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66章
海宴
袁州城外的晴空下,長林王將長子摟進懷中緊緊抱了一會兒,兩人互道珍重,彼此分別。而乾天院外的密林中,跌坐於地的蕭元啟卻沒有一雙扶他起來的手,耳邊只能聽見濮陽纓冰寒的聲音。
「像路原這樣的人,註定了不可能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既有貪慾和野心,卻又不夠狠辣,放不下那些所謂的過往,所謂的情義。他就和你現在一樣,以為已經選定的路,還可以回頭,已經做過的事,還可以彌補。但事實上呢?害人害己,死後都不知道埋在了哪裡,想必是連一座墓碑都沒有的。他那位口口聲聲要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又替他爭到了些什麼?」
蕭元啟紅着眼睛看向他,「至少他收養了蕭平章……」
「沒錯,區別就在這裡,關鍵也是在這裡。」濮陽纓仿佛知道他要說這句話般,拊掌一笑,「因為有長林王的尊榮和權柄,蕭平章一個養子,才能享有如今的地位。令尊可是先太后嫡出之子,陛下的胞弟,他如果沒有壞事,你和你母親怎麼可能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小侯爺啊,你若是假意與長林府的人交好,那是你聰明,但你若是真的願意以後就聽從蕭平章的指令,恐怕萊陽王爺泉下有知,也是不得安寧的。」
蕭元啟扶着樹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腦中混沌一片,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他多說一句話,咬牙轉身,腳步有些虛浮地向山道邊走去。
濮陽纓漠然地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似乎也沒有打算繼續緊逼,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韓彥從後方走來,低聲道:「師父對這位小侯爺,倒是格外寬容。」
濮陽纓淡淡一笑,「蕭元啟聰明多疑,不夠聽話,連我都沒辦法把他當成一顆隨意擺弄的棋子。但反過來說,像他那樣有頭腦又能隱忍的人,遠比其他人更加危險。我在他身上下的工夫,為的只是將來他能成為埋在大梁皇室中的一根毒刺。以後就算我不幸輸了,死了,只要他還活着,這座金陵城就不可能真正地安靜下來。」
這位白神上師對他的評價,此刻的蕭元啟當然已經聽不見了。他渾渾噩噩地回到府中,覺得這些時日的奮發努力是那麼可笑,同時又是那麼的可悲。阿泰驚惶地迎上前,模模糊糊間應該是在詢問什麼,但他不想聽,也不想回答,吼着命人拿來烈酒,獨自關在房中悶飲,有時睡,有時笑,有時又呆呆坐着,雙眼放空。
就這樣自我鎖閉了兩三天後,蕭元啟終於平靜了下來,走出房門開始繼續練功,除了臉上愈發沒有表情以外,他看上去似乎已經恢復了正常。
院外傳來蕭平旌和阿泰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長林二公子應該是來叫他喝酒。蕭元啟橫過劍鋒為鏡,看着自己蒼白扭曲的臉,突然有一種衝過去詢問蕭平旌的衝動。
問他到底知不知道,問他是不是真的甘心此生就是個次子,只做長林府的一個閒人。
但當蕭平旌隨後真的推開房門走到面前時,這位萊陽小侯爺卻只是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了無可挑剔的微笑。
七月十九是武靖帝忌日,蕭歆按慣例將去衛山皇陵守齋半月,以盡孝禮。往年諸皇子一般都會隨行,但前不久東宮走水,蕭元時受了驚嚇,荀皇后以醫囑不宜遠行為由,跪求梁帝將他留在京城。蕭歆對太子的疼愛之心其實並不少於她,稍有猶豫後予以允准,想着衛山自有皇家羽林營扈衛,還將荀飛盞也給東宮留了下來。
梁帝起駕離京的第二天,韓彥再次來到孤山野嶺間的那個山洞中。浸在藥桶里的男子已被平放在床板上,雙眸向上翻出眼白,手足痙攣,眼角有暗紅的血線流出。
韓彥用布巾緊緊掩着口鼻,稍顯懼怕地躲在牆角。
渭無忌神色自若地拿了一個瓷瓶,收集着病人眼部流出的污血。旁邊的韓彥有些不安地問道:「京城的規矩比其他地方可要嚴整太多,赤霞鎮只要連續出現七個病例,接診的醫坊就會立即上報京兆尹府,官府若是反應得當,很可能無法蔓延成疫情……」
渭無忌淡淡笑道:「這一層,掌尊大人早就慮到了。放心吧,在官府還有能力控制一切之前,他不會讓人發現赤霞鎮出了這樣的事情。」
集足了兩瓶毒血後,渭無忌用木塞緊緊塞住瓶口,裹入布巾中,轉身掀開垂簾走到了外間中庭。韓彥捂着口鼻趕緊跟了出來。
等在外頭的渭無病不由笑了起來,道:「彥哥兒不用害怕,赤霞鎮那邊自有我們兄弟動手,你回去陪掌尊大人等着就是了。」
韓彥巴不得這句話,笑着又恭維了兩句,飛奔着離開這個有些不敢呼吸的山洞,回到乾天院向濮陽纓稟報了行動的進展。
濮陽纓仍在淨室中擺弄配製他的霜骨之毒,聽了後只點了點頭,手下絲毫未停。玉碗中調製出的藥汁看上去比上次稀薄了一些,拿到丹爐銅盤中熬製之後,倒出的液體已由墨綠轉為淺青,令濮陽纓唇角的笑意更深。
當夜二更時分,靜寂的後殿外廊上終於響起了腳步聲,獨自在燈下對着棋盤打譜的濮陽纓立起身,眸中難得出現了一抹熱切之色。
門扉輕動,渭無忌通身黑衣快步走進,抱拳行了禮,簡潔地道:「稟知掌尊大人,赤霞鎮三處水源,都已投下引發疫病之物。大約數日後,就能有明顯的病例。」
「沒有人注意到你?」
「絕對沒有。」
濮陽纓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很好。從現在開始,每一步都必須十分精細。看來我也該準備進宮,再去見見那位皇后娘娘了。」
在濮陽纓所有的手下中,渭無忌最為了解他的計劃,此刻的神情有些憂慮,「……就算一切順利,只要事發,最終必會查到掌尊大人您的身上,只怕這以後,您就不能在京城裡公開立足……」
「你我到金陵來,又不是真的想要謀一份富貴前程。」濮陽纓返身回到棋台邊,低垂的眼眸下一片陰影,「只要能讓仇人們嘗一嘗當初咱們受過的苦,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渭無忌抿緊唇角,臉頰也閃過一抹激動的潮紅,「是。我夜凌城中地獄般的噩夢,的確該讓仇人們也見識見識了。」
乾天院暗夜中的這絲波瀾,荀皇后當然完全不知。她只知道白神院中已為太子設立了破解凶劫的祭壇,一心等着濮陽纓再次進宮稟告施法的效驗。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荀皇后信了凶邪一說,只要見到太子,就會覺得他臉色不好,焦慮之情一日深似一日,聽到濮陽上師在外請見,立即叫素瑩將他接了進來。
進殿行過禮後,濮陽纓瞧了瞧皇后的面色,關切地問道:「娘娘看上去神思不安,想是多日未得安眠了?」
「你先不要管本宮,快說,為太子施法效驗如何?」
「回稟娘娘,入侵紫微的陰芒已向乾宮映射,指向帝京西位。臣特意派人去京西赤霞鎮看了看,天劫移轉,已初見效驗。」
荀皇后長長吐了口氣,閉目片刻,語調有些低沉,「赤霞鎮替太子應劫的子民皆有大功,事後,上師一定要替本宮好生撫恤。」
濮陽纓微微挑了挑眉,「娘娘,大功還未告成呢,現在說撫恤恐怕早了些吧。」
荀皇后吃了一驚,「你不是說已有效驗嗎?」
「京城是全天下規程最嚴之地,一旦出現異常,醫坊自然會通報官府。若赤霞鎮被救治及時,災厄得解,那麼太子殿下不僅難保萬全,恐還有反噬之憂。」
荀皇后怔怔地瞪了他半晌,面色如土,「你……你從來沒有說過反噬的事情啊!」
「娘娘先別心急。」濮陽纓安撫地抬了抬手,「關鍵之時,只要您不心軟就行。據微臣所知,京兆府尹李大人,可是荀閣老在世時最得意的門生啊……」
荀皇后此時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於發狠地抿了起來。
由於衛山與京城間飛騎聯絡一日即可抵達,梁帝守齋與春獵不同,隨駕而去的除了近侍御醫等人外,便只有幾位王弟、內閣中書令和兩名大學士,並無更多的宗室朝臣。蕭平旌往年也不常去,今年因為惠王事件餘波猶在,梁帝更是命他安靜在府。
此時距蕭庭生父子離京已有近兩個月,蕭平旌估算着兄長差不多再過十來天就能回來,倒是越發的老實,除了每日認真研習功課外,最多也就是去扶風堂找找林奚。
自那日林奚聽了他一句玩笑話離開之後,好像突然之間就忙碌了許多。蕭平旌到扶風堂里十次大約只能見到她兩三次,每次都還有許多病人,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但若說她仍在生氣,卻又沒有擺臉色使性子,言辭態度都很溫和,就是透着幾分不明不白的疏遠,讓蕭平旌百般捉摸不透。
夏季暑氣旺盛,蚊蟲飲食皆易致病,醫坊的病人增多倒也並不是假的。林奚每天忙於接診精研病例,不給自己留半點空閒時間,倒也能忘卻大半的情思。
這日她剛送走一位發熱的病人,杜仲從店外走了進來,面上帶着幾分疑惑不解之色,問道:「近來有件奇怪的事情,姑娘可注意到了?」
林奚抬頭,「什麼事?」
「京城和周邊附廓的幾個縣府,最近有人在大量收購白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