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4章

海宴

  除開在乾天院裡咬牙切齒的濮陽纓以外,對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感覺最為不安的人,自然是內閣首輔荀白水。

  勉強忍耐到日暮之後,這位首輔大人乘着一頂小轎悄悄來到統領府的後院,將所有人都屏退,也不繞彎子,對荀飛盞當頭直接問道:「聽說段桐舟已經死了,是真的嗎?」

  荀飛盞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過來,冷冷道:「叔父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做這樣的事情了嗎?」

  荀白水怔怔地瞪着他,「飛盞,你該不會以為……這些事情又是我安排的吧?」

  「和談尚未達成,馬場卻能提前得到機密消息;平旌出城落入陷阱,出手的人恰好就是與你曾有關聯的段桐舟。叔父是不是想說,這一切不過都是巧合?」

  荀白水一臉的無奈與急切,背着手在室內來回走了好幾趟,語調甚是誠摯,「不管在你看來我有多可疑,但事實上,叔父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北燕和談內容說是機密,可內閣加上有司這麼多人商討,其間又少不了文書傳遞,怎麼就咬定是我泄露的?巡防營不是抓到了很多活口嗎?儘管審問,若真有一絲一縷牽扯到了我的身上,不用你大義滅親,我自己便會去向陛下請罪!……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對長林王府有十分的惡意,也沒有必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只為了要殺蕭平旌啊!現放着老王爺和世子在前頭,我殺那個孩子有什麼用?」

  荀飛盞瞟了他兩眼,神色終於稍轉緩和。

  最初得知馬場截殺使團的行動時,他真的是氣急交加,對荀白水滿心懷疑,可等到段桐舟在他面前跳崖而亡後,這份懷疑反而開始消散減淡。

  從容決絕,乾脆冷漠,段桐舟明顯就是一個沒有自己獨立情緒的死士。網羅高手為己所用是一回事,培植死士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更何況像段桐舟這樣的頂尖人物,自然更是難以駕馭。

  與其說荀飛盞接受了荀白水的保證或解釋,倒不如說以他對自己叔父的了解,根本不相信他能有本事培植得出如此高階的死士。

  「誰才是背後真正掌握段桐舟的人,叔父你連一絲線索都沒有嗎?」

  荀白水的目光在暗處跳動了一下,臉上分毫未露,嘆息着搖了搖頭,「叔父是文臣,跟江湖高手半點不沾,哪裡想得出來?你還不如多跟長林府商量商量呢。」

  這句話倒是說得不假,荀飛盞也覺得沒有理由再追問。叔侄二人的心結本由段桐舟引起,他這一死,大同府沉船案的餘波便算是完全過去了,荀白水心中一松,態度愈發的溫和,甚至關切地詢問了長林二公子的傷勢,聊了半日閒話方才告辭離去。

  荀飛盞尚未成家,府中向來只分前後不分內外,荀府的小轎直接就停候在後院門外。荀白水拍着侄兒的手命他留步,滿面微笑地坐進轎中,可前方轎簾剛一垂下,他臉上的笑容便立即蕩然無存。

  第二十九章 北燕惠王

  濮陽纓為長林二公子設下這個陷阱,原本就是奔着徹底觸怒老王爺和世子去的,段桐舟下手自然十分狠絕。蕭平旌自恃年輕體壯過於逞強,其實傷勢比表面看起來要稍重些,回京途中略微有些意識模糊,暈暈沉沉地靠在大哥的身上,倒把蕭平章給嚇得不輕,除了常來府中伺候的太醫以外,還讓蒙淺雪去把林奚也請了過來。

  蒙淺雪一向不是個能壓制自己情緒的人,驚慌失措地趕到扶風堂,聲稱平旌「滿身都是血,人已經死了大半」,林奚把她激動之下的誇張修辭當了真,嚇得一時不及細問,急匆匆過去的路上連眼圈都紅了,結果當面一看也沒有那麼嚴重,先到的袁太醫料理得很好,人也已經開始清醒,還很有精神地安慰她道:「我沒事的,你別哭啊。」

  以林奚的清冷自持,本來並沒人發現她有多焦慮擔心,可蕭平旌這麼一說,好幾道視線立即便看了過來,倒讓她又氣又羞,此時手中若有銀針,只怕已經扎了下去。

  金陵扶風堂與太醫院的關係一向不錯,袁太醫既認得林奚,也習慣了這些貴第高門動不動就請一堆大夫的做法,並不怎麼放在心上,笑着跟她打了個招呼,起身到外廳向長林王解說傷情,「二公子小臂的掌傷和背心劍傷略重,怕是要臥床幾日,但只要小心清洗換藥,再調補一下氣血,也都不妨事的。」

  蕭庭生這才心下稍安,欠身致謝,命元叔將人送了出去,自己走回內間,整張臉板得如同寒鐵。

  一直坐在床頭的蕭平章立即站了起來,平旌轉頭看見父王的臉色,也趕忙撐在枕上解釋,「這件事不怪大哥,都是我的錯。大哥說權責有別,一開始就叫我不要插手的……」

  蕭庭生向他瞪了一眼,「當然是你的錯!你大哥只是同意你去處置馬場的人,你專心把事情做好不就行了?誰讓你去追什麼段桐舟?你就沒有想過萬一出什麼事,父兄會有多擔心嗎?」

  蕭平旌自知理虧,聲音瞬間便低了下來,「……孩兒知道有些冒險,但段桐舟一向蹤跡難尋,好不容易看到個機會。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蕭庭生雙眉一豎,「你以為自己有些小聰明,別人都是笨的?以為引逗了一下拓跋宇就萬無一失了?今天你的運氣若是再壞一點,你大哥趕過去就只能給你收屍!」

  這句話勾起了蕭平章心頭的後怕,面色瞬間又蒼白了幾分,蒙淺雪悄悄撫了撫他的背心。

  蕭庭生沒有注意到他,專心致志地責罵着小兒子,「……鬧出這樣一場忙亂,總歸是你任性不聽話的緣故。現在你身上有傷,為父先不罰你,等你的傷好了,自己去跪兩晚小祠堂。」

  蕭平旌挨罵的經驗甚是豐富,知道父王一旦開始喊打喊殺了,基本就算接近尾聲,當下乖乖地縮在枕上,點頭稱是。

  元叔瞅准了空子,插進來笑着勸道:「二公子還得吃藥呢,老王爺也該歇着了,養足精神明兒再管教吧。」

  老王爺哼了一聲,總算怒氣稍歇,轉身向外。蕭平章趕上前兩步攙扶着,一路送到廣澤軒的院外。候在門邊的侍從們打了兩對燈籠過來引路,蕭庭生轉頭正想叫平章停步,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想想大約也能明白是什麼原因,拍了拍他手背勸道:「好啦,平旌的運氣一向很好,今天也算是有驚無險,你不要一直放在心上。」

  蕭平章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夜色深處,低聲道:「是我讓他去的……」

  「什麼?」

  「平旌出城,是我同意讓他去的……」

  「你哪兒知道段桐舟在城外呢?」蕭庭生皺了皺眉,責備道,「忘了你母親以前怎麼說你的?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擔,未必是一件好事。陛下說過讓你代東宮接待惠王,明天就得忙起來了,今晚好生歇息,不要胡思亂想。」

  蕭平章並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低低應諾了一聲,行禮目送父王離去,站在廊下又定了一會兒神,這才轉身回到屋內。

  蒙淺雪總覺得林奚更會醫治外傷,拉着她到外廳寫調補方子,蕭平旌喝完藥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見大哥的腳步聲,忙半坐起身。

  蕭平章就着燈光端詳了一陣他的氣色,安慰道:「父王責罵都是因為心疼你,並非是真的生氣,你不用害怕,早些睡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蕭平旌嗯了一聲,見兄長起身要走,急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大哥……」

  蕭平章回過身,「怎麼了?」

  「我其實不怕父王生氣,」蕭平旌仰頭看着他,眸中微有亮光,「我最害怕的,一直是大哥你不生氣……」

  蕭平章呆呆地怔住,壓抑了半日的情緒在胸中翻滾激盪,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以後一定會三思而行,」蕭平旌的臉上滿是愧疚之色,「絕不再這麼莽撞……讓父王和大哥為我擔心。」

  蕭平章目光柔軟地看了他半晌,終於抿住唇角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

  巡防營及時阻止關外馬場襲擊北燕使團,怎麼都算大功一件。孫統領心下得意,連夜叫師爺擬了奏本,將事情始末呈報給內閣,荀白水為了撇清不敢耽擱,又立即轉奏入養居殿。

  竟然有人膽敢如此蔑視王法,在金陵天子之地做出這樣的事情,蕭歆自然怒不可遏,立即詔命內閣嚴查嚴懲,並調飛山營立赴關外封鎖這七大馬場。

  其實按蕭平章最初的想法,雖然借着北燕和談的機會,朝廷自設馬場革新馬政勢在必行,但這終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大梁數十年馬政還算平穩,前線供給也基本合規,各大馬場原有的格局並沒有出現難以修補的弊端,完全不到直接廢棄的程度。舊制與新政之間如何平衡銜接,各大馬場的現狀如何兼顧,一直都是下一步想要商討解決的議題,誰知還沒有安排周全呢,消息先就泄露了出去。馬場的人並不知全盤細節,以為吃飯的生路一下子全都沒有了,這才鋌而走險,惹出眼下這團亂子,平添了後續諸多麻煩。

  段桐舟是刑部天牢在逃的人犯,自有一套填寫屍格確定身份的例行規程要走,而荀飛盞是由梁帝欽令主責緝捕之人,提刑司商文舉在最終燒焚屍體之前,也十分周全地恭請他前來加簽結案的案卷。

  荀飛盞親眼看見段桐舟跳下山崖,知道其死因身份皆無存疑之處,天牢不過是走個書文過場而已,隨口答應着,並沒怎麼記在心上,隔了三天才想起此事,隨意找了個不當值的時間,前往刑部殮房閱看屍格。

  四月天氣已趨和暖,段桐舟的屍體加了冰,單獨存放在一處小間。荀飛盞站在院外等着提刑司商文舉拿文書過來,本沒打算去看屍首,誰知眼尾隨意一掃,竟在小間裡頭看到了蕭平旌的身影。

  「太醫不是吩咐臥床嗎?你怎麼跑出來了?」荀飛盞快步走了過去,關切地問道,「段桐舟肯定死得透透的,你還不放心,非得要親自來看一眼?」

  蕭平旌正站在小間屍床旁翻檢段桐舟的隨身遺物,轉過頭一看是他,頓時一臉的鬱悶,抱怨道:「你說說看,我又沒傷肺腑又沒動筋骨的,非逼着躺在床上,那不就跟坐牢一樣嗎?好不容易偷跑出來,你就別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