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7章

海宴

  高踞御座之上的蕭歆拊掌笑了數聲,「朕是外行,看着只覺得熱鬧。來人,賜酒!」

  御賜之酒由宮女另托玉盤金杯捧出,兩人謝恩後,仰首飲下,還未來得及還杯,圍屏之後的重華郡主突然站起身,抬手齊額,叫道:「陛下。」

  殿中人數雖多,但此時既無樂舞,也無人說話,這清脆的語音便格外引人注意,幾乎所有人都愣愣地轉過頭,連惠王也迷惑不解地看向了她。

  蕭歆溫和地問道:「郡主有什麼事嗎?」

  重華郡主繞開圍屏,來到殿中俯身行了個大禮,道:「我大燕風俗,閨閣習武如同男兒。既然今日切磋是為兩國之好宴飲助興,那么小女斗膽,也請一戰。」

  荀飛盞滿面驚訝之色立轉尷尬,又不好明說什麼,只能看着梁帝,一臉的不願意。

  惠王眉間騰起怒意,壓着嗓音厲聲喝道:「重華,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不許胡說!」

  重華郡主眸色悲涼地看向他,語調幽沉,「雖然嫁期已定,但至少今日,重華還是大燕女子,望五哥再容我任性一回。」

  「你的任性早就不止一回兩回了,」惠王咬緊牙根,怒氣更盛,「只恨我沒有早些管教你,還不趕緊退下。」

  蕭歆性子本就隨和,又身為東道之主,眼見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僵硬,便笑了一下勸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朕這個大統領一向魯莽,郡主乃皇家貴女,朕擔心他手下沒有分寸。」

  「大統領一戰之後,想必勞累,小女不敢繼續叨擾。」重華郡主稍稍側轉身,視線投向蕭平章兄弟的座席,「聽聞長林二公子曾在琅琊山學藝,小女甚為嚮往,藉此良機,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蕭平旌本來只是在旁觀,嘴裡還咬着一塊點心,誰料話頭突然指向他,驚訝之下差點噎住,趕緊快嚼了幾口吞咽下去。

  蕭歆見惠王的臉色已是極度難看,不想壞了氣氛,忙安慰他道:「我大梁前朝,也有專於武事的郡主,巾幗英豪不遜男兒。既然只是席間助興,倒也不必過於拘泥。」說着看向蕭平旌,以目詢問。

  和荀飛盞這種不願與女子公開爭勝的大男人相比,蕭平旌長在琅琊山,顯然更加隨性,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便要起身。

  蕭平章卻皺起眉頭,抬手先虛按住他,向梁帝道:「陛下知道,平旌身上有傷未愈,不宜出戰。郡主如要切磋也不急在今日,將來聯姻之後長住金陵,想必也少不了這樣的機會。」

  重華郡主眸中水波盈盈,長嘆了一聲,「聽說大梁風俗,一向教導女兒柔順為先。此次臨行之前,小女曾答應父王,聯姻之後便會以夫君為天,就當自己生來便是大梁女子,從此不再舞刀弄劍,不再嬌蠻任性。」說着說着,她的眸中竟滴下淚來,一面以袖擦拭,一面強笑道,「請長林世子放心,小女出手一向很有分寸,只是想要討教琅琊所學而已,絕對不會隨意傷人。」

  她這樣淒淒楚楚,場面委實有些難看。蕭平旌小聲道:「大哥,我早就沒事了,隨便敷衍她一下吧,你看惠王殿下臉都綠了……」

  在慶賀兩國結盟的宮宴上,確實不好鬧得過於尷尬,蕭平章猶豫了片刻,只得默然首肯,但在小弟起身走向殿中時,還是向荀飛盞使了一個眼色。

  荀飛盞會意,邁了兩步,扶劍立於梁帝側前方,加以警戒。

  內侍再次送上兩柄嶄新的青鋼劍,蕭平旌禮讓重華郡主先挑了一柄,各自抱劍行禮。

  抬起的手臂還未放下,重華郡主突然躍身而起,長劍於空中出鞘,當頭劈了下來,蕭平旌抽劍格擋,竟被震得後跳了一步,連荀飛盞都不由自主吃了一驚。

  北燕瀚海劍成名已久,在場的武學高手對於拓跋宇的路數多少都還有些認知,但重華郡主師從何方卻是無人知曉,只覺得她劍招繁複,步影如幻,但同時又酷烈剛猛,不畏以內力硬拼,顯得甚是矛盾詭異。兩人甫一交手便激烈異常,漸漸地連荀飛盞都有些看住了。

  蕭平旌最初起身時便打定了主意要敷衍留力,一開始猝不及防,似乎有些略處下風,但漸漸熟悉了對方劍路後,他的出手便從容了許多,既不露敗象,也不全力攻擊。

  蕭歆完全看不明白,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了荀飛盞一眼。

  荀飛盞俯身,低聲解釋:「重華郡主身手很好,但平旌已經控住了大局。他知道怎麼給對方留顏面,陛下不用擔心。」

  這時重華郡主久戰不下,似乎已經有些焦躁,劍風變得更為凌厲,大開大合,兩柄鋒刃幾度直接相交,擊出了零星的火花,最後再次躍身而起,以劍為刀,又是一記當頭力劈。

  蕭平旌這次早有準備,聲色不動,旋身退步,從容地揮劍格擋。

  兩人對戰所用的青鋼劍雖由內廷精造,但畢竟不是神兵利器,劍身在多次重擊之下已現裂紋,最後這一擊時重華郡主拼盡了全身的內力,竟生生將兩柄鋒刃強行震斷,其中半枚劍尖飛射而出。

  帶着寒光的雪亮劍鋒如同剛剛脫弦的利箭,直奔惠王前胸而去。

  拓跋宇的座席在惠王肩後,隔了大約兩臂的距離。和在場的梁人不同,他對重華郡主的實力相當清楚,殿中的對戰完全引不起他的興趣,視線雖然放在前方,心頭卻一直在回想剛剛與荀飛盞的那場較量,直到驚呼聲起,才陡然發現寒鋒逼近。

  一手抓向惠王背心試圖將他拖開,一手以肉掌格擋劍尖,縱身撲上的拓跋宇已經逼出了自己的極限,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長約五寸的劍尖幾乎完全沒入惠王的前胸,鮮血飛濺的同時,他的整個身體重重仰摔進後方拓跋宇的懷中。

  滿殿瞬間驚寂無聲,連梁帝和蕭庭生都一齊站了起來,目光僵直。

  蕭平章第一個反應過來,厲聲喝道:「快叫太醫!」快步奔上前去,先將呆立的蕭平旌拉到自己身後。

  惠王雙目圓睜,半張着嘴,血流從口角不停湧出,喉間發出咯咯之聲,不成字句,視線直直地看向面色雪白的重華郡主,胸口在急促起伏數下之後,突然停住。

  「五哥!」重華郡主如同這時才清醒過來一般,猛地拋下了手中斷劍撲到惠王身前,哭喊了兩聲後,轉而回頭怒視蕭平旌,「我五哥為結盟而來,心懷善意,長林府縱然不願和談,也不須下此毒手啊!」

  蕭平旌難以置信地瞪着她,轉身對蕭歆大聲道:「我沒有!」

  一直在絕望地試圖將惠王搖醒的拓跋宇聽到重華郡主的嘶喊,猛地抬起發紅的雙眼,雙足一蹬,發泄般地直撲蕭平旌而去。

  蕭平章哪裡肯讓他們兩人在此時對戰,拉着二弟連退數步,荀飛盞已經趕到,強行攔擋在中間,高聲道:「拓跋公子,你先冷靜一下……」

  拓跋宇幾番沖不過去,眼中的熊熊怒火已將淚滴燒乾,轉身面向梁帝,咬牙道:「……惠王殿下一片誠心,卻被兇徒當殿刺殺。陛下若是不給一個交代,這樁血仇,我大燕世代不忘!」

  蕭歆面色灰敗,看了看焦灼茫然的蕭平旌,又看看惠王血淋淋的屍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決斷。剛剛被嚇呆在座位上的荀白水此時總算緩過了神,他位次靠前,幾個快步便奔到御座邊,低聲道:「陛下,眾目睽睽之下暫時不好分辯,請先安撫為上。」

  眼前似乎真的沒有其他可以收場的辦法,蕭歆猶豫了一下,見長林王繃着臉並無異議,也只能無力地抬了抬手,吩咐道:「來人,蕭平旌行事魯莽,立即拘押,先囚禁於刑部天牢,容後詳查!」

  荀飛盞不敢離開拓跋宇左右,轉頭示意侍立於殿角的副統領唐潼親自過來。蕭平旌本想再掙扎解釋幾句,卻又感覺到兄長握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了一下,只好悶悶地低下頭,順從地被帶離了大殿。

  正掩面痛哭的重華郡主再次高聲道:「陛下明欺我等遠離故國,無援無依……兇徒如此大惡,卻只是拘押而已嗎?」

  蕭平章完全沒有理會她,低聲向拓跋宇道:「拓跋公子,此事並非激憤所能解決,當務之急,還是先安置好惠王殿下吧……總不能一直這樣……」

  拓跋宇怔怔地轉過頭,惠王的屍身還倒在桌案之後,一隻手無力地垂放在血污中,眼瞳灰白,似是不甘心就這樣閉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去,無力地撲跪在屍身之前,淚如雨下。

  第三十一章 長兄之責

  五月艷陽柔暖,日光斜斜越過幽冥道的牆檐邊沿,在背陰的暗沉中投下了一抹黃金般的亮暈。這條分隔天牢內外的巷道在光與影的鮮明對比下,顯得比平日裡更加幽深。

  提刑司商文舉怔怔地站在道口外側的鐵門邊,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