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章
海宴
蕭平旌不服氣地咬緊了牙根,到底不敢抗命,站了起來,步步回頭地退到了室外的中庭。
北方的庭院不似南邊草木扶疏,只在堂前對稱地種植了兩排常青柏。蕭平旌背靠着粗壯的樹幹,焦灼難安,時不時站起在院中走動一下,向室內張望。
乾等了大約兩刻鐘,半掩的房門輕動,林奚一個人從屋內走出,神色依舊淡然,眉宇間稍添了些疲憊。
素來很識時務的長林二公子放下身段,小心地問道:「是我剛才魯莽,現在……總能問一句怎麼樣了吧?」
林奚放下半捲起的衣袖,不緊不慢地答道:「世子的情況還算平穩。」
這麼短短一句回應顯然不能讓蕭平旌滿意,他趕忙又追問道:「這麼說就是沒事了?到底傷沒傷到肺腑?他很快就能好對吧?需要休養多久?」
「這些都還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蕭平旌晝夜趕路好幾天,疲累憂懼,情緒難免易躁,一雙劍眉不知不覺就挑了起來,「你可是大夫,只要肯盡心,怎麼可能不知道?」
林奚捋平腮邊垂下的髮絲,冷冷道:「世人對醫家最大的誤解,莫過於以為我們是神仙,若有救不回來的病人,那必定是因為沒有盡力。」她眸色微寒地看了蕭平旌一眼,「京中傳言長林府二公子受教於琅琊閣,原以為定是脫俗不凡。今日一見,卻也不過如此。」
說罷,她徑直穿過常青林道,向院門外走去。
蕭平旌素來性情疏闊,林奚出言嘲諷他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只是眼看着她似乎是準備離開,這才又急了起來,連追兩步攥住她的手臂,語調中已經帶出了怒意,「你可是大夫,我大哥還躺着呢,你去哪兒?咱們不說天命,醫家總得要照料了病人,才敢說自己盡力了吧?」
東青剛好從屋內出來,聽到了後半句話,忙趕上前解釋:「二公子,林姑娘是去給世子配藥的……您別擔心,扶風堂的醫術真是沒說的,世子的傷勢已經穩住了。」
林奚從他掌中奪回了自己的手臂,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蕭平旌本無心要得罪她,此時更是又尷尬又不能追上去,只好待在原地,無奈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皮。
東青的話確實不假,蕭平章的傷口處理之後,呼吸已經安平了許多,但如此沉重的傷勢難免反覆,黎騫之為了謹慎起見,決定在府衙多住幾日,有什麼不對,也好立即處置。蕭庭生懸着的心放了半個,向他鄭重道了謝,又命元叔親自禮送出去,妥當安排起居。室內幾名親兵這時才敢近前,收撿地上染血的戰甲和衣袍。
一個軟緞錦囊從袍內滾出,親兵俯身拾起後不知該怎麼處置,只能怯怯地叫了聲「王爺」,呈遞上前。
視線落在刺繡緞面上的一瞬間,蕭庭生微白的眉尖顫動了一下。他並不知道平章什麼時候去過琅琊山,但這孩子可能想要問什麼問題,他的心裡卻是一清二楚。這個輕飄飄的錦囊接在手中,感覺上也就猶如巨石般沉重。
門外腳步聲響,一聽便知是小兒子奔了進來。蕭庭生飛快地將微松的囊口重新繫緊,壓進蕭平章的枕下,順手又撫了撫他微涼的額頭。
來到床榻邊的蕭平旌這才正式向他跪地行禮,叫道:「孩兒見過父王。」
蕭庭生嗯了一聲,抬手示意他隨自己走到窗邊,低聲問道:「你遠在琅琊閣,怎麼會想到要趕來甘州?」
蕭平旌沉着臉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此次北境之戰雖由大渝發起,但父王已有預判推演。甘州一線由大哥鎮守,在事先的推演中必定會被當作最難攻破之處。既然已是最強,那麼預留機動的後援便不會傾向於這邊。而大同府沉船,斷的又全都是左路軍資。補給斷絕,援兵又遠,所以甘州必有危局……」
蕭庭生面上浮起一絲笑意,欣慰地道:「你從小偏愛雜學,並不喜兵書。好在生來有這份天賦,像是我將門之子。」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的語調低沉了下去,視線落在牆角。
牆邊一張小案,那枚帶血的箭頭靜靜躺在案上青瓷淺盤中,觸目驚心。
蕭平旌隨之看了過去,父子兩人的臉上同時升起了一抹怒氣。
第三章 舊事餘音
甘州乃邊境重鎮,幾乎半城皆為軍籍,府治風貌自然迥異於內土城池。但由於規模不小,也有大量平民人口在此定居,售賣日常物品的店鋪、用以消遣的茶舍酒樓等其他普通城池皆有的設施,它倒還是一樣不缺。
緊鄰府衙南側有一處小院,原本是一家茶坊。由於庭院修得小巧,沒有大廳,雅間只夠兩三個人小坐,又不供應北方人常喝的大碗茶湯,完全不符當地口味和愛熱鬧的習俗,最初開業不過半年,就有些開不下去。蕭平章主甘州營後,有次無意路過,大略看了一下很是喜歡,見老闆無以為繼,便出資買了下來,用以日常小憩和私人待客。
蕭庭生因戰後軍務和長子的傷情忙碌了數日未歇,好容易才找到一個稍微閒暇些的下午,邀請老友黎騫之前來這間茶坊的雅室敘舊。
「自黎兄離開軍中之後,你我便少有機會相見。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七年前嗎?」
黎騫之笑了一下,「沒錯,是世子成親那年,我來送了份禮。」
爐上鐵壺水沸,嘯聲尖銳,蕭庭生提壺洗了茶,嘆道:「人一旦上了年紀,總想聊聊過去的事。當年我們三個人……大哥路原,我,三弟林深,我們同經患難,一起被先生救出掖幽庭,一起學藝,一起從軍……可最終活到現在的,卻只剩下我……」
七珠在身,軍務繁重,忙忙碌碌間,前塵往事終究淡去。若非長子這當胸一箭的傷勢與三弟當年陣亡時的傷情幾乎一樣,這些舊日哀痛只怕也不會從已深眠的記憶中被重新翻起。
「三弟從來都不記得自己的本姓,我們也一直叫他小申兒……十八歲時他想入軍籍,自己選了林姓,改名林深。」蕭庭生深吸一口氣,有些難過,「其實以他的性情,更適合過平平淡淡的普通日子,之所以跟隨我們戰陣殺伐,不過是想要兄弟們能在一起……」
長林軍早年同出于靖王潛邸的這三員小將中,林深並沒有耀目的才華,從來都是最不起眼、最易被人忽視的那一個。他最大的優點只在於赤誠忠心,對於主君、對於兄弟、對於妻小,凡是他覺得理應付出的人,幾乎從無保留。直到最後傷重垂危之際,他也沒有怎麼想過自己,口中喃喃念着的,只是那個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女兒。
多年後重新提起逝者的名字,令蕭庭生的胸口微微有些絞痛,指間似乎又能感覺到鮮血湧出時的滑膩與溫熱。
當他拿出給剛出生的次子打制的長命銀鎖,詢問三弟是否願意給兩個孩子訂下婚約時,那雙灰白眼神中透出的寬慰,直至此刻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在臨終之前,林深以為幼女終身有人照料,走得不是那麼艱難。
但是結果呢?二十來年,長林王府一直未能找到故友遺孀,未能找到本該由他來照顧的那個小女孩。
他最終能做到的,也只是讓平旌謹守舊約等到現在,可惜還未必能夠一直等下去。
「林深夫人是自己帶着孩子悄悄走的,並非王爺的責任。」黎騫之最是清楚當時的情形,不由勸道,「再說,我看見二公子的身上,還一直帶着兩家婚約的信物,可見您心意至誠,並無可以指摘之處。」
蕭庭生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嘆道:「平旌是長林之子,生來就註定要上戰場。當年三弟妹接受不了喪夫之痛,不想要這樁婚約,不願意女兒再嫁入將門,這個心情我明白。可她帶着孩子不告而別,讓長林府連照料她們母女的機會都沒有,又實在是讓我愧對三弟臨終所託,心中難有一日安寧。」
面對這位老王愴然的眼神,黎騫之有些心虛地低下頭,飲了口茶,掩飾眸中的愧意。
身為醫者,他素來的信念便是病患為先。林深夫人當時的傷痛與恐懼早已超出了理智可以調控的範圍,她不接受夫君的離去,不接受女兒被安排好的將來,任何與戰場邊境相關的片言隻語都會觸動她幾近瘋狂的發作。心病難醫,黎騫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順着她的心意,將她安置到一個可以靜下來的地方,不讓包括長林王府在內的任何人驚擾,只希望隨着時間流逝,她心底的傷口可以稍得癒合。
然而這一等,便是十多年,直等到她臨死前,這位心碎的遺孀也未能忘卻喪夫的哀痛和對女兒的擔憂。
黎騫之並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多年隱秘壓在心頭,又眼見蕭庭生這般自責,未免還是有幾分愧疚,費力地想了些話出來安慰,「王爺當年派了那麼多人手去尋找,她們母女若真是自己流離在外,怎麼可能找不到?既然沒有蹤跡,想來是有人收留安置,必定不至於受苦的。」
蕭庭生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茶杯,嘆息一聲,「但願如黎兄所言。」
黎騫之心裡到底記掛女徒的終身,趁機問道:「王爺雖有守約之心,可陛下不會願意二公子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吧?」
「陛下答應讓平旌再多等一年,到時如果再查訪不到消息,他便要親自插手安排這孩子的婚事了。不瞞你說,陛下過於寵愛平旌,這件事我是爭不過他的。」
「那若是平旌另娶之後,又找到那個孩子了呢?」
「姻緣無份,情義仍在,長林王府自當盡全力照顧。」蕭庭生以為他只是閒談,擺了擺手道,「先不說這個了。我今日請黎兄前來,除了敘舊以外,還想另外商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