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60章

海宴

  蕭平章從天牢過來之前,先派東青向值守的禁軍打了招呼。此時輪班負責的是另一位副統領鄭春洮,他素日便是個小心的人,生怕在自己的監管下出什麼亂子,聞報後立即點了兩支小隊等在街口,想要陪同長林世子一起進去。

  蕭平章笑着謝過他的好意,溫言勸撫了一番,竟連長林親衛都留在了外頭,只讓平旌跟在旁側,兩人一起走進了驛館的大門。

  館內主廳已由內廷司以最快速度布置成了靈堂,惠王的楠木棺槨停在正中,兩邊素燭高燒,白幡飄展,銅盆內紙錢成灰,尚有餘溫。

  拓跋宇一身麻衣立於棺前,雙眸紅腫,似是一夜未眠,面色灰敗枯槁。

  蕭平章在廳外庭中停步,先示意平旌將帶來的兩把青鋼劍放在旁邊石桌上,方才揚聲叫道:「拓跋公子。」

  拓跋宇回頭一看,眼睛頓時就紅了,足尖點地飛撲而出,一掌直擊蕭平旌的面門,霎時間拳來腳往,斗得是難分難解。

  蕭平章拿起石桌上的青鋼劍,朗聲道:「瀚海拓跋氏,當然要用劍不是嗎?」說罷手腕一抖,雙劍出鞘飛向兩人。

  蕭平旌與拓跋宇騰身躍起,各自在空中接劍,隨即又戰在一處,劍風之暴烈,連庭中大樹上青翠的樹葉都被卷離了枝幹,四散飛落。

  數十次火星迸發的交擊之後,兩柄劍身已漸現裂痕。蕭平旌雙眸明亮,高聲道:「拓跋公子,你看清楚了!」

  說罷,他縱身而起,當空重重劈下,其身姿、力度和劍勢都與那日重華郡主極為一致,鋒刃擊在拓跋宇橫擋的劍身上,兩劍同時斷裂開來,他隨即轉動手腕,劍柄向前一送,點在對方半段斷刃的尾部,令其破空飛出,直直地釘在兩丈遠的樹幹上,沒鋒而入。

  拓跋宇握劍僵立,緊緊盯着仍是微顫的樹幹,胸口劇烈地起伏。

  蕭平章走上前一步,慢慢道:「拓跋公子,無論你信與不信,這才是事實。」

  拓跋宇回頭看向他,痛苦地搖着頭,想要努力說服自己,「不,不是這樣……你們梁人太過狡猾,這都是為了要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推給我大燕的郡主……」

  「貴國朝中是何情形,拓跋公子想必比我清楚。舍弟指控重華郡主是不是真有那麼荒唐,你也可以放在心裡細想。」蕭平章轉頭看了小弟一眼,「說句不好聽的實話,憑家父的地位和戰功,讓舍弟認一個疏忽意外之責,我長林王府也並不是擔不起。可這樣只圖息事寧人,對惠王殿下的在天之靈是否公平呢?」

  拓跋宇全身一顫,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靈堂。

  蕭平章也隨同他看了過去,面上浮起悲愴之意,「我與惠王殿下雖然只有數日之交,相知不深,但卻足以知道他對於家國將來是早有設想的。也許對於貴國有些人而言,雙方都不再深究是最好的結局。可是拓跋公子,你千里護送他來此,自然與那些人不同,你就真的願意帶着一份湮沒真相的國書……就此扶棺而歸嗎?」

  半柄青鋼斷劍從拓跋宇的手中滑落,他猛地衝進靈堂,雙手顫顫地撫上棺身,本以為早已乾涸的淚水再次湧出。

  蕭平章示意平旌留在院中,自己緩步走上台階,抬手齊額,在靈前肅然行了弔唁之禮,「我長林府雖不畏戰,但也絕不好戰,並不想挑起兩國紛爭。舍弟不願承擔罪責,絕非蔑視貴國之力,而只是不想混淆事實,反倒讓真兇漁翁得利。記得惠王殿下曾經說過,邊境安穩,民生豐足,方是他心中的立國之本。如今他不在了,也不知這份宏圖夙願,還有沒有人能替他實現?」

  拓跋宇發顫的雙手按在棺木上,用力收握成拳,突然問道:「我相信令弟絕非有意,但他真能確認……重華她不是失手?」

  「不是失手。」

  「大梁也肯定會在國書上直接指向她嗎?」

  「會。但是貴國陛下能否相信,在下就不知道了。」

  拓跋宇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緊牙根,眼中的淚水已被怒意燒乾,「不管他人如何,我瀚海拓跋氏,斷斷不會眼看着惠王殿下……就這樣平白遇害……」

  長林府對於重華郡主蓄意刺殺的指控,身為北燕人的拓跋宇最初雖有幾分憤怒,但也未曾特別抗拒,反倒是養居殿中議事的大梁朝臣們,一個個驚詫意外,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奇談怪論。荀白水甚至還以為自己不慎聽錯了,怔怔地追問了一遍:「老王爺剛才說什麼?」

  蕭庭生面向梁帝,語調平穩地再次道:「惠王之死並非意外,乃是重華郡主借對戰之機蓄意所為。老臣請陛下於國書之上,據實通報北燕國中。」

  殿中頓時一片低聲譁然,連蕭歆也怔怔地坐着,一時沒有表態。

  荀白水笑容僵硬地拱了拱手,「請問老王爺,這個說法以何為憑啊?」

  「犬子是當事人,本王相信他的眼力和判斷。」

  「……呵呵,不是下官反駁王爺,正因為二公子他就是當時交手對戰之人,咱們才不能以他的說辭為憑。北燕前來和談的皇子死在大殿上,放在往時,那是一件極難收場的禍事。幸好對方國中不穩,陛下又有意維護,朝廷替二公子賠些好處,局面也就隨之平息下去了。既然有這樣的解決之道,又何必非要強自聲辯,半點虧不肯吃,鬧得不可收拾呢?」

  荀白水之言顯然符合不少朝臣當下的想法,廷尉府的吳都尉第一個出言支持,「是啊,如果按老王爺的意思,二公子半點罪責也不肯承擔,非得全部推給一個女人,下官擔心北燕皇帝悲痛之外更添怒火,萬一引發邊境危局,辛苦的不也是老王爺您嗎?」

  蕭庭生搖了搖頭,解釋道:「各位大人多多少少應該也知道,北燕境內如今不僅叛軍勢大,皇室朝臣們也是兩派分立。惠王這一死,本該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可咱們這一退讓禮賠,雖然眼下能平緩事態,但其實等於攬責上身,平白給了北燕一個一致對外的靶子,究其實質,反而是替他們安穩了朝堂。」

  這倒是一個比較新鮮的看法,吳都尉擰着眉心思索起來。

  兵部的甄侍郎是荀白水的門生,眼見他臉色陰沉,趕忙上前一步,笑道:「可是老王爺,陛下之所以要退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它說不清楚。重華郡主到時候肯定是咬口不認,難道因為咱們在國書上言之鑿鑿,就真的能把責任推加到她的身上嗎?」

  蕭庭生淡淡一笑,「沒錯,咱們這個說法北燕國中一定是有人信,有人不信,雙方各不相讓,爭執不下。而北燕皇帝最終會採信哪一邊,現在當然也還估不准。」

  「老王爺有些一廂情願了吧,」甄侍郎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重華郡主是宗室貴女,說她刺殺本國嫡皇子實在太過荒唐,您憑什麼就說北燕朝中會有人相信?」

  「因為事實如此。平旌說她是蓄意刺殺,她一定是。」

  這句話一出,其他幾個準備開口應和的朝臣都被他噎住,突然間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總不能直接指出老王爺這是偏聽偏信,是溺愛吧?龍案後的那位可比他還要溺愛呢。

  在一片尷尬的沉寂之中,思忖良久的吳都尉反而抬起了頭,緩緩道:「臣想了想,覺得老王爺所言有些道理。陛下準備禮賠,原本是以為惠王死於交戰失手,我大梁多少有些責任,可既然事實不是這樣,那咱們憑什麼要替惠王的政敵把事態給平息下來呢?」

  甄侍郎睜大了眼睛看向他,「說惠王死於刺殺不過是二公子的一面之詞,難道咱們就這樣採信了?」

  吳都尉皺了皺眉,「雙方各執一詞,總得挑一邊兒來信吧?大人又不是北燕人,您不信咱們長林二公子,難道打算相信異國的郡主?」

  甄侍郎頓時漲紅了臉,張口結舌地正想要分辯,卻被荀白水以目止住。

  身在朝政中樞多年,在蕭庭生解釋到一半的時候,這位首輔大人就已經意識到他是對的。惠王一死,北燕朝中他的政敵必占上風,他生前越是大力推行什麼,死後就越會被極力抵制,無論大梁此時的應對是硬是軟,燕梁修盟都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可能。至於說老王爺是偏袒兒子才不同意息事寧人,其實荀白水自己也並沒怎麼當真。

  「若論對北境局勢的把握,沒有人能比老王爺更加精準。」荀白水面向梁帝,躬身道,「微臣方才也重新考慮了一下,既然燕梁之間變局已定,確實不必先行讓利。若陛下恩准,內閣可以立即開始草擬國書。」

  廷辯至此,差不多可以算是消解異議,達成了一致,只需要皇帝陛下點一個頭,接下來怎麼處置已是順理成章。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向來對長林王言聽計從的蕭歆,此時的神情卻有些猶豫,對於荀白水稟奏的話,半天都沒有予以回應。

  「陛下……」蕭庭生困惑不解地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陛下心中還有何疑慮,老臣都可以解釋。」

  蕭歆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扶案站了起來,「朕覺得有些煩悶,眾卿先退下吧,請王兄陪朕到外面走動走動。」

  殿下眾人甚是茫然,可又有誰敢多言多問,齊齊行了禮,依序退了出去。

  同群臣一起走下殿外高階後,荀白水快行幾步叫住了刑部的呂尚書,詢問道:「今日未見長林世子,大人可知他去了哪裡?」?「世子即便告假也不會找我,我哪裡知道?」呂尚書朝遠處的殿門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凡是老王爺奏請之事,陛下一向甚少駁還,今兒這是怎麼了?」

  荀白水沉吟了一下,搖頭,「今兒也不算駁還,給北燕的國書肯定會按老王爺提的意思來寫,陛下所憂慮的……大概是這之後的事吧。」

  「這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