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74章
海宴
因高熱暈迷,蕭元時在枕上昏睡得並不安穩,時時掙動呻吟。旁邊內侍宮女都蒙着黑巾,唯有荀皇后全無防護,含淚緊握着孩子的手,面色蠟黃,凌亂的鬢邊數日之間便添了許多白髮,眸中沒有半絲鮮活的氣息。
蕭平章看了看元時,再看看荀皇后幾無生機的樣子,心中不忍,輕聲勸道:「民間已有病患好轉,太醫令唐大人正在監看藥效,一旦判定新的藥方可以用於療治太子,他會立即趕來東宮……」
荀皇后這幾日守在太子床前,整個人如同痴傻一般,連荀白水跟她說話都沒有反應,但今天不知為何,蕭平章的聲音似乎能夠傳進她的耳中,令她第一次將視線從元時的身上移開,抬起了頭。
長林世子半跪在榻前,眉目柔雅,辭氣溫潤。她在神思昏亂之間,突然想起了年輕時和蕭歆一起住在東宮的那段日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她人生中最為安心,也最為平靜的一段時日。無論先帝多嚴厲,母后多偏心,無論多大的風波,多重的危機,她都沒有像擔心太子這般擔心過夫君,她相信蕭歆可以穩穩地坐在東宮之位上,成為將來的至尊天子,絕對沒有人可以動搖。
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蕭歆的身邊,一直站着長林王。
曾經有多篤定,現在便有多懷疑;曾經有多信賴,現在便有多忌憚。這個世間最為難解的就是心魔,一旦生成,便會扎入骨髓,拔之不去。
「會有嗎?能救治太子的良藥……真的會有嗎?」荀皇后語調模糊,不知是在問面前的長林世子,還是在問她自己。
蕭平章微微皺起雙眉,凝視她片刻,嘆息一聲,起身退出了內殿。
外間的荀飛盞因禁軍事務已被副統領唐潼叫走,荀白水卻一直等在廊下,見蕭平章出來,忙上前道:「世子若有時間,請借一步說話。」
他是內閣首輔,蕭平章就算再忙,也不至於連跟他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當下欠了欠身,兩人一起走到側旁的平台上。
「記得那日世子帶着二公子來朝房,曾經指控京兆尹李固,說他有刻意延誤疫情的嫌疑?」
蕭平章淡淡道:「不是曾經,我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京城向來防備齊全,細究疫情失控的根源,就在於最初有病例上報時,李固不僅不按例處置,還強行封鎖了一切消息,導致赤霞鎮疫情慘烈,人力物力因此被牽制了許多,之後主城再突然多例病發,怎麼可能不全城恐慌?朝廷顧此失彼,疲於應對,大災的局面由此而成。其間環環相扣,人為的痕跡太過明顯,荀大人理政多年,不可能看不出來吧?」
荀白水按了按額頭,神色黯然,「沒錯,我看得出來。不瞞世子說,我已經提審過李固了,這就是他的供詞。」
蕭平章疑惑地接過他遞來的兩頁紙箋快速掃看了一遍,眉頭漸緊,「濮陽纓?就是因為京兆府尹招供,內閣才派巡防營查封了乾天院嗎?」
「正是。」荀白水見對方面色略沉,忙解釋道,「這麼要緊的供詞,本當立即告知世子,可惜查封乾天院,並沒有抓到濮陽纓本人,接下來京城便是一片混亂,優先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
蕭平章的神色未見緩和,冷冷道:「金陵城此刻仍是存亡難料,荀大人怎麼又突然有了閒暇跟我說這些?」
「老夫這兩天閱看御書院收錄的夜秦舊檔,對於濮陽纓這個人……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想法。」
蕭平章顯然被引起了興趣,「什麼想法?」
荀白水徐徐道:「夜秦因疫災亡國,據事後統算,當時疫情最重的夜凌城,倖存者不到三成,多是幼童和少年。疫災之後,人口本已稀薄,隨後一年自然是荒年,流離外逃者甚眾,舉國如同死域一般,直到三年後,夜秦正式歸入我大梁郡治,才陸續有人返遷。」
蕭平章快速抓住了這番話的重點,「幼童和少年?」
「從濮陽纓的年紀推算,他三十年前應該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完全有可能是夜秦的一名倖存者。世子剛才也說了,這件事明顯是一個人為的陰謀,想要在金陵帝都炮製與當年夜凌城一樣的疫災。如此怨氣深重,不計後果,不圖利益,最為合理的解釋便是復仇。不知世子可以為然?」
蕭平章默默思忖片刻,神色猶疑,「夜秦當年的慘劇固然可悲,但那畢竟是天災,若因此向大梁復仇,未免過於瘋狂了吧?」
荀白水長嘆一聲,「世間豈能人人行事都在情理之中?當年先帝下旨封了夜秦外逃大梁的通道,雖說是因為疫災蔓延,不得已而為之,但也難免成為有些人抒發怨毒之氣的目標。這樣的瘋子做出事來,常人根本無法理解。」
「可李固是京兆府尹,來歷清楚,肯定不是夜秦人,他為何要幫濮陽纓做這種事呢?」
荀白水的唇角微微有些發僵,勉強笑了一下,「據李固招認,濮陽纓先以重金相賄,後又欺瞞誘騙,讓他誤以為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以至於最終釀出了大禍……」
「濮陽纓直接去賄賂李固……」蕭平章瞟了他一眼,唇邊挑起一絲冷笑,「這可是完全沒有把握的事,他膽子倒也不小……」
荀白水忙道:「呃……此事確實還有些費解之處,不過都是細節,可以以後再詳加訊問。今日老夫跟世子說這些,只是擔心一點,想請世子在安穩京城局面時多加注意。」
「哪一點?」
「如果濮陽纓是為復仇而來,那麼當年夜凌城的倖存者,可遠遠不止他一個人啊。」
這句話的的確確是一個重點,連蕭平章的眉尖都不由得隨之一跳,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渭無病與渭無量兩兄弟站在朱雀大道的一端,遙遙看着又一具屍首從扶風堂內被抬出,臉上既有快意的微笑,同時又透着一抹久遠而又模糊的痛楚。
因梁帝不在,濮陽纓以為朝閣上必定互相推諉,很難快速做出決斷,所以命二人在主城四處引發疫病後,多觀察一下後續的狀況再離開,沒想到只有短短數日金陵便封了城,兩人錯過了逃出的時機,就這樣被困在了裡頭。不過他們都是幼時病後痊癒之人,並不擔心重新染疾,安心在一處小院裡住着,時不時出來看看金陵城中這一片人間煉獄,倒沒覺得自身會有什麼危險。
這時大道另一端傳來馬蹄聲響,兩人伸頸望去,只見三名身着官服之人正在扶風堂門前下馬,為首一人年逾四旬,一身青袍,正是太醫令唐知禹。
封城之後設立病區,調配醫資藥源的事情都是這位太醫令大人主責,渭家兄弟當然認得他是誰。但和以往嚴肅沉重的表情不同,此刻快步走進扶風堂的唐知禹滿面都是激動的笑意,讓街角隱身的兩人心頭一沉。
扶風堂這三間臨街的店面早已是臨時的病房,經過又一輪的嘗試,堂內的患者大半已經轉醒,有些甚至可以被扶着半坐起。
唐知禹和他身後的兩名醫官眼泛淚花地站在門邊看着,直到黎騫之走到近前才醒過神來,一把抓住了老堂主的手,「下官沒有看錯吧?這是真的……真的有效驗了?」
「以老夫過往的經驗來看,除了特別體弱和已經危重的,十之八九的病患可以痊癒。」黎騫之笑着遞出一頁紙箋,「這是最終配出的藥方。其間還有些因人而異、細微調整之處,需要醫治的大夫自行斟酌。唐大人也是名醫世家出身,應該不用老夫太過囉唆。」
唐知禹歡喜地接過藥方,連聲應着便向外走,走到門邊又回來行禮,「都忘了道個別,真、真是失禮……老堂主見諒,下官得去……」
黎騫之哪能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笑着正要說話,杜仲突然從內院奔了過來,着急地叫道:「師父,有一件事沒對……」
老堂主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詢問,唐知禹已驚慌地連聲問道:「什麼?哪裡不對?藥方嗎?」
杜仲跑得急,喘息了一下方道:「是這樣,這個藥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輔藥是白茵草。剛才姑娘突然想起,這次瘟疫暴發之前,京城有人大量高價收購白茵草,算算時日,各個醫坊不可能那麼快補貨,我擔心……」
唐知禹也是醫家之人,很清楚白茵草不是常用藥,產量也多,並沒有值得囤積之處,事前大肆收購的目的顯然只有一個……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身子晃了兩下,幾乎沒有站穩。
藥方再有效,藥材不足也是枉然。這麼嚴重的問題遠非在場的幾個人可以商量解決,唐知禹團團轉了幾圈後,也只能請黎騫之陪他一起,前去呈報內閣處置。
扶風堂一向不做轉賣藥材的生意,庫存的白茵草還有一些,宮裡御藥房當然也不可能外售,保留了正常存量,再加上其他藥鋪醫坊殘留的少許,太醫署拼拼湊湊地統計了一天,最終得到的數字很不樂觀。
「半個月?」得報後趕來太醫署商議的荀白水與蕭平章對視了一眼,臉色都有些難看。
「若要控制京城大局暫時不致惡化,當前存量最多只能支撐半個月,」太常寺卿顧況的鬢髮有些凌亂,顯然已無意識地抓撓了許久,「想要完全平息疫情,必須得在這個時間之內,籌措兩倍的用量送進城來才行。」
荀白水快速盤算了一下,「時間雖緊了些,但鄰近州府物資都很豐饒,若由太常寺派出專屬官員,執內閣書文加急籌措,也許勉強趕得及。」
「可是此症如此易感,從城裡放人出去安排這件事,怕是有疫病外傳的風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