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59章

海宴

  「眾所周知,陛下與娘娘不同,並不信奉我白神教。我如今雖然出入宮廷,有上師尊號,看似榮光無限,但實際上在天子眼中,也不過是一個替他調理喘疾的術士而已。」說到這裡,濮陽纓的牙根微微咬了起來,語調十分不甘,「在下自負能通天道,善謀斷,胸中有才。就因為這個術士的身份,不能在陛下的朝堂上有任何施展的機會。有道是自古以來風雲大業,至偉莫過於扶助新君。既然皇后娘娘願意賞識,在下只希望能抓住這個機會,為太子的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以冀將來……可以得到真正的國師之位。」

  荀白水微微有些動容,「你的目標……是國師之位?」

  「長林王也是個不信教的人,只要他權柄在握,我再大的雄心也只是泡影,就這一點而言,大人和我的目的,難道不是完全一致的嗎?」

  荀白水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濮陽纓的臉上重新浮起笑意,眉眼彎彎,「我想大人您心裡也明白,若要以雷霆之勢拔除掉一座將門帥府,沒有至高皇權的支持是做不到的。可陛下對長林王恩信深重,咱們顯然沒有這個一擊功成的氣勢,要想贏到最後,還是得靠滴水穿石的耐心才行。在下的乾天院隱於幕後,從來沒有進入過蕭平章的眼裡,你我一明一暗,互為輔助,豈不是能事半功倍?」

  他這番話多少稱得上是推心置腹,語調錶情也甚為坦誠,但荀白水的臉上卻並未出現預想中的反應,眸色反而變得更加清冷起來,「長林王威望過重兵權在手,為太子將來計必須加以制衡,這一點沒錯。但是上師大人,邊境守軍關係到國之安穩,老夫何曾說過要將其拔除掉這樣的話?」

  濮陽纓怔了怔,很快便恢復了從容,搖頭笑道:「在下所言只是最壞的情況而已。朝堂相爭,總不可能一直和風細雨,說不準將來哪一天,也許只是某個人一念之間,也許只是一點微弱的變數,便會引發你死我活的刀光劍影,誰也躲不開。荀大人,您若是沒有最壞的決心,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那麼現在你針對長林王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實都是在為東宮招禍而已,還不如趕緊停下來為好。」

  淡淡拋出這句話後,濮陽纓緩緩站起了身,展袖行過辭別之禮,自行退出了書房。

  荀白水並未起身相送,低頭坐在燈下,動也不動地思忖了半個時辰。直到荀夫人進來催促他去就寢,他才猛然感覺腰身已坐得有些僵疼,艱難地按着桌面站了起來。

  荀夫人趕緊上手攙扶,關切地問道:「老爺晚膳幾乎沒吃什麼,現在又在這裡發呆,可是身體不舒服?」

  荀白水微微搖了搖頭,「沒事,我只是思來想去,有些後悔。」

  「老爺後悔什麼?」

  「身為荀家一族之長,我謹慎行事十多年,無論朝中有何風雨,我都有辦法把自己擇出去,護持好皇后娘娘與太子。但是近來……這大小風波一件接着一件,我身在其中亂了方寸,未免有些過於急躁了。」

  荀夫人顯然沒有聽懂,茫然地看着他。

  「自從與濮陽纓結盟合作,我一直有感覺這一步是走錯了,心中越來越不安定。」荀白水咬了咬牙,眸色沉重,「今晚我已經可以肯定,此人就是個不計後果的瘋子,無論他嘴上說的是什麼,我相信……他和我最終想要的結果,絕不可能是一樣的。」

  荀夫人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老爺既然這樣說,那咱們日後不再和他來往就是……」

  荀白水憂慮深深地嘆了口氣,「但現在皇后娘娘對他已是全然信賴,恐怕有些勸不回來了……」

  逸仙殿的血腥一幕之後,雖然重華郡主聲聲指責長林府不願和談才下毒手,但大梁的朝閣重臣們又不傻,並沒有人真的相信她,主流觀點還是覺得這是場意外,只怪蕭平旌有些太不小心。蕭歆也沒有在當天御前商談時表示明確的態度,只是單獨將長林王留下,大概跟他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蕭庭生平日裡對小兒子似乎挑三揀四很不滿意,但真出了事仍然免不了焦急心疼。回府後得知平章還在天牢未歸,便將元叔打發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裡等候。

  長林王的書院共有兩進,里院的整面南牆是幅一丈見方的北境地圖。老王的視線在燕梁邊境的幾個州府間逐一滑過,默然沉思。

  地圖旁側懸掛着一張陳舊的朱紅鐵弓,他想得過於出神,手指無意識地在弓背上輕輕撫觸。

  蕭平章在門邊靜靜站了片刻,方才叫了一聲:「父王。」

  蕭庭生一驚回頭,忙問道:「你回來了,平旌怎麼說?」

  蕭平章嘆了口氣,「大致跟咱們推測的一樣。此事並非意外,但卻沒有辦法證明。」

  這樣的事情若是在最開初都找不到辦法證明清白,那以後便永遠說不清楚。蕭庭生失望地在室內輕踱了兩步,回身到茶台邊坐下。

  蕭平章跟隨在後,一面給父王斟茶,一面問道:「您留在宮中,陛下都說什麼了?」

  「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蕭庭生接過茶盞,飲了一口,「惠王死得這麼慘,他又想維護平旌,自然是打算要讓步。此事拖着也沒有意思,想來明日就會詔令內閣擬寫國書,先給北燕一些和柔的條件,把眼下的危局平息下去……」

  蕭平章的眉心越皺越緊,突然道:「不,我不同意。」

  蕭庭生吃了一驚,抬頭看向他,「你不同意什麼?」

  「我不同意陛下退讓。讓了步,就是承認有錯,落人口實不說,對平旌的將來更是不公。我身為長兄,明知平旌沒有做錯什麼,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認了。」

  蕭庭生揉了揉額角,無奈地道:「為父知道你不甘心,但現在除了平旌自己的辯解以外,咱們連重華郡主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都說不清楚。若要強行指控她,風險太大,後果難料。一旦引發兩國之爭,平旌的罪責不是更重嗎?」

  「不認錯後果難料,那咱們讓了步,後果就一定可料了嗎?」

  蕭庭生不由一怔。

  「自古以來,兩國博弈都是利益為先,事實如何未必人人在意。北燕朝局不穩,陛下如果願意讓利,事態確實可能由此平息,然而代價呢?」蕭平章越說表情越穩定,似乎想法已經清晰,「不僅平旌要承擔莫須有的罪責,北燕將來緩過氣來,隨時可以翻臉把這件事當作毀約的藉口。所以孩兒以為,息事寧人,也許並非上策。」

  第三十二章 皎皎貞素

  蕭平章打定了主意之後,與父王連夜商議至二更方才回到寢院。因為心裡有事,他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好不容易蒙矇矓矓合上眼睛,外間天光微透窗欞,又要準備起身。

  蒙淺雪小心地為他整理衣襟,扣紮好腰帶,眸中滿是憂悶之色。

  蕭平章握了握她的肩膀,柔聲道:「你這一夜也不安生,再去躺一會兒吧。我送父王進宮後,還得去驛館跟拓跋宇好好談一談,大約要過午後才會回來。」

  蒙淺雪有些鬱憤地咬了咬下唇,道:「你不是說利益為先,事實如何並沒有人放在心上嗎?那跟他們北燕人還有什麼好談的?」

  蕭平章伸手輕輕撫了撫愛妻的鬢髮,搖了搖頭,「事實如何,的確並非人人在意,但同時,也並非人人都不在意……世間情理總是相通的,我相信此時北燕國中,總還是有那麼一些人,願意不顧一切,就只想知道真相如何……」

  蒙淺雪並沒有怎麼見過惠王,可一想到他在故國必定也有家眷盼歸,心中便有些難過,撲在蕭平章的懷中靠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門。

  往日長林王父子一同上朝時,為了省事都是同乘一輛馬車,今天因為目的地不同,各自備了車駕,同行至崇安大街分開,老王爺進了宮城,蕭平章則直接前往天牢。

  提刑司商文舉按說也料理過不少與長林府相關的事務,但卻沒怎麼跟蕭平章當面說過話,一開始部屬來報世子爺在前廳等待時,他很是呆愣了一陣,再三確認沒有聽錯才趕緊迎了出去。

  「這麼早請大人過來,實在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蕭平章微微點頭還了他的禮,笑道,「舍弟眼下有些麻煩,必須得他當面出去跟人家解釋,我想向大人借他兩個時辰,辦完了事立刻就送回來,不知可否?」

  眼前的長林世子穿着一身白底暗繡的長袍,整個人看上去清潤柔雅,說話的語調也是一貫的溫和如水,但他提出來借囚這個要求,卻是商文舉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的,腦中一時有些發暈,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

  蕭平章不急不躁地先等他考慮了一會兒,方繼續道:「你放心吧,我答應了要送回來,就絕不會食言讓大人為難。現放着一個長林府在京城,你還怕我們兄弟兩個潛逃了不成?」

  「瞧世子爺您說的……」商文舉一面尷尬地賠笑,一面飛快地轉動腦筋,幾番評估之後,他猶猶豫豫地向旁邊的曲都管示意,讓他打開幽冥道,將蕭平旌放了出來。

  雖在囚室中睡了一夜,但蕭平旌素不嬌貴,看上去精神還不錯。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突然帶出來,只是礙於周圍有外人就沒有說話,直到跟着兄長出了天牢大門,方才輕聲問道:「咱們去哪兒啊?」

  蕭平章轉頭瞥了他一眼,「當然是皇家驛館。」

  北燕使團所住的皇家驛館位於宮城之外,原本由巡防營擔當外圍防護,惠王的屍身收殮送回之後,荀飛盞奉旨調派了禁軍前去接管,特意清空了四周的幾條街巷,將崗哨安排得儘量遠一些,以免不小心再刺激到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