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6章

海宴

  黎騫之心中明白,問道:「王爺指的是大同府河道沉船一事嗎?」

  蕭庭生神色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兩天前才聽說,出事當晚,除了那三艘補給官船以外,還有一艘民間的小客船也不幸被連帶撞沉。船上遇難的人,全都是你們扶風堂的大夫?」

  「是。我扶風堂於各地多有分號,大同府這一家,在鄰近三州都有上好的名聲。據我接到的書信上說,他們當時連夜行船,就是因為要去外地出診。沒想到禍從天降,居然遇上了這樣的事……」

  蕭庭生忍住胸中的怒意,眸色微冷,「從軍這些年,勝負生死,已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但最可怕也最不可容忍的,永遠都是背後的暗箭。」

  他既然這樣說,明顯是已經判定大同府沉船之事絕非意外。黎騫之垂眸思慮片刻,抬手抱拳一禮,鄭重道:「無論王爺打算如何處置此事,我扶風堂皆願盡綿薄之力。」

  對於大同府軍資沉船這件事,判定它不是意外的人當然並非蕭庭生一個。當老王爺請來舊友在茶坊對坐敘舊商談時,蕭平旌也正趴在兄長的病榻前,小聲地向他通報着消息。

  「我看了父王遞送進京的奏本,除了北境戰況以外,也提了大同府沉船的疑點,請求陛下派出專使前往詳查。」

  蕭平章外傷高燒昨夜方止,仍有些懨懨的,靠在枕上閉目應了一聲,「哦,原來父王已經有所安排,那我就放心了。」

  蕭平旌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滿面的驚詫,「不會吧,告訴京城一聲就算有所安排了,大哥你當真的?」

  「要不然呢,你想怎麼辦?」

  「這樣的事情,誰都知道官面上一定會查。可天子御使出京,固然聲勢逼人,威儀十足,但畢竟人生地不熟的,最終未必能夠找出真相。」蕭平旌揪着自己的下巴,邊想邊道,「咱們可不能全都指望着京城啊。」

  蕭平章終於轉過頭瞥了他一眼,「你能想到的,父王難道想不到?無論陛下在京城怎麼安排,我北境都會另派人手自行調查的。」

  「關鍵就是應該派誰去啊!」蕭平旌好容易將話引到此處,急忙接過話音,「這暗訪講究的就是一個『暗』字。大哥您就不用說了,身上有傷,又太引人注目,肯定去不成。父王手下雖然精兵良將如雲,可論單打獨鬥,隨機應變,誰又比得上我?」

  蕭平章揉着額角陷入沉思,中途的神色似乎鬆動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你一向心性不定,父王不會允準的。」

  「父王還不是什麼都聽你的!」蕭平旌靠在榻旁,拉着兄長的胳膊哀求,「你就讓我去嘛。我雖然不如大哥這麼穩重,但好歹也上過戰場,走過江湖。不管大同府有什麼黑幕,我肯定能給它撕開了!」

  蕭平章被他扯動傷口,忍不住皺眉吸了口冷氣,嚇得蕭平旌趕緊鬆手,扶他在枕上靠穩後不敢再多說,悶悶地趴到榻邊。

  「你自小就聰慧過人,在琅琊閣也學了些常人難及的本事,我自然知道你去最合適。」蕭平章涼了小弟片刻,這才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笑道,「不過要想讓父王允准,你得先答應我兩個條件。」

  蕭平旌猛地坐直了身體,趕緊點頭,「大哥儘管吩咐。」

  「你學藝琅琊,世上能傷你的人並不多。但孤身暗訪,說不準會遇到什麼樣的事。大哥希望你不要忘了,查明真相固然重要,可你自己的安危,一定要排在第一位。」

  蕭平旌心頭一熱,默默將兄長的手握在掌中,用力頷首。

  蕭平章輕輕回握了他一下,繼續道:「其二,我大梁治國,法度為先。有些機謀巧變可以用,但絕不能失了分寸。只要你查出內幕,拿到佐證,相信朝廷自有公道。切莫因一時義憤,私刑處置。」

  大哥說得這般鄭重,蕭平旌自然也不敢嬉笑,急忙站起身來,抱拳應道:「兄長所命,平旌明白。」

  這時外門房門輕響,東青捧了碗仍帶着熱氣的湯藥進來,林奚步履輕盈地跟在身後。

  蕭平旌回頭看見是她,臉上本能般立即堆起了笑容。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林奚主治兄長的傷情,自己卻把人得罪着實在不是個事兒,這幾天找着各種機會,已經道了兩次歉。

  平心而論,林奚倒也沒怎麼甩他臉色。他去道歉,人家就說沒有關係;他熱情問候,人家也點頭回應;他送琅琊閣的靈藥討好,人家客氣地說不需要。

  但蕭平旌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林奚不是特別想理會他。

  就比如現在,他笑得臉上快要生出一朵花來,林奚卻如同沒有看見,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又在榻前向蕭平章微行一禮,便坐下開始探脈複診。

  蕭平旌不敢在此時驚擾,眼巴巴地等了許久,只等來簡單的兩個字:「還好。」之後根本來不及多問一句,林奚便已起身告退,頭也不回地快速離開。

  撈不着說話機會的長林二公子有些沮喪,鬱悶地坐了下來向兄長抱怨:「你看這個丫頭實在小氣,我不過當時嚇着了,說了幾句沒過腦子的話,她到現在還計較呢!」

  蕭平章喝完藥漱了口,笑道:「我看林姑娘不像是愛計較的人,也許是因為你話太多,人家有些煩你罷了。」

  長林世子這句話,當然只是在跟自己弟弟開玩笑,但此時的林奚,倒的的確確是有些心煩。

  兩人之間的久遠羈絆,她自小就知道,師父這幾日在想些什麼,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蕭平章脫離兇險後的第一晚,黎騫之便假裝隨意地問過她對於初見蕭平旌的印象,接下來的幾天又連續找機會問了好幾次,問得林奚十分無奈。

  母親臨終之時,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對她說:「嫁給從軍之人,送他出征,日日驚惶的滋味,娘最清楚。王府富貴終如煙雲,娘只希望你將來……能有一個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的人……」

  林奚一直都記得母親的這句話,也一直都以此為由,要求師父不可透露她的身份。但無論嘴上說什麼,她自己心裡明白,所謂母命難違,不過是一個藉口,她其實並不介意將來的夫君要上戰場,堅持躲避的真正原因,只是她根本不想出嫁,更加不想嫁入森森王府。

  自小跟隨師父學醫識藥,從救治第一個病人,到後來有能力坐鎮醫堂,林奚向來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不是相夫教子,不是一世安穩,更不是尊榮富貴和他人的艷羨。她的所有快樂和滿足,全都來自於對醫術的精研與執着。她想要見識更多的未解疑症,想要走遍天下,嘗識百草。

  侯門一入尚且深深如海,更何況七珠王府那般門楣。林奚不能想象自己嫁入深宅,如同其他女子一樣,一生都只是夫君背後的影子。

  與心底這份抗拒相比,長林二公子這個人品性如何,是否討人喜歡,對於此時的她來說,根本就只是細枝末節而已。

  回到單獨供她居住的小院,林奚甩開了胸中的煩悶,靜下心來,按照傷者最新的病情調改藥方,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轉暗。

  黎騫之辭別老友歸來,看上去心情甚好,認真地陪着女徒研討了蕭平章的方子,其間既沒有提起長林二公子,也未曾像前幾日那般,旁敲側擊勸說她坦露身份,讓林奚稍稍放鬆了一些。

  晚間一同用膳時,老堂主挑揀女徒喜歡的話題,跟她聊了好一陣子醫理,到最後才輾轉提起了大同府。

  「這次甘州危局,起源就在後方沉船的那段河道上。因為這場劫難,咱們扶風堂也折損了五位大夫,為師一直很擔心大同府的分號支撐不住。」黎騫之看着林奚在燈下沉靜的面容,用商量的口吻小心地道,「若論辦事細心沉穩,我帶的這些徒兒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眼下世子爺的傷勢已經穩住,為師想讓你走一趟大同,料理善後如何?」

  堂內大夫沉船遇難,林奚自然十分關切。黎騫之提此建議她倒沒有想得太多,起身行了一禮,應道:「林奚聽從師父的安排。」

  黎騫之面上露出笑意,按了按手讓她坐下,又道:「這件事疑點重重,長林王爺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調查,若是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你務必全力相助。」

  林奚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王府派員,地方上豈敢不小心接待,何須我醫坊相助?」

  黎騫之搖了搖頭,「這樣的事情,明察很難有效果,不好從北境打着旗號帶人過去。我琢磨王爺的意思,應該會先派一個人去瞧瞧。」黎騫之笑着解釋道,「咱們醫坊雖無權無勢,至少地頭還算熟,多多少少總能幫上些忙。」

  林奚一時沒有想到蕭平旌身上,思索片刻也表贊同:「此事若真的與大同州府有關,那王府要應對的就是熟悉本埠的地頭蛇,一下出現太多生面孔,確實難免讓人起疑。」

  黎騫之見她點了頭,立時不再多說,又叮囑了幾句如何給遇難者善後的事,便起身離開,來到蕭平章休養的內院。

  由於日間服藥的緣故,蕭平章斷斷續續睡了許久,此時精神還好,正在翻看東青幫他偷送進來的軍報,一見老堂主進門,忙塞進了枕下。

  黎騫之笑了笑,也未揭破,給他診完脈,方才責備道:「養傷最忌勞神,一旦傷情反覆,延綿成了痼疾,那便是得不償失。世子如此通透,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