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那麼傷 - 第2章
樂小米
梧桐那麼傷
引子
(二)黃小詩發間的疤
嗯,是的。
我之所以會永遠地記住這一天,2005年的5月5日。
就是因為我丟失了親愛的「巴依老爺」。
「巴依老爺」是我左腳的拖鞋,我的右腳是「阿凡提」。這雙鞋子是我從雙湖路一個擺攤的老太太那裡買到的。
本來,它們是兩雙拖鞋的。一雙是一對「巴依老爺」,一雙是一對「阿凡提」。
當時,我思想比較與時俱進,我想,現在都和諧社會了,一切以和諧為原則,那麼,「巴依老爺」和「阿凡提」一定不能再是死對頭了,他們一定要相親相愛,一定要和諧在一起。
但是,擺地攤的胖老太太堅持,這鞋子若是分開了,就不好賣了,死活不肯將「巴依老爺」和「阿凡提」搭配給我。
當時黃小詩很小聲地提醒我,可以一起買下來的。我說,四隻拖鞋我怎麼穿啊?兩隻穿腳上,兩隻穿手上,你當我爬行動物啊?
黃小詩臉紅了一小下,很不好意思地糾正我,哎,莫春,你不知道吧,爬行動物不穿鞋子的。
我白了故作聰明的黃小詩一眼,說,我知道了,它們不穿鞋子,它們穿襪子!說完後,轉過頭來,繼續做老太太的工作。
那一天,我一屁股坐在馬路邊上,同老太太一直從下午六點聊到晚上九點。黃小詩就很斯文地站在我的身邊,雖然幾次都低聲嘟噥着要早點回家,但都被我無情拒絕了。我說,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得買下「巴依老爺」和「阿凡提」來!黃小詩又擔心我獨自回家不安全,所以,就一直可憐兮兮地站在我的身邊,等我給老太太洗腦結束。
我語重心長的跟老太太講,我要錯開買這兩隻拖鞋,是基於「社會和諧」來的。社會和諧啊,不起爭端啊,不要矛盾啊,息事寧人啊,美化綠化啊。經濟發展要和環境污染和諧啊,窮苦百姓要和貪官富豪們和諧啊,所以,阿凡提得和巴依老爺先和諧了。你不同意他們倆人和諧,你就是反對社會和諧,反對社會和諧在你們年輕的那個年代可是反革命的,會被槍斃的,會家破人亡的,會流離失所的……
老太太最終眼含熱淚的被我和諧了。
從此,「巴依老爺」和「阿凡提」相親相愛地「和諧」在一起了。
據麥樂說,黃小詩那天也因為等我,回家晚了,被她後媽給「家法和諧」了。我問過黃小詩,那天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她後媽又欺負過她。
黃小詩突然很莫名地哭了,鼻子紅得像匹諾曹,嘴巴里卻一直說,沒有啊,沒有啊。她沒打我啊。
我當時還特別鄙夷地嘲笑了她,我說,你的眼睛簡直就是承包了自來水公司,資源也太豐富了吧?不能說起你後媽,你就哭啊。算了,既然她沒打你,你也就別在我面前哭了!好讓人煩躁的!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黃小詩的後媽的確「家法和諧」黃小詩了。因為黃小詩的躲閃,她不成,便狠狠地揪住了黃小詩的頭髮。
我常常在想,那會是怎樣的狠毒女人,又會是怎樣狠毒的手,在這揪住頭髮的一瞬之間,生生地從黃小詩的小腦袋上揪下了一綹頭髮!我還在想過,那幾乎是連帶着頭皮的頭髮,從黃小詩的腦袋上剝離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生疼!怎樣的一種鮮血淋漓!當時的黃小詩一定是用細細的小胳膊摟住自己瘦瘦的小身體,癱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像一隻被揉碎了的布娃娃。我甚至很小人地想過,黃小詩在面對那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痛時,有沒有突然恨過我!恨我的無聊!恨我的執拗!恨我非要買下那雙離譜的拖鞋!
梧桐那麼傷
引子
(三)柏油路上的找尋
從此,黃小詩的腦袋上多了一塊直徑達一厘米的近似圓形的禿疤。所以,她再也不曾披散過頭髮,而是一直緊緊地束着馬尾辮,來掩藏着一個女孩子最不願意讓人知曉的傷疤。
為此,我是那樣的內疚和抱歉。但是,我卻不敢對黃小詩說什麼,雖然,我們是那樣好的朋友。我怕再提起這個傷疤,會讓她再次想起那個晚上,再次翻江倒海的難過。
每次,在宿舍里,黃小詩洗完頭髮後,都會坐在窗戶邊靜靜地梳理她的頭髮,很安靜地梳理着。這時,我抬頭,疏離的陽光漫過宿舍牆壁的花藤,光影透過窗戶,落在她細密的發間,這時,她腦袋上的那塊禿疤便會像匕首一樣地凌厲而鮮明地刺入我的眼睛。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麥樂,哪怕我最親愛的奶奶,只要我看到黃小詩腦袋上那塊禿掉的疤,心裡是這樣揪揪的痛。
而這個時候,在窗前梳理頭髮的黃小詩,很敏感地發現我在看她,就會很匆忙很慌亂地紮起還濕漉漉着的頭髮,漂亮的瞳孔里閃過一抹溫柔的倔強。
可是,我知道,這塊禿疤對於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來說,是多麼大的傷痕。
如果,我告訴你,黃小詩除了洗頭髮時,頭髮是散着的,其他時候都是緊緊的束成馬尾,藉此來掩飾禿斑。哪怕是夜晚睡覺,她都這麼緊緊地緊緊地綁着馬尾辮。我想,她一定是害怕,如果散着頭髮,那個陳舊的禿疤會令她整個夢境都是體無完膚的疼痛。
看到這裡,你們會不會討厭我?討厭我,讓一個女孩,讓自己那麼親密的朋友,受這樣的傷?
是的,買「巴依老爺」和「阿凡提」那天,我明明是知道她有一個很兇悍的繼母!我明明是知道,她的繼母總是這麼千方百計地折磨她為難她!我明明是知道,她如果回去得太晚,極有可能會遭遇訓斥!
但是,我想到了訓斥想到了責罵想到了為難,我確實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殘酷的傷疤!如果知道,我是絕對不會為買到「巴依老爺」和「阿凡提」,而傷害了黃小詩。
我寧可一輩子赤着腳走路,如果黃小詩腦袋上的疤,會重新長出濃密而漂亮的頭髮。
(三)柏油路上的找尋
而此時,那個間接傷害了黃小詩的「巴依老爺」卻命殞於摩天輪。
我看着路面上的車流如織,想到「巴依老爺」極有可能被滾滾車輪壓得「腦漿迸裂」,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侵襲而來——我又想起黃小詩腦袋上那塊禿禿的疤。
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這雙拖鞋的結合,是導致了黃小詩禿疤出現的原因。而今,它們卻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分離了。那麼,這樣看來,黃小詩腦袋上的那個傷疤是不是就存在得太滑稽太莫名其妙了呢?
本來,還有這雙拖鞋來做我替罪的羔羊,分擔我心裡的罪惡感。而此刻,這隻替罪羔羊突然要消失了。我便成了這個世界上,黃小詩腦袋上那塊傷疤僅存的導致者了。罪惡感突然失去了分擔。
你們是不是又更討厭我了?
因為,從頭到尾,我是一個如此不敢擔當的女孩!只會故作輕鬆地說着一些無關痛癢的大話。
那一天,當我從摩天輪上下來後,直接衝到了公路上,在車水馬龍中,尋覓着曾在自己腳上的鞋子。
滾燙的柏油路面,赤着單腳的我,就這樣來來回回,像一隻焦躁的田鼠,來來回回地尋找着屬於自己的果實。或者說,像一個兇手,急於找到自己的同夥,來減輕自己的罪行。
可是,我卻沒有再看到,我親愛的「巴依老爺」。
它確實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此莫名其妙。
「阿凡提」孤孤單單地在我的右腳上,沉默不語。我孤零零地站在路邊,一副很文藝青年的模樣,對它說了一句:你很想念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