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61章
海宴
養居殿的正後方便是整座宮城最高的雲台樓,兩者之間由一條七彩琉璃瓦覆頂的長廊相連。梁帝負手在後,步履緩慢地踱行於廊下,一路行來,完全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時近初夏,天邊雲腳低垂。蕭歆默然步行至長廊盡頭,拾階登上雲台,手扶石欄,極目遠眺,飽含潮意的雨前風穿檐而過,灌滿襟袖。
就這樣靜靜站立了近一刻鐘,蕭歆方轉過頭來,低聲道:「國書可以按王兄的意思擬定,但其他的……朕不允准。」
蕭庭生微微一怔,「陛下,其他的事……老臣還沒有開口呢。」
「王兄想做什麼朕還能不知道嗎?你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處置議案,自然要準備應對最壞的情形。」蕭歆搖着頭,眉頭緊鎖,「無論道理上有多麼對,王兄終究也要想想自己的年歲!上次你從甘州回來時朕就說過,再也不放你去邊境了。」
蕭庭生心中柔暖,微微笑道:「陛下說得不錯,老臣的確是想請旨出京。燕梁之間局勢已變,北境全線的兵力配置必須要有所調整。但這只是防備而已,短時之內,北燕絕對無力南下,請陛下放心,此行並無兇險。」
梁帝依然沉着臉,甚是不滿,「平章是長林副帥,既然只是調整兵力加以防備,讓孩子去不也一樣嗎?」
「後方糧道正在重建之中,這孩子比我細心機變,我想讓他出去巡查一趟,回京城也能隨時監管。」蕭庭生的視線越過重重宮檐,神色變得有些悠遠,「再者,陛下您剛才也說了,年歲不饒人,眼看就奔着古稀去了,也許除了歸土的那一日,這已經是老臣最後一次前往北境……萬望陛下允准。」
蕭歆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心知這一次終究還是拗不過他,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長林王辭駕離開宮城的同時,有兩道口諭從養居殿中傳出。一道命內閣按御前廷議的內容立即開始草擬國書,另一道則直接傳給了刑部提刑司,令其釋放在押的長林二公子。
商文舉接了口諭,十分慶幸自己今日判斷得當,沒有掃了世子爺的顏面,高高興興等在天牢外頭,一看到蕭平章的車駕出現,便立即迎上前去通報了消息。
蕭平章對此並不意外,下車向他致了謝,帶着平旌迴轉府內,打發他先去廣澤軒清洗更衣,再到上院請安。
對於調整北境布防的問題,蕭平章的想法自然和梁帝一樣,打算由自己出行,昨夜為此還與父王爭執了半宿,誰也沒有勸服誰。他原本以為今日宮裡蕭歆能夠強令攔阻,可在書房門前一看元叔暗示的表情,就知道最終未能如願,心情頓時有些郁沉。
「好啦好啦,此去北境並無戰事,只是巡查調配而已,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眼下這樣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適的。」蕭庭生笑着拍了拍長子的手臂,「糧道、京城、陛下、平旌……你要操心的事顯然比為父去邊境要多得多。換了別人,我還不放心呢。」
連梁帝都未能攔下,蕭平章也是無奈,悶悶地站了片刻,道:「那說好了,真是最後一次?」
蕭庭生撫着白髮笑了兩聲,「為父心裡明白,總不能一直不服老,等這次出行回來,便會安心在京城頤養天年,絕不食言。」
這時蕭平旌已經換好了衣裳,也趕來書房請安。蕭庭生倒是知道這次錯不在他,難得沒有怎麼責罵,只問了幾句跟拓跋宇交手時的細節,便讓兩個孩子出去休息了。
走出主院的東側門,蕭平章在迴廊下稍稍停步,將小弟叫到跟前,低聲對他道:「平旌,雖有陛下回護,但出了這樣的事,朝中多少還是有些針對你的議論。父王和我都不在的時候,你是想留在京城,還是回琅琊閣去?」
蕭平旌不由吃了一驚,「什麼叫父王和你都不在?你們要去哪裡?」
到底是將門之子,蕭平旌對於邊境情勢只是沒有細想,並非不懂。這句問話剛剛出口,他便已經反應過來,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你想去哪裡都行,我們也不是馬上就走,不用急着回答。」蕭平章知道虛言勸慰無益,手頭又有許多後續的事情要做,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匆匆向前院去了。
蕭平旌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心裡如同被一團棉絮堵住了似的,說不出的難受。悶頭衝出府門,四處亂走了一陣,最後還是跑進了扶風堂里,坐在林奚的小院中發呆。
逸仙殿事件暫時還沒有傳到民間,但林奚早從蒙淺雪那裡聽到了消息,這兩天一直十分懸心。看見蕭平旌毫髮無傷地過來找她,第一反應當然是鬆了口氣,隨即才發現他的情緒有些異常。
一難過就躲起來,這個毛病林奚已經知道了,並沒有立即上前詢問,反而先讓雲大娘出去沽了些好酒回來。
當晚蕭平旌提壺當杯,看着黑沉沉沒有半絲星光的陰鬱夜空,喝到醉眼矇矓,方才有一句沒一句地將心裡的話說給了林奚。
「我父王年過花甲的人,為了應對這場變局,過幾天就要去北境了。上次甘南之戰後,陛下責令兵部徹底重建大運糧道,大哥也得出一趟遠門去監察進度。」蕭平旌紅着眼睛看向林奚,「如果宮宴那天我不是那麼輕敵,那麼散漫大意,眼下的情勢會完全不同,父王和大哥也就不用這麼辛苦……」
林奚想要勸慰,但又不知該說什麼,默默陪他坐了一會兒,方問道:「他們都走了,那你呢?你要回琅琊山嗎?」
蕭平旌慢慢搖了搖頭,將有些迷離的視線重新定在前方,「不,我會留在京城。」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覺得……這金陵城對你太過拘束?」
「也許是因為近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我明白大哥有一句話是對的。」蕭平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酒壺放回了石桌上,「無論我多想當一個逍遙自在的江湖人,我終究不是。」
第三十三章 禍起東宮
厚沉的陰雲低壓了一日一夜,天邊終於有雷聲驚起,陣陣轟隆直響到凌晨,第一場夏日暴雨傾盆而下,金陵城中不多時便白珠砸地,河滿渠漲,家家房檐如掛水簾。
頂着漫天的雨幕,北燕使團一行走出了金陵城門。素幡低垂,王旗黯卷,拓跋宇騎馬守護在素蓋烏圍的靈車旁側,面上的水流也不知是淚是雨。
重華郡主坐在一輛烏木打制的厚實馬車中,廂體兩側無窗,前方垂簾外是可鎖閉的車門。她低頭看了看手足上扣縛的精鋼鐐銬,清冷的臉上一片漠然,仿佛並不在意回程後必然要面對的驚濤駭浪。
天亮後稍有停歇的雷聲再次響起,幾道亮閃撕開了白晝如夜的暗沉。在這般惡劣的天候下,除了滿懷悲愴只想早些回返故國的遠行者以外,就唯有暗處搜尋傳遞各種消息的人,還在金陵的街巷中穿行奔波。
冒雨奔回乾天院的韓彥在丹房外的挑廊下脫去濕淋淋的箬笠與蓑衣,接過侍童遞來的手巾抹了抹臉上的水痕,飛快地奔進門內。
熊熊燃燒的丹爐前並無濮陽纓的身影,韓彥的腳步稍停了一下,徑直便轉向套配在丹房一隅的淨室。
這間淨室四面白牆,毫無裝飾,正中放着一張大大的條案,案上擺滿各式瓶罐器皿,盛放有許多看上去奇奇怪怪的草植蟲甲等物。濮陽纓站在案前,手裡拿着一隻玉碗,正用木勺小心挑揀着不同的物料混放進去,再以銀杵輕輕搗碾。
韓彥在門外安靜地等了片刻,直到濮陽纓抬頭看了他一眼,方才近前躬身道:「師父,據兵部消息核實,長林王與世子已由陛下允准,確定七日後一同離京。」
濮陽纓手上的動作稍停,面上浮起冷笑,「再過一個多月,皇帝也要按慣例去衛山守齋,這幾個大人物一走,我就輕鬆多了。」
韓彥忙提醒道:「可是長林世子只是去巡察糧道而已,聖駕離開不久,他就會回來了呀。」
「等他回來的時候,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到時一團亂局,多他一個人也沒有什麼。」濮陽纓看樣子並不在意,隨口又問道,「那蕭平旌呢?他是跟隨父兄一起離開,還是回琅琊山,或是留在府中?」
韓彥的臉色有些沮喪,「這個還不清楚……蕭平旌無爵無職,行蹤不需報備,長林府裡面的消息,一向又很難打聽……」
濮陽纓垂眸沒有說話,面上倒也並無惱意,抬手拖過來一隻銅盤,將玉碗內碾磨好的藥粉倒了進去,加了半盞預先準備的草汁,攪拌均勻,走到外間丹爐旁,將銅盤以鐵夾懸置於爐火頂上,不消片刻,盤內便迅速騰起一片泡沫,顏色青綠,發出滋滋的聲響。
韓彥好奇地伸頸看着。
濮陽纓瞥了他一眼,「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知道。師父骨髓有傷,這是您準備調理身體的靈藥。」韓彥想了想,又恭維道,「師父上可測天數,下可知地理,連醫道都如此精通,真可謂天縱奇才,世間之完人也。」
濮陽纓仰頭嗤笑了兩聲,嘲諷道:「世上豈有完人?人的精力總歸有限,能專精一樣就不錯了。這些年我須臾不停,忙都忙不過來,哪還有時間修習什麼醫道?」
韓彥抓了抓頭皮,「可是……這個不就是師父您自己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