無須再多說,各自欠了欠身,行禮而去。
隔日便是朝中休沐之期,荀白水換了便服,也不備車馬,只乘一頂小轎,由心腹親衛荀樾帶着一隊府兵隨行護送,安安靜靜地來到了乾天院的後殿。
濮陽纓的茶室四面都圍着竹林,幽篁森森,繞着後牆引了一彎細細的活水,潺潺水聲時有時無,更添清韻。荀白水是第一次過來,饒有興趣地站在廊下欣賞了許久,方才回到茶案邊坐下。
案邊一方紅泥小爐,爐上鐵壺白氣蒸騰,水聲剛剛沸響。
濮陽纓知道沒有繞圈子的必要,一面提壺洗茶,一面直接道:「長林王府的話說得漂亮,只是提議,可由內閣再行推薦。但北燕的惠王入京在即,短短時日,內閣怎麼可能找到比蘭州營更合適的人選?這一點大人想必已經細細盤算過,心裡有數吧?」
荀白水的面色不由陰沉了幾分,但同時又有些無奈,「這個條件於朝廷大為有益,內閣根本沒有理由反對。說實話,老夫也覺得五百良駒十分令人心動,並不怎麼想反對。」
「於朝廷有益倒是不假,但比起將來太子朝堂安穩的大局,這個只是當前的小利而已,不值什麼。」濮陽纓將茶杯雙手遞上,「不過大人說得也對,明面上很難反對,關鍵就在於私下。」
「私下?」
濮陽纓微微一笑,「朝廷的戰馬供應,這是多大一筆財源啊,眼看着可能被人給切了,這心裡不舒服的人,恐怕不只是大人您吧?」
荀白水默然良久,搖了搖頭,「不管有多少人心裡不舒服,他們也都跟老夫一樣,不可能明面上反對。」
濮陽纓舉杯輕輕啜飲一口,又笑了笑,「名為和談,那便是雙方的。咱們這一邊沒有辦法加以反對,還有北燕那邊兒呢。」
「兩年和談,北燕各方的態度老夫很是清楚。」荀白水思忖片刻,再次否定,「來的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可是惠王……此人頗有決斷又懂隱忍,恐怕……」
「既然這條路也走不通,那就只能釜底抽薪,阻止惠王進京了。」
荀白水吃了一驚,手中茶水都不慎傾出了半盞,「阻止惠王?你能怎麼阻止?」
濮陽纓拿竹夾給荀白水換了個杯子,道:「從先帝朝起,法度漸嚴,官員不得收受年禮,但正月里普通人情走動,怎麼都是難免的。各大馬場基本都設在西關外,隔年進京一趟也不容易,按慣例節後多少會再盤桓幾個月才走,如今還未到返程之期,據在下所知,七大馬場的人都還在金陵城中沒有離開呢。」
「你要藉助馬場之力,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安排這樣的事,再精細也難免留下痕跡。與北燕的商談內容眼下還是內閣機密,不能隨意外泄,萬一被人發現……」
濮陽纓淡淡笑了笑,「承蒙娘娘恩寵,我這乾天院信徒往來,其勢尚算鼎盛,消息傳遞比別處更加方便。大人放心,絕對不會讓您沾手的。」
荀白水想了想,依然猶豫,「陛下已經同意燕梁修好,這是大局。如果不慎失了分寸,反倒引起兩國紛爭……」
濮陽纓呵呵笑了起來,「荀大人,長林王府所加的那個條件,北燕平日根本不會答應的,您知道老王爺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嗎?」
荀白水大略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中仍有些不安,「北燕國中的情形,老夫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不過反軍逆賊有違天道,縱然得意一時,將來也必敗無疑。」
「大人說得是。」濮陽纓掩去唇邊的嘲諷之意,並不反駁,「咱們退一步來說,即便北燕逆軍最終不能成事,那畢竟也還是一場不小的內戰,若沒有十分忍不得的理由,北燕朝廷又豈敢在此時分出精力挑釁我大梁呢?」
這句話倒是說得不假,北燕此時自顧不暇,縱然驚退了惠王,盟約不成,可燕梁邊境的情勢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大改,當下唯一的問題只在於……
「馬場的人真的有這個能耐將北燕使團嚇退回去嗎?」
濮陽纓垂下眼帘,淡淡道:「這個當然不好說,咱們也不宜插手過深。不過馬場的人生計相關,為了這口飯吃總歸是要拼命的。再說了,即使他們未能成功,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不過放個消息出去試試而已,是成是敗都牽扯不到大人,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說着,將新斟的茶盞緩緩向對面推了過去。
荀白水默然良久,終於抬手端起杯碟,吹開浮沫啜飲了一口。
馬政一向是軍務中極為重要的部分,長林世子的奏本遞上以後,兵部晉尚書絲毫不敢怠慢,兩次前來長林府進行商討,甚是配合。但饒是如此,內閣和某些朝臣暗中的抵制之意依然時時浮現,難以忽略,不要說蕭平章,就連未直接參與的蕭庭生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可改良戰馬乃是對朝廷大有益處的事,他實在想不出內閣能有什麼反對的理由,最後也只能當作是自己多心,並未加以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