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3章
海宴
掌尊大人有過明確的指令,絕對不能落入長林世子的手中。既然眼前已無生路,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
荀飛盞踏步向前的同時,段桐舟仰起了頭,唇邊露出一絲決絕的冷笑。蕭平章瞬間反應過來,高聲喝道:「飛盞,攔住他!」
卻見段桐舟拼盡全力一掌擊在地面上,一團粉塵爆裂般盪起,塵煙中他的身體就勢翻向後方斷崖,快如利箭。荀飛盞用盡全力躍出,也只抓住了他襟邊一縷衣角。
丘陵崖面雖不險峻,但也有十來丈高,下方更是布滿碎石,眾人搶到崖邊看去,只見段桐舟的屍身扭曲橫躺,顯然已無生機。
「寧死不願被擒,這個幽冥暗火,到底是在為誰效力?」荀飛盞驚詫地看着崖底,喃喃問道。
蕭平章此時也是又驚又怒,但他一向比荀飛盞更穩得住,當着拓跋宇這位異國來客的面,並不想回應這句問話,只吩咐左右到崖底收拾屍首,自己沉着臉返回到密林邊。
蕭平旌身上的傷口已大略包紮妥當,由一群長林親兵環繞護衛着,正半靠在林邊草坡上。看見兄長走過來時的表情,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會吧,又讓他逃了?」
只落後半步的荀飛盞悶悶地道:「沒逃,死了。」
「死了?段桐舟死了?!」一個驚訝的聲音自平旌肩後傳來,蕭平章視線微轉,這才注意到蕭元啟居然一直都跟在隊伍中間。
這位萊陽小侯爺專程趕到長林府報信,到底幫了多大忙雖不好說,但一番好意卻是毋庸置疑。蕭平章想到這一點,問話的語調還算溫和,「你是因為在城外才看見段桐舟的,倒還沒來得及問你,原本出城是要做什麼?」
蕭元啟臉色微白,低下頭,「前幾日雨水連綿,我聽說……野外好些地方有泥流滑落……所以出城看一看……」
萊陽太夫人的墳頭在什麼地方,長林世子當然沒有興趣知道,不過蕭元啟這句模模糊糊的解釋,他還是能聽明白。
蕭平旌見兄長眉間微皺,忙插言求情道:「陛下允他在府守孝三月,並不是說這三個月就不能出門……到城外散散心,也沒有什麼大錯。」
蕭平章素來不是刻薄的性子,再加上蕭元啟明知偷偷出城可能被罰也要趕來報信,反而顯得心有善意勇氣可嘉,一時倒也不忍苛責他,臉色舒緩了許多。
「你父母所行之事,若說對你沒有影響,那一定都是假的。但過去種種,終究已經過去,你的將來如何,還是要看你自己內心深處,到底想要怎麼走。」蕭平章的視線雖然落在蕭元啟的臉上,但眼底深處卻浮着一抹悠遠之色,「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是最有資格跟你說這些話的人,希望你能體會。」
不管是論長幼還是論爵位,蕭平章皆高居上位。從小到大,蕭元啟在面對他時都感覺有些緊張,完全不似與平旌相處那般自在。眼下這番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誡言,他更不敢露出一絲輕忽之意,低頭安靜地聽了,鄭重行禮,「元啟明白。多謝平章大哥指點。」
這時為傷者調來的馬車已停至最近的路口,段桐舟的屍首也拖了上來。儘管蕭平旌不停地聲稱自己都是皮肉之傷,蕭平章到底還是不太放心,請荀飛盞陪同北燕使團進城安頓,自己帶着二弟先回了府中。
早上蕭元啟想要出城察看母親墳塋時,他的貼身侍從阿泰極不贊同,拼命攔阻了許久,最後還是沒能攔住,反被喝令留在府里不許跟隨。
被收入萊陽府這十幾年,阿泰一直貼身伺候蕭元啟,幾乎算是看着他長大。若說府中大變之後有誰的忠心絲毫未減,細細算來竟然也只有他這麼一個人。
由於中途平添這許多枝節,蕭元啟一早出門至晚方歸,阿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在府門外把脖子都快望斷了,才總算看見小主人的身影縱馬而來。
蕭元啟在門前下馬,一見阿泰奔過來的樣子,便知他必是整日焦慮,心中不禁也有些酸軟,故意板着臉道:「早就跟你說過,如今萊陽府在京城裡,誰也不願意多看一眼,我出城一趟不會有人理會,你偏要擔心。看,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阿泰好容易鬆一口氣,心中正歡喜着,哪裡會反駁他,急忙叫人接了坐騎,陪他回到主院書屋,又是忙着給茶爐添炭,又是催廚下快送點心過來。
蕭元啟寬下外衣,任由他忙亂地伺候了一陣,方才藉口要休息,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茶爐換了新炭,火勢正旺,爐上鐵壺壺口不多時便吐出白氣,發出尖嘯之聲。蕭元啟盯着被蒸汽沖得咯咯作響的壺蓋,突然一揚頭,不知對誰說道:「雖是春日,風露仍在,上師還是請裡面坐吧。」
伴隨着他的語音,濮陽纓的身影出現在內間垂幃邊,笑道:「看來小侯爺早已猜到在下會前來拜訪了。」
蕭元啟將鐵壺提下,一面溫杯,一面淡淡道:「上師今日的安排,不就是想測試我會如何反應,如何行動嗎?不知道現在這個結果,你可還滿意?」
「小侯爺反應迅速,應對得體,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濮陽纓不待他相邀,自己走到茶台對面坐了下來,「可我之所以這樣安排的用意,不知小侯爺體會到沒有?」
蕭元啟握着鐵壺的手微頓了一下,水流濺上檯面。
最初聽到亡母土墳被雨水沖移的消息時,他並沒有想得太多,在城北野外望見韓彥行走在山道上時,他也還以為只是遇巧,直到在密林間看到了段桐舟,聽到他與韓彥毫不避諱地說話時,這位小侯爺才算明白一切不過是安排給他看的。
「上師引我過去,只是為了蕭平章,對嗎?」
濮陽纓微笑頷首,「令堂曾向世子妃下手,這可是一個難解的心結。蕭平章這個人對長林王乃至對陛下的影響力都實在太大,無論以後我能給你安排什麼樣的機會,這首要的第一步,就是得讓他不再厭惡你,至少願意看見你。」
蕭元啟用手指將茶台上的水珠慢慢抹開,笑容蒼涼,「是啊,在長林世子的眼裡,很難再有比試圖搭救蕭平旌更大的人情了。更何況,你算準了時間,我即便沒有絲毫耽擱地趕去報信,從京城援救也是來不及的。」
「長林王府行事太過溫平,實在讓我失望。這位二公子在朝堂上雖然無足輕重,但卻是他父兄的心頭之肉,不讓他們好好疼上一下,又怎麼能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濮陽纓得意地笑了片刻,這才發現蕭元啟看向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小侯爺為何這樣看着我?」
蕭元啟微微挑了挑眉,「聽起來上師好像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蕭平旌只是受了點傷,段桐舟反而沒有逃過死劫……算起來這個時候……嗯,屍首應該已經拖進刑部殮房了吧……」
乾天院在馬場和巡防營固然安有眼線,可這些人幾乎全都留在北燕使團這邊,而段桐舟死於蕭平章的圍捕,消息確實還沒能夠傳到濮陽纓的耳中,乍然間聽到蕭元啟的告知,他吃驚地半抬起身,幾乎帶翻了茶台,「不可能!以段桐舟的身手,就算設伏不成,他逃出去是沒有問題的……」他的語音突然頓住,眼皮急速地跳了一下,「……拓跋宇……」
蕭元啟見他已經反應過來,不由笑了笑,淡淡道:「說實話,段先生的反應已經算是很快了,我們趕到之前他就已經不想戀戰,急着撤走。只可惜拓跋宇不是尋常高手,瀚海劍下想要脫身並不容易。等荀飛盞一到,這山野之間……哪裡還找得到生路。」
濮陽纓面色灰白,喃喃道:「拓跋宇是異國局外之人,也根本不認得段桐舟,按道理講,他應該守着惠王殿下一步不離才對……」
蕭元啟對拓跋宇是怎麼想的顯然不感興趣,轉開話題問道:「不管怎麼說,承蒙上師相助,在長林世子面前的人情我算是掙到了一點,不知接下來……還應該怎麼做最好?」
濮陽纓手握茶盞沉默了片刻,總算將心頭這份驟失臂膀的急怒壓了下去,僵硬地笑了一下,道:「小侯爺不要心急,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很多事情也要近在眼前才知道該怎麼利用。你只需堅定心志,不要輕易為人所動搖就行了。」
蕭元啟挑了挑眉,想想又沒說什麼,提壺斟滿熱茶,抬手推了過去。濮陽纓對他一向是當作長線在培植,本就只是來看一看,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要談,此時又因段桐舟的消息而心神不定,勉強喝下這杯茶,便起身離開。
兩人是私下往來,自然無須送客,蕭元啟站在廊下看他遠去之後,快速返身回到書房內間,從書架後的暗格里取出了那封遺書。
因為多次翻閱,信封上「吾兒元啟」幾個字已被揉得有些扭曲,四周微微起了毛邊。蕭元啟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走到茶爐邊坐下,抽出信紙,咬牙想朝火炭上丟。
紙頁的邊緣因逼近熱源而發黃髮卷,蕭元啟的手一顫,又猛地收了回來,閉上眼睛定一定神,飛快地從中抽揀了數頁出來,仿佛怕自己後悔一般用力扔進了火盆,微黃的焰火立時躥高了數寸。
被留下的信紙大概還有三頁,他咬住微顫的嘴唇重新疊好,又放回了信封里,慢慢按在自己胸前。
「母親你錯了,東海現在幫不了我,濮陽纓不過就是個瘋子……孩兒能不能從深淵中爬出來,到最後還是長林王府說了算……」
蕭元啟盯着火爐上輕輕飄起的紙灰,似乎終於拿定了主意。
身為長林世子,蕭平章帶着親衛出城進城都屬常態,並沒有任何人加以關注,荀飛盞親自護送北燕使團稍顯有些奇怪,但也有可能是皇帝陛下給予惠王的特別禮遇,直到巡防營得意揚揚大張旗鼓地從城外捆了幾十個人犯回來,京城上下才把這三件事合在了一起,遲鈍地意識到今天應該是出了件大亂子,各種消息剎那間便開始漫天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