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8章
海宴
「聖上諭令,將蕭平旌暫時羈押於刑部天牢,以待後查。」禁軍副統領唐潼把人交過來的時候只說了這麼簡短的一句話,還有意無意地在「暫時」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沒有罪名,沒有案卷,商文舉詢問的所有問題,唐潼都搖頭不答,人一送到就走得飛快,連茶水也不肯多喝一口。無奈之下,這位提刑司大人只好趕緊開了寒字號里的一個小間,匆匆打掃乾淨,先把所謂人犯安置進去,吩咐隔兩個時辰送一次食水。
就這樣眼巴巴地等到黃昏,他也沒能等到進一步的消息或指示,連長林王府都沒有打發人過來傳一句話。漸涼的晚風吹過庭院,商文舉縮着脖子想了半晌,又派人送了套新的被褥進去。
雖然寒字號是專門用來羈押皇族之地,但牢房畢竟還是牢房,每一間都是高窗幽冷,沒有例外。蕭平旌坐在石板床上,看着窗沿邊的光線一縷縷暗下,盡力將自己的心緒也沉澱了下來,開始回想今日在殿中交手的每一個細節。
囚室幽寂,聽不到外界更鼓之聲。天色全黑後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鐵門解鎖的聲音才透過長長的走道傳了過來。
一盞油燈緩緩靠近,囚室的木門隨即被打開,蕭平章獨自一人走進室內,將燈座放在牆邊矮桌上,回頭看了小弟一眼。
原本還算平靜的蕭平旌突然間覺得十分委屈,低低地叫了一聲:「大哥……」
「不用着急,你慢慢地說。」蕭平章大略掃視了一下整間囚室,在床板邊沿坐了下來,「現在只有咱們兩個人,時間也夠,你想說什麼都行。」
蕭平旌嘟起嘴悶悶地道:「我原本以為,重華郡主遠到異國和親,心中憤懣,是想要發泄出手才這麼重的,實在沒有想到她……她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誰又能想得到呢……」蕭平章喃喃感慨了一句,又問道,「這麼說你覺得她是故意的?」
「不是覺得,我敢肯定這不是意外。既然我自己沒有動手,那就只能是她了。」
蕭平章嘆了口氣,「事發突然,沒有人特別留心,現在你們兩個各執一詞,不要說是北燕那邊,連當時在場的咱們自己人,都未必全都相信是她有意為之。反而是這『意外』二字,大家心裡更能接受一些。」
「是啊,且莫說別人,我自己當時都有些發呆,」蕭平旌神色沮喪地靠着兄長坐下,「惠王殿下是她的堂兄,是她本國的嫡皇子啊,她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毒手?這根本不合情理!」
蕭平章怔怔地看着油燈燈盞上的那團微光,語調深沉,「離皇權越近的地方,越是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只不過你我是異國局外之人,不了解北燕全部的情勢,單靠推斷,恐怕是推斷不出真相的。」
蕭平旌突然道:「那拓跋宇應該是局內之人吧?」
蕭平章的眼睫頓時一凝。
「我與重華郡主這一戰,甚至都不是由我主動提出的,拓跋宇只要冷靜下來,自然會明白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惠王殿下有哪些敵人,他的敵人可能做到哪一步,拓跋宇肯定比咱們更清楚,如果能和他認真地談一談……」
蕭平旌越說越興致勃勃,可一轉頭,卻發現兄長凝重的面色並沒有緩和,不由一怔,「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都對,但恐怕最關鍵的地方並不在於事實如何,也不在於拓跋宇最終相信了什麼……」蕭平章抬起頭,眸色有些哀沉,「平旌,惠王殿下這一死,無論他在國中的政敵是誰,這個人現在都已經贏了。」
蕭平旌呆怔了片刻,漸漸也明白過來。
惠王是即將冊封太子之人,有再多盟友也無法替代他本人的存在。他這一死北燕朝局必然失衡,無論最後是誰手握大權,他所在意的必然是怎麼利用這一事件擴大自己的利益,而絕不是惠王之死的真相。
蕭平旌沮喪地將整張臉埋在掌中,好半天才抬起頭,問道:「我知道……這次與北燕和談的結果很合父王的心意。到如今已經全都毀了,是不是?」
「惠王殿下是定約之人,他這一死,自然全都廢了。接下來的情勢想必不會樂觀,內閣朝臣們辛苦了這麼久,有些怨言也可以理解。」蕭平章將一隻手按在小弟的頸後,輕輕捏了兩下,「但這一切並不是你的錯,你就是再聰明,事先也不可能料到會有這樣一幕。」
蕭平旌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有些混亂,語調中自然而然帶出了一絲依賴,「大哥,咱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關於接下來怎麼辦這個問題,蕭平章在來天牢之前,就已經聽蕭歆和朝臣們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自己也不停地考慮了許久,但直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想到一個清晰明確的結論。
眼下的局面可謂雙方各有顧忌。北燕國內戰火未平,因無餘力顧及邊境,方才會與大梁和談,未必真想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一個嫡皇子慘死畢竟不是小事,如若安撫得不好,燕帝惱怒之下,當然也有可能不顧後果非要尋仇。
站在梁帝的立場上來看,他性情溫平,對蕭平旌又有維護之心,自然願意大家默認此事乃是意外,先把局面平息下去。只不過惠王到底也是血濺宮城,怎麼看大梁這邊都顯得有些理虧,一旦存了安撫之意,又豈能不對北燕退讓幾步?
「我和幾位大人在御前告退的時候,陛下留了父王單獨商議,尚不知聖意如何裁奪。但據我推測,他應該是會讓步吧……」
惠王當殿被殺這個消息太過驚人,一開始就被梁帝下旨禁言,就連消息極為靈通的濮陽纓,也是在日落之後許久,才約莫接到一些宮裡傳出的暗報。
「北燕果然不愧是尚武之國,彼此爭鬥廝殺起來,竟是這般血腥慘烈……這個結果,竟連我都沒有預料到……」驚訝地呆坐了片刻之後,濮陽纓感慨了一句,又問道:「皇后娘娘如何反應?」
韓彥想了想,「娘娘只是慶幸太子當時不在,別的倒沒說什麼。」
「朝臣們呢?」
「……徒兒……還未打聽到這方面的消息。」
韓彥回答不上來,神情不免有些惶恐,好在濮陽纓並未因此生氣,揉着額角想了片刻,命他去準備外出的車轎。
自從馬場事件中出現了段桐舟之後,荀白水對濮陽纓便有了疑慮之心,暗暗在乾天院外放了眼線,這位上師的馬車悠悠直向荀府而來的消息,他提早便得到了通報,忙將書房伺候的僕從們都打發了出去,只命荀樾候在大門外,將這位客人暗中接了進來。
「上師連夜來訪,若是為了今日逸仙殿上發生的事情,恐怕是要失望了。」見禮入座之後,荀白水並未迂迴,開門見山地道,「惠王之死涉及兩國,蕭平旌的罪責便是我大梁應負的罪責。身為陛下的朝臣,老夫總該以國之大局為重,絕不會為了要為難長林王府,便刻意利用此事。」
濮陽纓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仰頭笑了起來,「不不不,大人誤會了,陛下最後肯定會選擇退讓,在下反而是怕您隨意冒進,所以特意前來提醒,望您靜觀其變,切莫落井下石。」
荀白水倒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狐疑地挑了挑眉,「陛下尚未有聖裁,何以見得一定會退讓?」
濮陽纓呵呵笑了兩聲,一臉篤定的表情,「大人您就在現場,知道今天這件事,分明就是一樁說不清楚的無頭公案,強爭下去後果難料。事態萬一惡化引發戰事,蕭平旌的罪責便會更重。陛下若想要維護那位二公子,自然會選擇退讓安撫以平息爭端。老王爺有愛子之心,又最明白陛下的心思,肯定也不會反對。」
說到這裡,他刻意停頓了片刻,想要就勢聽聽荀白水錶述他的想法,但對方一直怔怔沉思,好半天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又繼續道:「陛下這麼做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對長林王府有利,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咱們大梁這一退讓,外人看來就等於承認了是有過錯。就算行為魯莽意外傷人的罪責比起引發兩國紛爭的罪責輕一些,可那畢竟也是個罪名啊。朝廷本已到手的和談成果必然廢除,這已經是明明白白的一份利益損失,北燕將來若是以此為由挑起任何邊境戰火,更會被當成是蕭平旌的責任,從此釘死在他的身上,再也解釋不清楚。而荀大人一個月前所憂慮的馬場之事,現在看來也能一掃而空,這樣樁樁件件地算起來,實在是白神護佑,令人欣喜啊。」
荀白水微垂着眼帘,倒也沒有他說的這麼欣喜,淡淡地道:「雖然有些意外之喜,可蕭平旌不過是長林府的一個閒人,他將來的名聲毀了也就毀了。金陵的朝局依舊絲毫未改,細想又能算得了什麼。」
濮陽纓反客為主,提壺給他添了茶,安慰道:「大人何必沮喪?老王爺的聲望再難撼動,他老人家畢竟已是奔着古稀之年去了。荀大人眼光長遠,也是時候把精神放在長林府年輕一輩的身上了吧?」
「即便如此,那也輪不着這位二公子啊。誰不知道,蕭平章才是長林王府未來的掌舵人。」
「世子當然更加要緊……」濮陽纓輕輕挑了挑眉,「但俗語說得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得一個一個慢慢來吧……」
荀白水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並沒有接話。
濮陽纓微微一怔,問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錯覺,上次在我乾天院的茶室,你我二人還算相談甚歡。儘管馬場之事的結果並不圓滿,可在下也是說到做到,並沒有牽扯到大人分毫。卻不知為何今晚……大人好像冷淡了許多?」
荀白水眸色微冷地笑了一下,稍稍向前傾身,看進濮陽纓的眼底,「並非老夫冷淡,不過是突然有些警醒罷了。馬場那件事情……連段桐舟這樣的高手都任你驅使,可見上師遠比我所知的更加不凡。老夫左思右想,怎麼都不相信你突然介入朝局紛爭,只是想回報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我荀白水若是輕易結盟之人,只怕也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師若不能對老夫開誠布公,只怕你我以後……很難再合作下去。」
這位首輔大人毫不粉飾的質疑顯然超出了濮陽纓的預料,令他臉上常年不散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來,桌案下的手掌捏緊放開,又再次捏緊,反覆數次,最後他終於長嘆了一聲,有些放棄地道:「荀大人既然這麼想知道,那在下今天就交個底吧。」
荀白水抬了抬手,露出一個洗耳恭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