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7章

海宴

  蕭平章素來是個溫潤的性子,又知他好意,低頭聽了,未駁一字。可老堂主前腳剛走,他後腳又忍不住將軍報翻了出來,邊看邊細細思量。

  甘南之戰的異常,守城之時他便已有所察覺,這幾日躺着靜想,思路更是越來越清晰。

  眾所周知,甘州營是由世子直轄的嫡部,稱得上長林全軍精銳中的精銳。自己早已趕來坐鎮,大渝方面也不可能不知道。統觀北境全線,甘南明顯不該是集中主力優先攻擊的地方。但皇屬軍除了虛攻過梅嶺兩日之外,總體兵力十之五六都在集中攻擊甘州城,就好像他們心裡很清楚城中已經斷了補給,戰力大損一樣。

  可大梁境內後方沉船,敵國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榻邊小桌上的燈花輕輕爆了一下,發出噼啪之響。蕭平章自思緒中驚醒,突然看見父親不知何時站在門邊,忙撐着坐起來了一些,叫道:「父王。」

  蕭庭生邁步進來,視線在他手中軍報上停了停,不贊同地道:「你把傷先養好最是要緊,又急着看這些東西!」

  蕭平章笑了笑,「孩兒睡得太久,此時不困,閒着也是閒着。」

  蕭庭生走到他床邊坐下,理了理被角,盡力把語調放得溫和,問道:「我聽平旌說,你到甘州之前,曾經連夜兼程,繞去了琅琊閣看他,是嗎?」

  蕭平章原本已是灰白的唇角慢慢抿起,垂下了眼帘。

  自昏迷中剛一醒來,他就發現原本貼身放在戰袍中的那個琅琊錦囊,已被人好端端地塞在了自己枕下,想來應該知道的事情,父親已然知曉。

  見他沉默了下來,蕭庭生便將視線移開,無聲地陪他坐着,不催促,也不追問。這個孩子從小就太過完美,而世間所有的完美背後,無一不是巨大的壓力與艱辛的自我控制。身為父親,他並不希望再給長子增加一絲一毫的負擔。

  「您自然知道,我並不僅僅只是去看看平旌的……」默然許久後,蕭平章終於抬起頭,從枕下拿出了那個琅琊錦囊,「我向老閣主提了問題,而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父王看過了嗎?」

  蕭庭生眸色柔和,輕輕搖了搖頭,「我什麼都知道,用不着看。關鍵是你……你知道這一切之後,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蕭平章怔了怔,眼底微微浮起淚光。

  怎麼想的呢?從琅琊閣上下來以後,他的思緒一直是那麼的混亂,想要細想,又不願細想。直到那當胸一箭幾乎要刺穿心腑之時,他才突然發現,其實根本不需要多想。

  如果就此逝去,再也見不到父親,見不到平旌,見不到結縭七載殷殷盼歸的愛妻,那麼執念於過去的這些糾結還有什麼意義?

  「孩兒已經明白,以前發生的事情並不重要。」蕭平章半撐起身體,將手中的錦囊丟入床邊的火盆,看着火焰騰起,「父王生於那般憂難之中,最終尚能拋開自己原本的來處,只儘自己當下的責任,平章為何不能?我倒覺得現在比以往……更加懂得父王的心了。」

  蕭庭生的胸口漾起一團暖意,「為父記得你們兄弟倆小時候,性情完全不同。平旌飛揚跳脫,天不怕地不怕的,先帝和陛下都更喜歡他。」他拍拍長子的手背,將聲音刻意提高了許多,「但是你心裡知道,那個小子算什麼,我最偏愛的,從來都是你。」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刻意提高了幾分音量,剛剛來到門口的蕭平旌扁起嘴,用側面的額角敲了敲門框,道:「老爹,您明明聽到我過來了,還非得要說這樣的話,這麼多年,還怕我不知道您偏心啊?」

  蕭庭生挑起眉,斥道:「你自己跟你大哥比一比,難道為父不應該偏心嗎?」

  眼見大哥笑得傷口作痛彎了腰,蕭平旌趕緊過來幫他揉着背,趁機暗中擠了擠眼睛,目光中皆是急切,倒讓蕭平章突然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派平旌去大同府,父子兩個昨天就已經商量好,也分了工。老王去請扶風堂加以匡助,而自己則故意吊着弟弟,壓磨他素來的跳脫和沒耐性。

  可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至少從效果上看來,這一招實在不錯。

  「大哥,你跟父王說了嗎?」蕭平旌見兄長抿着嘴角不語,一時有些着急。

  蕭庭生清了清嗓子,板着臉道:「好啦,你也別再鬧你大哥,他剛才替你說了許多好話,為父已經允准你前往大同府。只不過這件事情不同於你以往玩鬧,既然是真心想要去做,就一定得給我做好。」

  「父王放心。但凡是人為謀算安排的,再怎麼機巧也會有破綻。孩兒此去,絕不會讓父王失望的。」蕭平旌抬起手來,一枚閃亮的箭尖不知怎麼的就出現在他指間,「無論這件事最後指向了誰,無論他有什麼樣的身份,為的是什麼緣故,他敢讓我大哥傷成這個樣子,就休想全身而退。」

  凝視着雪亮的箭尖,蕭平旌的眸中頗有幾分凌厲之氣,令蕭庭生和平章的心頭都不由一凜。

  這個孩子的性情他們兩人比誰都清楚,素來對於所謂正事不甚熱心,能躲就躲。這次之所以如此積極地非要親自趕往大同府,只是因為甘州的這場生死危局,實在是踩到了他的底線。

  他們父子三人共同的底線。

  片刻靜寂之後,老王突然掄起一巴掌,扇在了蕭平旌的頭上,斥道:「補給斷絕危及前線,還有可能是國中有人勾結外族,此乃朝廷大事,所以才要核查清楚。讓你這小子一說,倒變成咱們長林王府的私怨了?」

  蕭平旌揉着頭頂不服氣地頂嘴,「我才不管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呢,對我來說,這雖然是樁公事,但也絕對是私怨!就是私怨!」

  蕭庭生從旁邊抓起一隻茶碗砸了過去,蕭平旌護着頭逃向門外。

  床榻上,蕭平章忍痛笑道:「父王計較什麼,琅琊閣上養了這麼久,可不就得長成這樣麼。」

  蕭庭生苦笑着搖了搖頭,回身又看了看長子微白的唇色,眼瞳微微一收,「不過這小子也沒有完全說錯,此事不管是誰做的,他都休想全身而退。」

  第四章 初遇強敵

  從甘州出發後僅僅三天,林奚就已經確認自己掉進了師父撥打的小算盤裡。

  一次兩次還可以說是巧合,但連續三天都看見長林二公子的身影時不時從眼前晃過,究竟怎麼回事其實已相當明顯。

  長林府派往大同府暗查的那個人,師父吩咐她一定要全力相助的那個人,顯然就是蕭平旌。

  好在林奚生來就是個冷淡清平的性子,最初一陣煩悶懊惱過去之後,她很快便決定順其自然,不必太過在意。

  又過了四五日行程,村鎮漸漸密集,大梁安平繁華的氣象漸顯。渡過津水,便可進入大同府所在的袁州州界。

  時近黃昏,蕭平旌錯過了官船的時辰,經人指點,找到一處野渡,據說這裡有幾戶打魚人家願意在閒時為人擺渡,掙些小錢。

  野渡周邊風光極好,叢叢白葦迎風起伏,一塊石碑豎在岸邊,寫着「津雲渡」三個字。

  蕭平旌隨手扯了根長葦在指間把玩,等待對面的漁船划水而來。有輕微的馬鞭聲在後方響,他一回頭,只見一輛輕便馬車駛來,至岸邊停下,林奚掀簾跳下車,付了車夫幾枚銅錢,也來到渡口邊等船。

  兩人這一路上行程都大差不差,蕭平旌當然也瞧見了她許多次。只不過他心裡懸着事情,人家姑娘又明顯打算對他視而不見,所以就沒有上前招呼搭話。但此時四野無人,只有他們兩個等船的,如果還這麼像是不認識一樣,倒顯得有些奇怪了。

  一時起了頑心的長林二公子主動走過去,歪着頭笑道:「林姑娘,我是說錯過話,得罪了你,可是該賠的禮也都賠了,之後再也沒有敢招惹過你,你幹嗎一路跟着我呢?」

  如果他只是來打個招呼,林奚本想以禮相待,但這句話一聽就知道是在調笑,她自然沒什麼心情回應,只微微皺了皺眉。

  「從甘州到現在好幾天行程了,你和我一直前後腳走着,難道是碰巧嗎?」蕭平旌少年心性未脫,見她不理,又靠近一步,「說真的,你不會打算一直跟着我到大同府吧?」

  林奚心頭微生煩意,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大同府河段出事那一晚,除了三艘軍資貨船沉沒以外,還撞翻了附近的一艘小客船。船上有五個扶風堂的大夫,兩人遇難,三人失蹤。……二公子你有前往大同府的緣由,我扶風堂也有。」

  蕭平旌臉上的笑意不由一僵,張着嘴怔了片刻。他當然聽說過同時出事的還有一艘小客船,但並不知道船上竟是醫坊的人。如今聽林奚這麼一說,剛才的調笑便顯得十分不合適,臉上頓時有些訕訕的,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呃……抱歉,我不知道……剛才我開玩笑呢,肯定不是真的以為你……」

  林奚稍稍向河道方向側過身去,安靜地看着水面,此時又有槳聲傳來,薄霧間一葉木舟駛出。醫女不欲交談之意本就甚濃,現在來了外人更不便開口,蕭平旌無奈之下,只好自覺地閉上嘴,跟在她的身後跳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