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65章

海宴

  降爵之後,萊陽府的用度自然大大不同以前,蕭元啟瞧了一眼牆角細細焚着的薰香,桌上才用井水湃過的鮮果和阿泰手中端着的碎冰,知道這位老僕為了好生照顧自己必定費了許多精力,心口微微有些發熱,抿着唇角道:「我向來不怕暑氣,把帘子拉下來就行了,何必又去找這些東西。」

  阿泰將冰盆放下,上前給蕭元啟寬下外袍,又捧來一杯涼茶,邊忙碌邊嘮叨,「往年消暑都有的東西,今年自然也該用。阿泰好不容易安排齊整了,拿過來伺候小侯爺睡中覺,誰料想您竟然不在屋子裡……這天熱,京城裡又到處都是勢利眼睛,沒有要緊的事,您還是不要出門的好,就算真要出去,也不能一個人都不帶啊……」

  蕭元啟大口將手中涼茶飲干,隨他念叨,並不接言。

  「小侯爺,您這一向……不是悶頭拼命練功,就是一個人悄悄出府……」阿泰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您是不是卷進什麼事情里去了啊?」

  蕭元啟將茶碗放回桌上,自嘲地一笑,「放心,我現在哪裡有資格卷進任何事情里?我只是……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定。」

  「什、什麼最後的決定?」

  「決定將來……到底要站在哪一方。」

  蕭元啟語調冰冷的這句話阿泰完全聽不懂,但卻本能地不敢再細問。在他看來,憑着先帝皇孫這個身份,只要肯和順低調,萊陽府自然就能偏安於京城,平穩度日,可惜的是他的小主人顯然並不這麼想。

  用過果子點心小憩了片刻,蕭元啟起身將今天耽擱的練功時間重新補足,苦練至子夜方沉沉入睡,早起隨意吃了些麵食,不顧阿泰勸阻,再次獨自一人離府而去。

  此時外間城門方開,街上人流稀疏。蕭元啟正打算抄小巷前往乾天院,突然看到一個跟昨日渭三哥形貌相似的人從城門外的方向走了過來,不由吃了一驚。

  遠遠跟在後面,此人果然直奔乾天院,在後殿角門邊輕叩了兩下。門板很快就打開,渭無病探身出來,將他接了進去。

  「看來你的手下人還不少,連同胞兄弟都有……」蕭元啟將身子半隱於山坡林間,一邊思忖着,一邊喃喃自語,「他們在京城進進出出,還專門跑去赤霞鎮踏看,到底是在圖謀什麼……」

  正在沉思不解之間,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侯爺忙了好幾天了,如果真想知道我在做什麼,為何不來直接問我呢?」

  蕭元啟頓時驚跳起來,快速轉身,只見林間小徑的另一頭,濮陽纓笑盈盈地立在那裡,神態輕鬆,手裡一柄絹扇輕輕搖着。

  蕭元啟繃緊了雙頰,面色鐵青,本能地看了看左右,「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小侯爺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調教之後,身手武功大有長進。你跟了我手下的人這麼久,他們居然完全沒有發現……」濮陽纓微挑雙眉,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在白神護佑,在下還有些卜算之才,方能在此提前迎候。」

  說自己的行動是被他卜算出來的,蕭元啟怎麼可能相信,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如果在下猜得不錯,小侯爺近日這番折騰,想必是心思還有些未定……」濮陽纓向他走近了兩步,眯起雙眼,「難不成……你還真的想過要倒向長林王府,指望他們給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嗎?」

  蕭元啟揚起了頭,道:「就算我真的這麼想過,上師又能怎樣?」

  濮陽纓神色不驚不怒,緩緩在林間負手踱了幾步,嘆道:「我真是想不明白,萊陽侯府衰敗至此,小侯爺孤苦一人無依無靠,究其根源,全都在於令尊當年案發。你就真的一點兒都不怨恨蕭平章的父親?」

  「上師舌利如刀,每每說出話來,總能捅進人的心裡。只可惜我蕭元啟不是家母那樣的深宅婦人,偏聽偏信,由你擺布。」蕭元啟咬着牙根冷冷地一笑,「看我如今的境遇,若說心中無恨,那當然是假的,但若因為長林王爺奉旨清理家父當年的案子,就非要說他是我的殺父仇人,上師自己不覺得有些勉強嗎?」

  濮陽纓停下腳步,深深看了他片刻,突然仰頭笑了起來,「小侯爺誤會了,我所說蕭平章的父親,指的可不是長林王啊。」

  自從家中慘變之後,蕭元啟以為已經沒有什麼能真正驚到自己,可濮陽纓此刻拋出來的這句話,卻猶如晴空打下來的一個霹靂,將他震得瞠目無言。

  「長林軍左營大將軍路原,先帝親封三品軍侯,甘冕兩道十一州的軍務由他一手掌控,而令尊萊陽王的采邑封地,剛好就在這十一州里。」濮陽纓的語調陰寒如冰,「大梁制度軍政分離,若沒有長林旗下這位大將軍的合作和參與,令尊一個人能犯得了那麼大的事嗎?」

  第三十五章 昔年稚子

  大梁北部諸州水系略疏,僅有渭、汾兩道與一些支流,另開鑿了大陵運河通向甘北,三條河道中樞運轉之地便是袁州。長林王父子同行至此後,蕭庭生將會北上赴寧州主營,而蕭平章則轉道向東巡察新開糧道。

  即將分道而行的前一天,蕭庭生下令在州府盤整一日,自己卻並沒有休息,早膳後便叫上蕭平章縱馬出城,身邊只有元叔率數十名親衛跟隨。

  袁州雖是兵家重鎮,但多年不開商道,不似南方城池那般人流通衢,出城二十里已是一片野嶺,展目望去山林青翠,澗水幽藍,時有鳥鳴啾啾,景致倒還不錯。

  到了山腰處,蕭庭生令元叔等留在原地,示意平章一人跟隨,離開了獵戶踩出的小路。前方灌木深深,野茅過膝,他親自拔劍砍開,最後來到一處向南的山坡前。

  乍看之下,這片山坡與他處似乎並無太大差異,都是樹身林立,野草迷離,但近前數步後,便可發現林間被清理平整出了一片開闊的草地,正中間隆着一個青綠的土丘。

  蕭平章此時已經猜到了什麼,遲疑地停下腳步,好半天才走了過去,低聲問道:「這就是他?」

  「琅琊閣給你的那個錦囊里,不可能告訴你太多的細節,」蕭庭生在墳前立定,神色哀沉,「袁州是他祖上原籍,他一直說要埋在這裡。我雖然順了他的心愿,但你知道的……終究不能為他立碑。」

  蕭平章在土丘前緩緩跪下,陰潮的露氣滲入膝下的布料,衣襟透濕的同時,眼眶也微微發紅。

  山風吹來,墳上青草低垂。蕭庭生不由想起了當年雪廬排習劍陣的快樂時光,想起了武英殿外暖陽輕柔的冬日午後,想起了先生給他們整理衣襟的那雙手。

  掖幽庭里上百個小罪奴,先生挑選了三名稚子,這一世的緣分,盡始於此。

  大哥路原,自己,三弟林深。在先帝的王府中,他們是那般珍惜自己的新生,那般努力地想要回報恩情。他們一起習武學文,一起選擇從軍,一起在長林初建的北境沙場上,餐冰臥雪,躍馬殺敵。相比於林深的平淡穩實,路原的才華和鋒芒是蕭庭生最大的支持和依靠,當年的長林雙璧,風采冠絕一時。

  「戰場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可以交託生死的兄弟更重要。我們彼此救過對方多少次性命,根本數也數不清。論起在長林軍中的戰功,你父親一點兒都不遜色於我。」

  蕭平章的語調有些輕顫,「那他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是啊,什麼時候?

  富貴虛華,尊榮權柄,時常可以讓人忘記初衷,忘記本心。人的貪慾總是無休無止,不管已經得到了多少,總會覺得心有不足,會覺得自己還應該得到更多。所以先生在臨終時才會百般叮囑告誡,無論將來如何位高權重,千萬不可迷失其中。

  「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因先帝嚴厲而怨懟,莫因陛下寬厚而放縱,時至今日,自認守住了對先生的誓言,可是……」蕭庭生按住平章的肩頭,用力握了一下,「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滑向了深淵……」

  蕭平章眸中微微有淚,「可是他後悔了,他終究不是一個壞人,對不對?」

  「一時的貪念和軟弱,抹去了他血戰十年的功勳,但人心最後的良知和底線,卻沒有那麼容易抹去。是他救下了萊陽王想要滅口的十七個關鍵人證,也是他保全物證,寫下自首的供書,派人交到我的手中……」

  二十多年過去,蕭庭生仍覺得胸口有些模糊的疼痛。以前在戰場做錯了決定,都是路原向他提出,甚至替他補正,可是當路原走錯路的時候,自己卻沒有及時察覺,沒有將他從深淵中拉回……

  「先帝最忌軍中貪腐,更不會容忍長林之名有絲毫污點,當我接到供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父親存了必死之心……」

  蕭庭生布滿老繭的手顫顫地撫上蕭平章的頭頂,那一年的潑天風雪似乎又再次漫過眼前。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狂奔,數匹坐騎倒臥在冰滑的路面,卻仍然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夫婦倆自縊的屍身懸在冕州軍衙的後院,而五歲的平章卻在廂房的暖炕上一無所知,安靜地玩耍。

  蕭庭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將那小小一團身體抱進懷裡。從那一刻起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心裡永遠的骨肉。

  蕭平章的前額伏入土丘的茵茵綠草之中,掩住低沉的哭泣聲,「他曾經做過這樣的錯事,父王為何還是要堅持立我為長林府的世子?」

  「因為你在我身邊長大,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孩子。」蕭庭生蹲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上臂,「我的先生曾經說過,長林風骨的承襲和延續,並不僅僅是在血脈之間……平章,你從來都沒有讓為父失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