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風起長林 - 第8章

海宴

  津雲渡這短短一幕之後,蕭平旌自知有錯,隨後的路途中便想方設法加以彌補。若夜間郊外露宿,他便過來幫着揀柴生火,進小店落腳打尖,他也會把兩人的坐騎牽到一起洗刷飼喂,偶爾見氣氛合適,還會湊上前來搭兩句話,但又頗識分寸,從未曾纏得過緊。

  對於這位同行者持續不斷的示好,林奚起初當然有些不適應。可她打小就是個情緒不大有起伏的孩子,對於非關原則的小節,向來比常人更能包容。迴避了兩次無效之後,想想真不是什麼值得刻意糾結的事情,也就隨他去了。這份退讓很快就被天性樂觀的蕭平旌視為和解的開始,對自己知錯就改的行為越發的滿意。到了臨近大同府時,他已經自來熟地認為兩人就是同行的夥伴,每天早上都過來招呼林奚起程,「走吧,又要趕路了!」

  在大梁汾江以北的十幾個州府中,大同府轄界寬廣水陸兩通,不僅是軍資調撥的重要節點,連民間南北貨運也多經此地,城門處人流往來,甚是熱鬧。

  蕭平旌此行是暗訪,自然隱了身份。不過他與林奚的文書路引一應俱全,一路行來還算平順,直到進入大同府界後,周邊的氣氛才開始緊繃起來。不僅客棧驛所盤查甚嚴,連路途中隨機巡查抽檢的官兵也明顯增多,有時行起事來,竟連表面的風平浪靜也顧不上粉飾。

  再行三日,到了大同府城外,門樓下除了守門兵士外,還另有兩支小隊在此設了路障,為首者手裡拿着捲起的幾張畫像,時不時打開看一眼。蕭林二人走近時,官兵直接擺手示意他們過去,卻將緊鄰在後的一個中年漢子叫了過去,細細盤查了許久。

  進入城門後不遠處有個小小的石牌坊,蕭平旌隱在牌後細細觀察了片刻,小聲道:「大同府界內不久前才剛剛出了軍資沉船這樣的大事,誰都能猜到朝廷明查之外,北境定有暗訪。你說說看,在明知暗訪者隨時會來的情況之下,不惜用如此可疑的方法也要捉拿到的目標,究竟會是什麼,又到底能有多重要呢?」

  身邊一片沉寂,並無回應。蕭平旌驚訝地轉過頭,才發現林奚根本沒有等他,早已走得不見人影,急忙沿着主街追了過去。

  與其他分號一樣,扶風堂在大同府的店面也開在城中最熱鬧顯眼的地方,沿着連通城門的大道直走向前,便能在主街的中央找到。眼下時當近午,正是一天中人流最盛之時,不過藥鋪的門板卻緊緊關閉,看起來似乎根本就沒有開業。

  林奚站在街對面皺眉看了一陣,正要走過去,被剛剛趕上她的蕭平旌一把拉住,以手勢示意她稍等,自己轉身攔下路邊一個小攤販,打聽道:「麻煩問一下小哥,聽說這家的大夫很好,我專程從外地趕過來求醫的,怎麼就關門了呢?」

  他的運氣不錯,被問到的這位小攤販顯然既熱心又愛說話,立即放了擔子,眉飛色舞地答道:「哎呀你怎麼這麼不巧,就來晚了一天!昨兒有個殺人兇犯逃命,剛好就逃進了藥坊裡頭,府衙官兵追進去捉拿,一番打鬥砸得亂七八糟的。你再等等吧,裡面且得收拾好幾天才能開門呢。」

  蕭平旌一臉惋惜的表情向他道了謝,轉身靠近林奚,壓低嗓音道:「我大概能猜到城門口是在查什麼了,這裡又有人盯着。咱們先別直接進去,找個客棧住下吧?」

  林奚稍一思忖,搖了搖頭,帶着他沿主街又向下走了半個街坊,轉彎進了小路,周周折折來到一條小巷中。小巷盡頭無路,只有一扇小小的黑漆角門。林奚叩擊數下門環,等了半盞茶的工夫,門板從內半開,一個四十來歲眉目慈和的婦人探身出來,一眼看見她,激動地道:「哎喲我的姑娘!您總算趕過來了!」

  林奚微微點頭,「雲大娘好,進去再說吧。」

  雲大娘趕緊將角門敞開讓出路來,蕭平旌也不等人家邀請,自己緊跟在林奚的身後,邊走邊張望打量。角門內的地勢極為開闊,劃成大小不一的方格,每一方都栽種着不同的草植,顯然是一處藥圃。繞圃而過,下一重院落是曬藥製藥的作坊,直穿過去便到了分隔內外的甬道,通向三個小小的院落,房舍修繕得甚是齊整。

  兩人跟隨雲大娘進了東廂的茶室,還未及坐下,一名中年男子便快步奔了進來。

  雲大娘笑道:「姑娘親自趕過來,霍掌柜可算是能鬆口氣了。」

  霍掌柜看上去確實一臉的歡喜,先問了好,目光隨即便投向了蕭平旌,「這位是……」

  林奚簡短地給雙方介紹了一下,最後補了一句:「師父有命,二公子若需幫手,我扶風堂應全力相助。」

  長林二公子的名頭在林奚這裡不大好使,但在別處卻還是很有分量的,霍掌柜和雲大娘的神情眼看着就恭敬了起來,趕緊殷勤地換了套更精緻的茶具。

  蕭平旌雖出身王府,但素來性情疏朗活潑,拜師琅琊後更把自己當成是半個江湖人,三教九流大多打過交道。不過兩盞茶的工夫,他與霍掌柜就已經聊得熱鬧,把官兵闖進醫坊搜查盜匪的事情問了個清清楚楚。

  大同乃是州府,依大梁規制,長駐最高階武官為五品參領。前一天對扶風堂的搜查便由這位姓錢的參領大人親自帶隊,一進門就扣住了所有人,但逐一核查之後,又並沒有抓走任何一個,反而還向霍掌柜道了驚擾,安撫了兩句。

  「這位錢參領說是線報有錯,一場誤會,你信嗎?」蕭平旌眉眼彎彎地看向林奚,笑道,「他已經搜查得如此徹底,卻還要在門外放置眼線繼續監察,顯然很肯定自己要抓的人要麼就藏在扶風堂,要麼就還會和扶風堂聯絡,你們覺得這是為什麼?」

  出事當晚在小客船上共有五位大夫,直到現在也才找到兩具屍體,蕭平旌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是明顯。想到能有人倖存,室內幾人的面上都露出喜色。

  「不管沉船那一夜發生了什麼,我扶風堂的人,應該都是被動捲入,不知內情的。」林奚思忖片刻,眉間又浮起疑雲,「我不明白為何要苦苦追捕他們?」

  「不管是為了什麼,既然錢參領此刻還在城門口堵着找人,就說明咱們來得尚不算晚。」蕭平旌起身走到開敞的窗邊,探頭瞧了瞧外間的天色,「你看天氣如此晴朗,今夜必定月華如水,倒是剛好可以去府衙散散步。」

  林奚聽出了他的意思,「你懷疑不止錢參領,連府台大人都已經捲入其中了嗎?」

  「雖說能調動駐地五品參領的人,並不只是大同府的張府尹。可單看咱們進了大同府地界後,這五步一查十步一崗的陣勢,我就不相信那位府台大人什麼都不知道。」蕭平旌回首挑了挑眉,滿面含笑地問道,「怎麼樣?良辰美景最是難得,林姑娘,咱們兩個要不要把臂同行,一起去府衙里賞個月?」

  林奚扶着額角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請二公子抬頭看清楚些,今天是初一,哪來的什麼月華如水,什麼良辰美景?」

  蕭平旌半真半假的玩笑雖然被林奚一句話給噎了回去,但他的推論其實一點兒都沒有錯。大同府尹張慶庾早就已經泥足深陷,無計脫身,此刻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選官出身的這位府台大人起步僅是個縣丞,原本只能憑着考評年績慢慢熬升品級,後來打聽到童生試時的座師得了先武靖帝青眼,一路高升入閣,便想辦法將這師生的關係重新打點接續了起來。憑着這份額外的助力,再加上平時為官還算勤勉,張慶庾汲汲營營近二十年,終於在自己五十歲前坐上了州府府尹的位子,令許多與他資歷相等的同僚十分艷羨。

  正因為有這樣的淵源,京城裡恩師暗中指派下來的差使,他當時才沒有過腦子細想,直接召來最心腹的錢參領一交代,盡心盡力給安排了下去。

  最初看來,這個差使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前方即將開戰,兵部調撥左路軍資自水路過大同府,其中打頭那艘官船的船老大剛好是本地人,兒子好賭,被錢參領用重金給拿捏住,命他過虎彎峽時故意將船身橫過,引發連撞擱淺,意圖將這批軍資拖延數日。

  這麼做究竟為了什麼,張慶庾其實並不明白,他以為這只是京城大人物之間打肚皮官司,你踩我一腳,我掐你一把之類的事。反正軍資過境,兵部押運使擔負主責。擱淺延誤這樣的意外,即便追責,落在屬地府尹頭上的懲處也不會太重。自己如此盡心奉承,恩師大人自會記在心裡,只等日後事過境遷,便是下一輪提拔。

  算盤打得如意,結果卻令他始料未及。當夜風雨不小,三船連撞後並非擱淺,而是直接沉了下去,航道一堵就是半個月,導致左路軍資完全斷絕。偏偏這時敵軍主力突轉甘南,差一點就撕破了大梁北境左路的防線。

  長林世子險死還生的消息傳來之後,張慶庾就再也沒有安穩地睡過一覺。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無論是將要出京的御使,還是北境必來的暗差,眼前的關口只要有一個應付不過去,別說將來提拔,全家老小都未必能活着過年。

  就這樣惶惶難安過了半個多月,京城恩師終於派來了善後的師爺。對於幾近崩潰的張慶庾來說,這已經是他可以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從金陵專程趕來的這位師爺姓秦,比蕭平旌早到了三天,大約四十出頭,身形勁瘦,眼眸精亮,看上去甚有風度,並沒有一般幕僚那種掩之不去的媚上氣息。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大同府,事發前的安排也是由他傳信,與張慶庾之間可以算是熟識,一見面便先安撫了他兩句。

  「當務之急,是必須將沉船之事掩飾為意外,不能被人抓到實證。長林王爺再生氣,也得有根有據依罪論處不是?請大人跟我說實話,你都收拾乾淨了嗎?」

  張慶庾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沒能立即回答。

  絕對不能留下實證,這個用不着京城來人教他。當夜三船失事,剛巧有扶風堂的小客船行駛在後面,船上的大夫費盡力氣,從水裡救了許多人上來。張慶庾知道事情既然已經失控,便不能留那麼多活口,立即派了錢參領趕去清理,最終雖然撞沉了客船,但還是有三個扶風堂的醫者,帶着那個船老大逃了出去。

  這四個人若是逃向野外,無糧無銀,在這平原之地倒是不難追捕。偏偏他們全是本地人,如果找到機會逃進城裡尋人庇護,這偌大一座城池,短時間之內哪裡找得出來?

  無奈之下,張慶庾只得封了府界,命人畫下影像,暗中排查,城裡城外一直折騰到秦師爺趕來,也沒有捉到半個影子。

  一聽說還有活生生四個人證,秦師爺立即反客為主接手了搜捕。凡是府台管轄內能派得動的人,全都被他派了出去設崗篩查,與這四人稍有些關聯的地方更是直接翻了個底朝天,連扶風堂這樣口碑甚好,本不敢輕動的醫家之所,也被找了個藉口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總之,其毫無顧忌、大張旗鼓的程度讓張慶庾都覺得太過顯眼,心頭有些不安。

  「都這種時候了大人你還避什麼嫌?裝着與你無關人家就不懷疑你了?」對於他的抱怨,秦師爺先毫不客氣地甩了一句,隨後又安慰道,「大戰剛過,世子重傷,老王爺在北境且還騰不出手呢。你放心吧,我這次離京,大人把府上最得用的人全派了出來,從北境過來的所有要道我都放了眼線。長林是軍將之府,能有什麼懂得隱藏行跡暗中查訪的人?就算他北境的動作真有那麼快,咱們也能提前知道,加以防備。」

  這一番話軟硬兼施,總算稍許安穩了張府尹驚惶忐忑的心。可惜再動聽的慰藉也只是虛辭,秦師爺這暴風驟雨,近乎破罐子破摔般的行動,最終的實質效果似乎也不比他前些日子更強。整整三天過去,四名人證依然蹤影皆無,連個靠譜的線索都沒有找到。日復一日的失望感積在心頭,壓得張慶庾喘不過氣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再支撐多久。

  入冬後日落的時辰更早,晚膳剛過,天色便已透黑。

  林奚並沒有開口邀請蕭平旌在扶風堂暫住,但這位長林二公子好像也不需要人家邀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裡就是他的落腳點,霍掌柜也自顧自地去給他收拾了一套舒適的客房出來,兩個人誰也沒想過是否應該先問問林奚的意思。

  雲大娘倒是過來問了,她問的是:「不知二公子喜歡吃些什麼?」

  眼下這樣的情形,即便沒有師命,趕他出去也不合情理,已經有些頭疼的林奚最終只能一言不發,任由他們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