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70章
海宴
「濮陽上師說大功尚未告成,你千萬不可插手,一旦半途而廢,怕是會反噬……」荀皇后淚流滿面地哭道,「……我也知道拿子民性命生祭敬神,有違大梁為君之道,可是……可是事關太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請兄長放心,凡是代太子擋災的人,我一定會厚厚撫恤,保他家中所有人一生富足……」
荀白水已是聽不下去,暴怒地抬手掀翻一旁的神案,油燈跌落摔得粉碎,「濮陽纓!我就知道是濮陽纓!」
他疾步在殿內走了幾趟,胸口劇烈起伏,好一陣才讓自己平靜了一些,「那日東宮走水,我知道娘娘必定驚魂難安,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你竟會因為這個……迷失心智到如此程度!」
「可是濮陽上師說……」
「你不要再提濮陽纓!」荀白水蹲下身子,緊緊扣住皇后的手,「妹妹,這一次難說還能不能脫身,你先給我清醒一些!……告訴我,聽從你旨令的人,只有李固嗎?」
荀皇后面色慘白地看了他片刻,先是遲疑地點了點頭,隨即又張開嘴,似乎還想再說什麼,神堂的殿門突然被猛然推開,素瑩慌亂地奔入殿中,叫道:「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突然暈倒!」
惶然失措的荀皇后,幾乎是半昏半醒地被素瑩扶上步輦,驚恐地奔向東宮。荀白水獨自一人在偏殿廊下閉目站了許久,才稍稍找回了些許素日的沉穩。快步走出距正陽宮最近的仁安門,他先派荀樾往巡防營傳內閣鈞令,命孫統領立即查封乾天院,隨後又趕向前殿朝房,看看是否已有赤霞鎮的消息傳回。
剛剛邁入朝房外的門樓,太常寺卿顧況與太醫令唐知禹便迎了上來。一見這兩人的臉色,荀白水的心頭便是一跳,失聲問道:「真是瘟疫?」
唐知禹點了點頭,「死者已近百人,病危者甚眾。幸好民間扶風堂的數名醫者自疫病初發起就在赤霞鎮內,有關表徵變化、診療、傳疫及致死的情況都算是了解得較為詳盡。太醫署據此正在核查舊檔,看看以前是否曾有同種疫病暴發。」
荀白水不是太懂,用力一跺足,「這個時候了還查找什麼舊檔?」
顧況急忙替太醫令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診治疫症,常常要到後期病死者甚多時方才能找到最有效的療法,若是有前人經驗可取,自然能保住更多的性命。」
荀白水抬手拭了拭額上冷汗,語調有些艱難地問道:「那依太醫署的判斷,赤霞鎮的疫情還有沒有可以控住的可能?」
顧況與唐知禹對視了一眼,面色都是說不出的難看,「赤霞鎮已經是這樣了,情形也不會更壞,下官怕的是……」
「是什麼?」
「……這場瘟疫自赤霞鎮起,卻未必能在赤霞鎮終……」
荀白水足下一軟,情不自禁地跌退了兩步。那一刻他幾乎忘記了皇后,甚至都想不起太子,如利刃般划過他心頭的,是「金陵城」這三個字。
渭無量與渭無病並肩站在朱雀大道的街口,遙望遠端的宮城城門。距離赤霞鎮事發剛剛六天,金陵城中已是傳言四起,即便是這條帝都中軸的主道,街面上也顯然清寂了許多。
板車碾過青石的吱呀聲響傳來,幾個呻吟着的病人被抬進了扶風堂。片刻之後,蕭平旌快步從醫坊內走出,跳上馬向西而去。
渭家兩兄弟對視了一眼,臉上都有些快意的表情。
赤霞鎮外那條土路路口的木障依然還在,只是已有一半歪倒。縱馬奔近的蕭平旌還未說話,依約等在這裡的林奚就已經讀懂了他的表情,「主城也有病例了?」
「不僅是主城,還有宮裡。都和這兒一樣,突然之間,多例同發。」蕭平旌看着林奚蒼白的面容,不顧她連退兩步的閃躲,堅持上前握住了她的肩頭,「既然主城已有病例,那麼這道路障已經如同虛設。你和我之間,又何須再多顧忌呢?」
獨自支撐了半個多月,疲累、焦慮、失望和沮喪似乎抽走了林奚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她紅着眼圈,前額緩緩靠向蕭平旌胸前,喃喃道:「若能早加防備,不至於會這樣的……最要緊的那幾天,我偏偏被困在這裡……」
蕭平旌收緊手臂,眸光閃動了一下,道:「我雖然不懂醫道,但是總覺得,這場瘟疫來得奇怪,恐怕不僅僅是天災。」
「你也這樣想?一開初我的感覺就有些不對,所以才捎話給太醫署,讓他們注意水源。」林奚深吸一口氣,試圖振作起來,「接下來主城的情況應該還會惡化,赤霞鎮的慘狀也瞞不長久,朝廷打算怎麼辦?」
赤霞鎮的消息封鎖得很早,裡面是何情形知道的人暫時不多。但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主城病例日漸增加,一旦壓控不住,全城恐慌外逃便在眼前。林奚所問的這句「朝廷打算怎麼辦」,此刻的確是壓在內閣頭頂上最為沉重的一個問題。
確認城西已是疫災的當天,荀白水立時加急傳報衛山,請聖駕暫時不要回京,自己頻頻往返於太常寺和內閣之間,只盼着太醫署應對有效,不會出現最壞的情況。
可惜接踵而至的幾條消息,數日之間便將他的這份奢望打得粉碎。
濮陽纓潛逃無蹤,乾天院人去樓空;
金陵皇城相隔甚遠的不同街坊陸續出現病例;
主城第一個病死者,竟是東宮的一名教習嬤嬤……
唯一可以稱得上有所進展的,是負責查閱舊檔的太醫署醫官終於發現了以前一次相似的疫災,可與其相關的數頁記錄,讀來卻是字字驚心。
「那場疫災在三十年前?」荀白水疑惑地問道,「這年頭雖然久遠,卻還不算隔代,既是大災,難道朝中沒有老太醫記得嗎?怎麼會查了這麼久?」
太醫令唐知禹嘆了口氣,「當時的疫發地實在太遠,已經出了邊境,太醫署並未直接介入處置,所存舊檔中的記載也十分有限。」
「到底是在哪裡?」
「在我大梁當時屬國,夜秦的國都,夜凌城。」
荀白水倒吸了一口冷氣,隱約也想起了一些,「你說的可是……三十年前引發夜秦亡國的那場瘟疫?!」
夜秦之疫突發於國都,因未得及時管制,夜凌全城逃散,終至疫情四起,完全失控。武靖帝迫不得已,詔令長林軍飛山營封住夜秦至大梁的所有通道,逃亡者不得入境,朝廷與民間醫者可自願前往救助,由大梁國庫供給藥品物資。這一事件實在太過慘烈,連當時遠在京城的荀白水,都大約聽過一些傳聞,只不過數十年過去,很難與眼下的事情立刻聯繫起來罷了。
「長林飛山營封境數月,一直到冬天才敢開禁。這場疫災之後,王都夜凌宛如死城,國中人口十損六七,整個皇族更是無人倖存,夜秦之名就此消亡……」
荀白水面色如紙,定定地看了唐知禹許久,才將詢問的目光轉向顧況。
這位太常寺卿明白他想問什麼,抿緊唇角,半晌後方慢慢道:「若按夜凌前車之鑑推斷,無論太醫署上下怎麼竭盡全力,京城的疫情惡化……已是在所難免。」
走出太常寺官衙的大門,步履沉重的荀白水在上馬車時腳下一滑,幾乎跌倒在地,被荀樾一把扶住,「大人小心……現在是直接去朝房嗎?」
荀白水盯着街邊垂柳近午的樹影看了片刻,搖頭,「申時還有一次朝堂商談……先去長林王府。」
荀樾聞言稍稍有些驚訝,但他向來不會多問,小心將荀白水扶上馬車,走向前方給開道護衛傳令。
身在宗室又有實職,朝閣關於京城大局的商談蕭平章自然也要參加,再加上太醫署每日的疫情通報和平旌時不時捎來的最新消息,這位長林世子相比於其他朝臣,更能明白金陵城眼下有多危急,荀白水到訪的名帖一遞進來,他大約就猜到了這位首輔大人的來意。
「接到太醫署通報後,我也去查了飛山營舊檔,」在前廳迎客入座,蕭平章直接切入話題,「其間對那場疫災的記載,大概一致。」
「世子既然閱看過舊檔,想必也已經知道夜凌王都最終的結局。」荀白水的語調在平靜中透着決絕,「如果說金陵城中危局已定,那麼無論如何,這大梁天下絕不能重蹈夜秦國當年的覆轍。此時陛下不在,內閣身負重責,必須早做決斷。」
「荀大人的意思是……」
荀白水咬了咬牙,「趁着局面尚且可控,封城。」
蕭平章轉頭看向廳外,默然良久,「此處畢竟是京城,皇家宗廟、滿城百姓……這樣的決斷,內閣能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