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劍如虹 - 第2章

樂小米



  我沒理他,段青衣這男人,總憑藉着自己的幾分姿色,在人前搖晃,指手畫腳。

  儘管,很多時候,他的提議都是對的。而且,我每闖一次禍,段青衣都會天外飛仙一般豪情萬丈的跌到我面前,如他所說的那樣,「為我擦屁股、洗尿布」。

  可是這次,他錯了,第二天,這匹馬已經乖乖的成了我的坐騎。而且乖乖的載着我招搖過市,還是全自動的,不用我控制,哪裡繁華,它往哪裡走,讓我看到了不少漂亮景色。為此,我在它的額前插了一朵大紅花。一方面表示自己對它的滿意,另一方面,表示自己對它的占有權。

  本來,從古拙的角浦來到水潤的江南是段青衣的意思。他一邊甩着繡花錦帕,一邊眉眼如絲的沖我抱怨,說角浦偏僻,聽曲兒的人少,而他又是一個戲子,哎吆吆,不能不為生計奔忙。

  我直着小爪子掩着血盆大嘴笑,笑得唇角的淺淺梨花渦都塌陷成深井了,卻不知該對眼前的男子怎樣置言。

  段青衣彈了彈長衫下擺上的塵土,看了看我,尋思了一會兒,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話來,說,小仙,等你長大了,我想,你應該是天下最好看的女賊了。

  那時,月光熒熒恰好映照在他身上,石雕般清晰儒雅的眉眼,恍如夢中。他的這句話讓我沒來由的臉紅心跳了很久,不得不甩着手看着天說着「今天的太陽居然是圓的」這樣的話來掩飾。

  可恨的是,他沉吟半天后又蹦出了下面的話,他說,小仙,你說等你長得那麼好看了,我將你賣到怡春園呢,還是小紅樓?

  我直接九十度直直的躺在地上,長昏不醒。

  為此,在來江南的路上,我一直往段青衣的小白馬的草料裡面摻瀉藥。小白馬一路上,蝴蝶步,八字步,XO型步,折騰個不停,折騰得段青衣不得不收起他的大腳改乘小轎。

  切,對於我這種信奉「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以及「無毒不丈夫」的人來說,是不會就此罷手的。我就繼續往他的轎夫的飯菜里下瀉藥……段青衣太純良,當然不會想到我頭上,就這樣,這個「新上任」的戲子,一臉委屈、滿臉狐疑的被折騰了一路,折騰到了江南。

  綿甜的吳儂軟語化成小曲兒從江南女兒的櫻唇滑出,聽得人心蕩漾。

  我打馬經過茶肆時,聽到說書段子:說是江南的舊時三絕與今日雙絕。舊時三絕均在當時聲名顯赫的玉滿堂:冬暖夏涼的寒玉棋;見血封喉的杏花針;色冠江南的玉夫人。只可惜一場大火,寒玉棋碎,杏花針斷,玉夫人玉蝶兒也香消玉碎。

  說到這兒,雙目失明的說書老人不僅音調有些淒婉,不知道是我的眼珠子抖還是那個老人真的情緒有些激動,反正憑藉着一個職業賊的觀察入微的本領,我看到他蒼老的喉結處也有些微抖。而他又仿佛生怕聽書的人覺察,便話鋒陡轉,說起今日雙絕。

  關於雙絕,他只說了七個字:「美人如玉劍如虹」。便捻須作笑道,各位看客,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茶肆里的聽客們,意猶未盡的散去,我笑笑,心想,要是段青衣唱戲能唱的像說書的老頭這麼「入戲」的話,我天天在角浦給他辦個人演唱會,他負責唱,我負責點銀票。我們就不需要這麼為了討生活天涯海角的奔命了。



杏花樓里初相見 在我掉轉馬頭準備離去時,玉驄馬便開始有些小煩躁,小白眼翻得風生水起,不太肯聽我的話。任憑我掉轉韁繩,它執意要向我不想它去的方向走。

  就在這僵持之際,一道身影如一團破棉絮一樣從我身後襲來,風一般翻上馬背,鎖住我的咽喉。

  我立時絕望起來,後悔沒有聽段青衣的勸,不該騎着這馬四處張揚,看來今天要香消玉殞了,可憐我還有那麼多「順手牽羊」得來的戰利品沒來得及脫手賣掉,這會是我多大的虧損啊。身後卻傳來段青衣怪怪的聲音,他挪開鎖在我喉嚨上的手,說,小仙,你瘋了!你當這馬像你一樣低能啊,它會將你帶到它原主人面前的!

  沒等他的話落音兒,玉驄馬果真戴着大紅花瘋跑起來,段青衣眉心一緊,抱緊我一躍而起,如鶴唳九天,姿態優雅的——滾落在江南的青石板上——

  這豬真該死!生怕自己被摔傷,所以拿我當肉墊,四平八穩的把我壓在身下。

  我被段青衣碩大的身體壓着,眼睜睜的看着玉驄馬歡騰着小馬蹄揚塵離去,段青衣俊美的大臉如肉餅一樣貼在我的鼻尖上,唉,生活多麼絕望。

  段青衣從我身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無嘲笑的說,這麼通靈性的馬,真要落在你這智商的女人手裡,可就糟塌了。

  他又轉身,看着我,滿臉深思的問,小仙,這馬的主人到底是誰?

  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低着頭,不答話。本來嘛,我怎麼會知道?難道我要偷人家馬的時候,先跑過去,問問馬的主人,喂,你叫什麼?你必須回答,因為我馬上要偷你的馬了,偷回去還得貼上你的名字做標籤來分類。

  微風緩緩襲來,束髮的飄帶飄起,柔柔軟軟的撫過段青衣英挺的面龐。段青衣舉手輕輕擋開,說,小仙,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別總一身男人裝束,不男不女的,你不煩,我看着還煩呢。你知道那馬為什麼離開?它憋屈,被一活人妖騎着,它能不憋屈嗎?說完,扭着大屁股晃蕩着向杏花樓走去。

  我在他身後,念念有詞,從他祖宗一代一直詛咒到他祖宗十八代。

  二

杏花樓里初相見

  三月,杏花如雪,飛滿旅人頭,也飛滿了杏花樓。

  江南風月,達人雅士,處處遺情,金粉飄香的尋歡之地,自然不能不提杏花樓。段青衣一到江南,便跟長出了八條腿似的,噌噌噌——一路狂奔跑到了這裡。此後就長駐於此,天天寫一些酸溜溜的「淫詞艷曲」與美人們唱和。

  當然,除了在杏花樓搞此類「低級」的派對,他還常去洪福戲班與那裡的小戲子們眉來眼去一番,號稱陶冶情操,普渡眾女生。另外,他還時常不明不白的消失在江南的青石小路上,追問起來,道是拜訪了三年前在此認識的一個故人,相識的原因是浩然正氣的他無意的一場搭救。據說此故人將江湖上最絕密的一百二十八道的機關破解術教給了他二十八道,作為對他救命之恩的感謝。本來是要全部交給他的,但是,當時他時間緊急,就早早趕回角浦了。

  我一聽,便迷糊起來。三年前,段青衣似乎跑了很多地方,但是在我的記憶里,並未記得他有過什麼江南之行。遂要開口問他。

  未等我開口,段青衣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於是,很哲學的告訴我,沒有記憶的事情並不等於是沒有發生的事情嘛。你沒有記憶你從你媽媽肚子裡爬出來,你還不是活生生的站在這裡嗎?

  我一聽,果然是段青衣,果真是有道理!

  當然,段青衣在外尋歡作樂的時候,我也沒有閒着。到處在市井裡溜達,賭個小博,押個小注。聽聽江湖最新版本的八卦。比如,關於小心眼法豐方丈和他最新型號的草鞋;多年前,中原某家的小妾們被強人連夜偷到了江南,如今在某某青樓掛牌;京城某名捕與某XX大盜關係曖昧,導致一起離奇盜竊案多年未破等等。

  當然了,更多的時間,還是在杏花樓里欣賞着段青衣的美色度春秋的。

  杏花樓雖然不是江湖,但是也有雙絕,一絕是櫻桃美人關若兮,很少有女子嬌小到國色天香的境界,如果有,我只見過一個,那便是關若兮。二絕是水晶話梅,並不知曉是誰人醃製,醃出來的話梅竟然是通身晶瑩剔透,筋絡清晰,聊是毒藥,也人人爭搶着食入腹中。這就好比杏花樓的女色。自古的男子都知道:雅一點說,紅顏禍水;俗一點說,色字頭上一把刀。但是,知道歸知道,杏花樓的生意一直好得跟街對面的「救濟堂」似的,樓裡頭的姑娘好比「救濟堂」里剛出籠的白菜包子一樣搶手。

這個世界,被救濟的窮人,永遠沒有尋歡的賤人多。

  段青衣就是在尋歡的賤人,而我是眼睜睜看着賤人尋歡的人,所以我是賤人

er,或者賤人

est。

  一顆話梅入口,七分濃酸,三分清甜。我倒掛在雕樑上,撇起嘴角,沖段青衣吐吐舌頭,說,好酸啊。

  段青衣本來喜笑顏開的眉心頓時皺起。此時,他正與杏花樓的頭牌關若兮討論一段唱詞,說是「花紅柳綠人影軟,誰人負呢喃?」

  這段詞與他們不正常的調笑恰好同那顆話梅一起,一種入耳,一種入喉,我又是那樣正常的一個人,所以,不說酸是不夠正常的。

  段青衣斜身坐起,理了理冠帶,衝着關若兮笑,朗月一般的眼眸閃過絲絲溫柔的光,他說,小孩子的話,別認真。邊說邊從桌上撿起一顆話梅核擲向橫樑上的我,看似手力很小,但我知道,如果被砸中,我很可能變成七仙女之流,從此在天堂上飄啊飄。所以我不得不翻身跳下,結果,由於重心不穩,我跟一隻大蛤蟆似的摔在段青衣跟關若兮面前。

  我爬起來的第一句話便是:段青衣,你這貓娘養的耗子,果真是戲子無情!

  段青衣拿起若兮的手,輕輕握住,柔聲軟語的,好若兮,好妹妹,為證明我是個有情的戲子,我這就讓小仙給你買桂花糕吃啊。說完就翹起蘭花指將我拎出了美人的香閨。

  他說,仙大小姐,我沒讓你跟我來江南,我要你留在角浦,你不聽。既然來了,就別淨給我添麻煩!你記住你的本分,你是一個賊,晚上要出沒,白天就睡你的大頭覺好了,別總在我眼前晃啊晃的。我靠,你晚上也晃,白天也晃,你到底累不累啊?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這倆熊貓眼,賊的職業儀容全讓你給丟盡了!

  我沖段青衣狡黠一笑,我說段青衣,你個貓娘養的,我熊貓了我也是最好看的女賊,你不熊貓你也是最難看的男……

  段青衣立馬捂住我的嘴巴,直直的看着我,眼神溫暖而清亮,讓我想起兒時角浦的月光,想起茅草屋前那個凝眉舞劍的少年和他胸前胭脂石的那一點艷紅,背景是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地,和天空中那輪豐盈的月亮。仿佛他所有的心事和隱忍只有這峰迴路轉的劍光才能斬除。很多年後,這份閃爍在眸的痛楚凝斂成此刻的淡然。

  段青衣指尖的溫度還殘留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在杏花樓里僵持着這個曖昧的動作,此中溫度,在我臉上微微的染開一層芙蓉紅。段青衣鬆開手,說,小仙,咱們不能因為拌嘴而壞了大事啊。咱倆不是還要賺好多好多銀子麼?等咱倆有了錢,咱就在角浦建滿山遍野的茅草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