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6章
海宴
作為兩國結盟的第一步,逸仙殿宮宴自然十分要緊,荀皇后提前好幾天就開始請太傅陪同東宮演禮,甚是看重,不料就在臨開宴的前一天,蕭元時突然有些着涼,症狀雖不重,卻是咳嗽不斷,太醫提議休養兩日不必預席,令皇后十分慍怒。
「越是隆重的場合,宗室朝臣就越該看着太子陪在陛下身邊。這兩國邦交不見東宮像什麼話?京城裡已有謠言編派太子病弱,難道還要讓這樣的惡語傳到他國去不成?」
太醫們劈頭蓋臉挨了一頓罵,哪裡還敢多說半個字,惶恐不安地熬製了湯藥拼力看護,只希望能稍稍壓制表徵,先熬過這場宮宴才好。
次日一早,荀皇后起身梳洗穿戴,在正殿鳳位上等了許久,也不見太子過來辭行的人影,忙命素瑩召來東宮司禮責問:「太子怎麼還不來行了禮去前殿?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開宴了,哪有讓聖駕等待的道理,東宮就沒有人提醒嗎?」
東宮近侍一向懼怕皇后勝過蕭歆,戰戰兢兢叩頭道:「回、回稟娘娘,陛下召長林王爺進宮一起用早膳,老王爺先繞去東宮探望,聽到太子咳嗽十分心疼,陛下就傳旨說……說讓殿下好生將養,不必參加宮宴……」
荀皇后定定地盯着下方的司禮官,手中的繡帕幾乎要被扯裂。但這道旨意是蕭歆所下,她很明白自己此刻什麼話都不能說,一口銀牙差點咬碎,才硬生生將胸口怒意忍了下去,冷冷道:「本宮知道了。」
正陽宮中的這股怒意,養居殿裡剛陪梁帝用過早膳的蕭庭生當然感受不到。此時離開宴還有半個多時辰,蕭歆命人拿來棋盤,兩人見縫插針對弈起來。
棋行中盤,蕭歆覺得自己棋面占優,眉間不由浮起得色,「宮中聖手無數,但還是與王兄下棋最為痛快。」
「可不是嘛,陛下與臣的棋力一樣的弱,真正算是對手,若跟其他人對弈,單看他們費心費力不要贏得太快,這興致就已經沒有了。」
蕭歆笑得拈不住子,「這種實話也只有王兄敢說。」
這時荀飛盞從殿外進來,躬身行禮,提醒道:「回陛下,差不多可以起駕了。」
蕭歆戀戀不捨地又看了看盤面,舒袖起身,由內監服侍穿系外袍,眼尾隨意一掃,瞥見荀飛盞站在側方,一臉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問道:「有什麼話就說吧,跟朕這兒還忍着?」
蕭庭生笑道:「年輕人的心思還用問,陛下猜不到嗎?」
「王兄這是猜到了?那你說說看。」
「飛盞戍守宮城,能得見絕頂高手的機會並不多,」蕭庭生微笑着瞟了荀飛盞一眼,「北燕使團過幾天就走了,你想請陛下允准,跟瀚海劍較量一番,對不對?」
荀飛盞撩衣跪地,低頭道:「臣是想着……和談初定,今日宮宴氣氛一定不錯,若說是為了宴飲助興,拓跋宇應該也不會介意的。」
梁帝擺了擺手,「朕就是弄不懂你們這些武人比來比去有什麼意思。好啦好啦,朕知道了!」
荀飛盞登時大喜,急忙叩首拜謝,高高興興地飛奔出殿,傳令起駕。
若按逸仙殿宮宴的規格,蕭平旌無爵無職,原本不用參加。可什麼樣的規矩都比不上皇帝寵愛,宮中早就傳下諭令命他同行,禮部也十分習慣地在世子座下多設了一席。
自那日在南苑門外說了幾句實話,惠王在蕭平章面前便不再偽裝,幾次直來直去的交往之後,兩人彼此惺惺相惜,都覺得若非異國相隔,說不定還能成為摯友。
時近辰正,參宴者已齊聚殿中。客方第二位以矮屏稍加圍隔,重華郡主斂容端坐,紋絲不動,連額前垂落的珠串都不見半縷微盪,整個人猶如石像一般。
蕭平章朝她看了一眼,轉頭對惠王笑道:「數日之後,燕梁便是姻親之國,如若日後有緣,平章還想去貴國一游呢。」
「若說我燕地風光,倒是有許多值得游賞的地方。」惠王雖也面帶笑意,但眸中鬱郁之色終是難掩,「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國中清平,可以邀約世子前來做客。」
蕭平章猶豫了一下,見左右近身無人,低聲道:「說句交淺言深的話,貴國叛軍能在兩年之內就拿下半壁江山,恐不是『暴民負恩』四字可以解釋。我長林雖是武門,但也知民心所向,絕非利刃所能改也。好在殿下不願一味鐵血,有志於正本清源,心胸實在遠超他人,平章對此甚為感佩,也希望殿下歸國之後,能夠得償所願。」
惠王的政見在北燕國中尚有許多人無法理解,遠離故土居然能聽到這番知音之言,心頭登時一熱,感慨地點了點頭。
這時殿外金鐘遙響,昭示聖駕將至,殿中三三兩兩閒談的人急忙回歸本座,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不消半刻,梁帝由蕭庭生陪同自後殿走上御階,朝下方掃了一眼,緩緩落座。
在司禮監唱禮聲中,下方山呼叩拜禮畢,蕭歆抬手示意眾人依序入座,目視桌上金杯。
殿中陪侍在各個席位後的內侍宮娥立即齊刷刷上前,斟滿酒杯。
蕭歆左手舉杯,右手微扶杯底,微微轉身面向右側客位,笑道:「燕梁世代毗鄰,素有邦交。眼見盟約將成,聯姻修好,實為邊民之幸。惠王殿下勞途遠來,朕身為東道款待簡薄,還望大度勿怪。在此一杯水酒,聊表朕親近之意,請。」
他開口時,北燕諸人皆已起身靜聽,「請」字之後,方才舉杯,由惠王回應道:「能得陛下賜宴,實乃我等之幸。燕人素來口拙,不善言談,佳釀在前,當先飲為敬。」說罷,仰首一飲而盡。
梁帝頓時滿面笑容,顯然十分高興,「惠王殿下真是爽快人。」
主人安席三盞之後,便是客人回敬,時起時坐飲至第六杯,才算是能真正安穩坐下。御樂坊開始奏樂,舞者入殿,以祝宴飲之興。
趁着這團熱鬧,跪坐於惠王肩下的拓跋宇悄悄拉了拉他的袖角,壓住嗓音叫了聲:「殿下……」
惠王並不回頭,臉上完美的微笑半點未動,只低低回了他一句「知道了」,繼續欣賞歌舞,待一曲完奏,方額手贊道:「大梁樂舞風流,果然是諸國之冠。」
梁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轉頭看向長林王。蕭庭生隨後起身舉杯,笑道:「惠王殿下年少有為,老夫也敬你一杯。」
惠王連稱不敢,飲罷又要回敬。蕭平旌瞧着他們來來往往的只覺得十分無聊,在桌面下玩了一陣手指,被兄長看了一眼又趕緊坐好,半仰着頭眼神漸漸有些放空。
剛剛拓跋宇向惠王所求之事,其實與宮宴之前荀飛盞所求之事都是同一樁。惠王正思忖着怎麼開口,蕭歆先在座上笑道:「酒過三巡,興致正好。對了,朕好像聽說……貴使之中竟然有位琅琊高手?」
惠王急忙示意拓跋宇隨他起身,介紹道:「這是表弟拓跋宇,我國中瀚海王第三子,由小王姑母謹賢長公主所出,今年琅琊高手榜上,忝居第六。」
梁帝嘖嘖贊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說着回頭看了荀飛盞一眼,「朕困居深宮,見識不廣,身邊的人也都是井底之蛙。今日你我賓主盡歡,又有如此人物,不妨為宴飲助興,彼此切磋一下如何?」
此言正中拓跋宇下懷,一臉雀躍之色已是難掩,惠王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既然陛下有此雅興,小王豈敢推辭?」說罷,微微抬手。
拓跋宇順勢走出席案,來到殿中靜候。荀飛盞解了隨身佩劍下殿,與他相向而立。一名內侍捧出兩柄普通的青鋼劍,兩人各拿一柄,抱劍為禮。
高手起勢大多並不華麗,兩人又都走的至剛至陽的路線,最初幾招試探之後,劍鋒隨即轉烈,滿殿頓時劍氣縱橫。
蕭平旌終於來了興致,忙將座椅向前挪了挪,凝神觀戰。不過這御前比試嘛,再是激烈也有分寸底線,圍觀的人激動者有之,興奮者有之,但卻沒有人真正緊張,還有好些人跟惠王一樣,雖然佯裝認真看着,但其實根本沒有看進去。
矮屏後一直默然垂眸的重華郡主這時終於抬起了頭,呼吸微微急促,眸中閃過亮光。
昔年琅琊榜上曾有天泉遏雲之戰,歷經兩代多次相約,其中較量最久的一回,足足打了五個時辰才分出勝負。不過此時在天子金階之前,拓跋宇和荀飛盞又都不是江湖人,當然不可能這麼沒有分寸,不過一兩百招,便甚有默契地力拼了最後一劍,各自分開,彼此抱劍互謝指教。
蕭平章側身詢問小弟:「你自詡眼光好,說說誰贏了?」
「平手。」蕭平旌帶着笑意低聲道,「絕對的平手。」
無人故意相讓,各自拼盡全力,當然稱得上是絕對的平手。但拓跋氏歷代皆以瀚海劍著稱,而荀飛盞出於蒙摯門下,卻是人人皆知的拳宗。
拓跋宇在殿中向御座行禮之時,兩邊唇角已經不自禁地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