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1章
毛姆
作者:威廉·薩默賽特·毛姆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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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扉頁
太平洋
麥金托什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阿赤
池塘
火奴魯魯
雨
跋
譯後記
贛版權登字—01—2016—433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1874.1.25-1965.12.15)
L』extrême
félicité
à
peine
séparée
par
une
feuille
tremblante
de
l』extrême
désespoir,
n』est-ce
pas
la
vie?
Sainte-Beuve.
極端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之間只隔着一片震顫之葉,生活莫不如此?
——〔法〕聖伯夫,文學評論家
獻給
伯特倫·阿蘭森
太平洋
太平洋變化無常,難以預測,就像人的心靈。它時而起伏不定,像比奇角外的英吉利海峽般灰濛濛一片,時而波濤洶湧,白浪滔天。平靜而碧藍的大海已不常見,而那片碧藍之色又實在傲慢自負。晴朗無雲的天空中,明晃晃的陽光照下來,信風吹進你的血脈,令你急於探尋未知的一切。翻騰的巨浪氣勢磅礴,從四面八方衝擊着你的身心,而你已然忘卻那逝去的青春,忘卻那殘酷而甜蜜的記憶,心裡唯有焦躁不安以及難以承受的求生欲望。正是在這樣的大海上,尤利西斯揚帆起航去尋找幸福島。不過,在另一些日子裡,太平洋就像是一座湖。大海平展耀眼,飛魚在如鏡的水面上微光一閃,入水時晶瑩的水珠形成一個個小噴泉。地平線上懸着如絮的白雲,在落日餘暉中變幻出奇異的形狀,讓你不由得懷疑眼前的是一座座高聳的山巒。那是你夢中之國的山巒。你揚帆穿過籠罩着神奇之海的那份不可思議的寂靜,偶爾有幾隻海鷗預示着陸地就在不遠處,一座被遺忘的小島隱藏在汪洋之中。而那海鷗,那些憂傷的海鷗,竟是你所擁有的唯一線索。你看不見任何走動的人影,看不見令人親切的煙霧,也沒有莊嚴的多桅帆船或待發的縱帆船,連艘漁船都沒有:這是一片空無人跡的沙漠,那空寂之感隨即占據了你,朦朧中帶着某種預兆。
麥金托什
他只在海里待了幾分鐘,四下撲騰了一陣。那地方淺得無法游泳,而他害怕鯊魚,不敢去太深的地方。隨後他上岸去浴室沖了澡。在黏稠咸澀的太平洋里泡過之後,冷冽的清水實在令人愜意。儘管時間已過七點,那海水卻是溫的,泡在裡頭非但不能提振精神,反倒會加深倦怠感。他擦乾身子,披上一件浴袍,招呼中國廚子說五分鐘後就要吃早餐,然後光腳穿過那片叢生的雜草——行政官沃克爾自豪地宣稱那是「草坪」——走到自己的住處穿好衣服。這沒花太多時間,他只穿了一件襯衣、一條細帆布褲子,便朝住宅另一端他長官的房子走去。通常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吃飯,不過中國廚子告訴他,沃克爾五點鐘的時候騎着馬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麥金托什夜裡沒有睡好,番木瓜和培根煎蛋擺在面前卻毫無胃口。這一晚他讓蚊子折磨得快瘋了,它們一直圍着他的帳子,數量多得讓那殘忍無情的嗡嗡聲聽上去就像一架風琴,在遠處不停地彈着一個綿延不絕的音符,才剛迷糊地睡過去就又猛然驚醒,覺着好像有隻蚊子鑽進了帳子。天氣炎熱,赤條條的他只得輾轉反側。拍打礁石的碎浪發出沉悶的轟鳴,無止無歇,一成不變,通常都不會引起注意,此時卻漸漸在他的意識中越發明晰。那種節奏敲擊着他疲憊的神經,他只得攥緊雙拳強忍着。什麼都阻止不了這聲音持續到無盡的永恆,一想到這裡,真讓人感到難以承受,而他的體魄,好像就是用來匹敵大自然那無情法力的,他有一種要做出狂暴事情的愚蠢衝動,必須牢牢克制住。此刻,望着窗外的礁湖,還有勾勒出礁脈的那一道白色泡沫,他只感到憎惡,對着這光艷的景致打了一個寒戰。無雲的天空像一隻倒扣的大碗,將一切收攏其中。他點燃煙斗,翻看那一摞幾天前從阿皮亞[1]送過來的奧克蘭報紙。最新的也不過是三周前的了,上面都是看上去極其沉悶無聊的報道。
隨後他來到辦公室。這間屋子很大,四壁空空如也,裡面擺着兩張辦公桌,牆邊靠着一張長椅。幾個當地人坐在椅子上,其中有兩三個婦女,閒聊着等行政官,見麥金托什進來便向他問好。
「塔羅發-里。」
他回了他們一聲招呼,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着手寫那份薩摩亞總督一直嚷着要的報告,只是沃克爾辦事拖沓,就是不肯動筆。麥金托什埋頭摘記着,心裡惡狠狠地想:沃克爾遲遲不交報告是因為他胸無點墨,任何跟紙筆沾邊的事情都讓他不勝其煩。眼下報告終於完成了,簡明扼要,公文寫得優美得體,他就會大大方方接過來,對下屬連句謝謝也沒有,反倒要譏笑幾聲,隨即把報告遞交給自己的上司,像是他一手寫就的。事實上他連一個字都憋不出來。麥金托什氣咻咻地想,要是他這位上司拿起鉛筆往報告裡添上幾句,準會顯得幼稚可笑,文辭失當。如果向他指出這一點,或者試圖為他順出一個讓人理解的句子,沃克爾還會大發雷霆,叫嚷起來:
「我幹嗎要在乎那該死的語法?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就想這麼說。」
沃克爾終於回來了。他一進屋,那些當地人便把他圍了起來,一個個搶着說讓他關照自己的事,但他粗暴地拒絕了所有人,讓他們在椅子上待着把嘴閉上,威脅說如果不保持安靜,就把他們統統趕走,這一天一個都不見。他朝麥金托什點點頭。
「喂,麥克,還是起來了?我不明白你怎麼能把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浪費在床上。你應該像我一樣,天不亮就起床。懶鬼。」
他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用一大塊印花手帕擦擦臉。
「天吶,渴壞我了。」
他轉身去叫站在門口的警察——那人穿得花里胡哨,白色外套下面圍着一塊薩摩亞纏腰布——吩咐他去把卡瓦酒端過來。卡瓦缽子在房間一角的地板上,警察用半個椰子殼從裡面舀滿一瓢遞給沃克爾。他往地上倒了幾滴,對在場的人低聲嘀咕了幾句客套話,便暢快地喝了起來,然後吩咐警察給等待的當地人按長幼尊卑分別上酒,他們也按照同樣的禮儀一飲而盡。
這時他才開始一天的工作。沃克爾個子矮小,比一般人矮上一截,身材又十分敦實;一張肉乎乎的大臉盤上,鬍子颳得很乾淨,兩腮掛着大片的贅肉,下巴足足有三層,小小的五官全部淹沒在一臉肥肉里。此外,除了後腦勺上一小撮月牙般的白髮,他已經徹底禿了,讓人想起那位匹克威克先生[2]。他是個古怪、逗趣的人物,神奇的是同時不乏尊貴之氣。大大的金絲眼鏡後面,那雙藍色的眼睛精明、靈動,神情也明顯透出堅毅和果決。他年屆六十,但與生俱來的活力戰勝了日月的消磨。儘管身體肥胖,行動卻很快,走起路來步態沉重、堅定,像是要讓大地領教他的一身重量。他說話聲音很大,嗓門粗啞。
麥金托什接受任命給沃克爾當助手已有兩年。沃克爾在薩摩亞群島中的一座大島——塔魯阿島上當了四分之一世紀的行政官,在南太平洋一帶聞名遐邇,算得上是個人物,即使沒跟他打過交道也都聽說過他。麥金托什當時懷着好奇心期待與他的初次見面。在就任之前,他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在阿皮亞待過幾個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還是英國人俱樂部,他都聽過無數有關行政官的故事。現在想起當時聽得津津有味,實在很諷刺。他還反反覆覆聽沃克爾親自跟他講了上百次。沃克爾知道自己是個知名人物,為這份聲譽而驕傲,刻意用行動去迎合那些說法,小心翼翼地維護他的「傳奇」,急於讓人了解他那些廣為流傳的精彩故事的細枝末節。要是哪個人講起這些故事時有失準確,他會大光其火,樣子滑稽可笑。
一開始,麥金托什覺得沃克爾這種無所顧忌的熱忱勁兒倒也不乏魅力,沃克爾也樂意有這麼一個傾聽者,對什麼都感到新鮮,好讓他自己發揮得淋漓盡致。沃克爾脾氣好,熱情爽朗,辦事周到。而麥金托什呢,他在倫敦一直過着政府官員那種備受庇護的日子,直到三十四歲時染上一場肺炎,因為害怕轉成結核病才不得不來太平洋找份差事干,對他來說,沃克爾的存在顯得尤為浪漫。沃克爾征服人生的最初歷險便十分典型:他十五歲跑到一艘運煤船上當了一年多的鏟煤工。因為個子矮小,大人和同伴們對他都很友善,可船長不知為何特別討厭他,使喚起來殘酷無情,不時拳腳相加,他常常胳膊腿疼得睡不着覺。沃克爾打心底憎恨船長。後來有人給了他一場賽馬的內幕消息,他便從一個在貝爾法斯特結交的朋友那兒借了二十五英鎊,把這筆錢冒險押在那匹沒什麼機會勝出的賽馬上。這些錢要是輸光了,他根本沒法還債,但他壓根沒想過會輸,只感到自己鴻運當頭。結果那匹馬贏了,他手裡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鎊的現金。機會來了,他弄清楚鎮上哪個律師最好,找到並告訴他,聽說那艘運煤船——當時遠在愛爾蘭海岸——要賣掉,讓律師安排為自己買下。律師覺得這位小客戶有意思,只有十六歲,加上可能被同情心所打動,承諾不但替他安排買入,還要談上一個好價錢。很快沃克爾便成了那艘船的船主,他回到船上當即解僱了船長,命令其在半個小時內離開他的船。按他的說法,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他讓大副當了船長,駕駛運煤船又航行了九個月,把船賣掉時大賺了一票。
他二十六歲那年來到島上,當上了種植園主。在德國占領時期,他是定居塔魯阿島的少數白人之一,在當地人中已經有了一定影響。德國人讓他當了行政官,他在這個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國人占領這座島以後更加得到鞏固。他用專制手段統治這座島嶼,取得了圓滿的成功。成功的聲望是麥金托什對他感興趣的另一個原因。
但兩個人並不投緣。麥金托什長相醜陋,姿態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狹窄,肩膀佝僂。他臉色蠟黃,雙頰凹陷,兩眼大而陰沉,嗜好讀書,書運到這兒拆包的時候沃克爾過來看了看,轉身朝麥金托什粗聲大氣地笑了幾聲。
「你把這些垃圾弄這兒來有什麼鬼用?」他問。
麥金托什的臉漲得通紅。
「很遺憾你覺得這是垃圾。我把書帶來是因為我要閱讀。」
「你說你帶不少書過來,當時我還以為有我能讀的呢。這裡頭有偵探小說嗎?」
「我對偵探小說不感興趣。」
「那你就是個該死的傻瓜。」
「你要那樣想,我也沒什麼可指望的了。」
每趟郵件都給沃克爾帶來一大堆定期刊物,有新西蘭的報紙和美國的雜誌,麥金托什對這類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視讓他十分惱怒。他沒心思看麥金托什閒暇時沉浸其中的那些書,覺得只有裝樣子的人才去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和伯頓的《憂鬱的解剖》。而且,他從來沒學過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評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氣。麥金托什漸漸看透了這個人的真實面目,鬧嚷嚷的好脾氣後面,他察覺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詐、自負和盛氣凌人。奇怪的是,儘管如此,沃克爾內心卻有種羞怯,讓他討厭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憑人家的言辭來評價他們,如果裡頭沒有詛咒和下流的字眼——他自己的話大部分由這些東西組成,他就會滿心疑忌地看着他們。到了晚上,兩個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虛榮心卻很強,一旦贏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對手,要是輸了就大發脾氣。難得有幾個種植園主或商人開車過來打上一次橋牌,沃克爾便會顯露出麥金托什認定的那種個性之光,打起牌來全然不顧自己的搭檔,想叫牌就叫牌,爭吵不斷,用他的那副大嗓門鎮住對家。他經常有牌不跟,每到這會兒他又討好地哀嘆說:「哎呀,你們不該怪罪一個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不知道對家都在哄着他高興,並沒打算嚴格按規矩玩嗎?麥金托什用蔑視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玩過牌後,他們一邊抽着煙斗,一邊喝着威士忌,開始講各自的故事。沃克爾興致勃勃說起他的婚姻。他在婚宴上喝得爛醉如泥,以至於新娘一逃了之,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他跟島上的女人有過無數次奇遇,全都庸俗不堪、骯髒下作,描述這些時他頗為自己的本事自豪,讓挑剔的麥金托什聽着覺得刺耳。他是個下流、好色的老傢伙,覺得麥金托什是個可憐蟲,因為對方不肯分享那些亂七八糟的風流事,別人都喝醉了,唯獨麥金托什保持清醒。
沃克爾鄙視他還因為他工作起來井然有序。麥金托什喜歡按規矩辦事。辦公桌總是整整齊齊,公文全都工整地做了摘要,想要什麼文件隨手就能拿到,他們轄內事務所需的規章制度他記得滾瓜爛熟。
「簡直胡鬧,」沃克爾說,「這個島我管了二十年了,從沒用過什麼條條框框,現在也不打算用。」
「這不讓你更方便嗎?省得你找封信也要花上半小時。」麥金托什問他。
「你不過是一個該死的官僚。不過你這傢伙人倒也不差,在這兒待上一兩年也就正常了。你的不足之處就是不喝酒。要是每個禮拜灌上一回,也就壞不到哪兒去了。」
奇怪的是,沃克爾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下屬心裡對他的厭惡,並且這種厭惡逐月增強。沃克爾儘管嘲笑他,還是漸漸習慣了他,幾乎開始喜歡他了。沃克爾對別人的怪癖有一定的肚量,只把麥金托什當作一個怪人,也許是喜歡他,自己並未察覺,所以常拿他來逗趣。他的幽默包含粗魯的揶揄挖苦,所以總是需要一個笑柄。麥金托什做事精準,有德行,節酒,這些都是再好不過的挖苦對象。他那蘇格蘭人的名字為那些慣常說的蘇格蘭笑話提供了機會。但凡有兩三個人在場時,他就會拿麥金托什當靶子引得大家開懷大笑,這最讓他得意了,他把荒唐可笑的事情說給當地人聽,麥金托什的薩摩亞語還派不上用場,看見沃克爾用下流的方式提到他,逗得別人毫無拘束地笑起來,他也善意地一笑了之。
「聽我說句話,麥克,」沃克爾粗聲粗氣地對他說,「你得經得起人家開玩笑。」
「剛才說的是個笑話嗎?」麥金托什笑着說,「那我聽不出。」
「蘇格蘭人啊[3]!」沃克爾吼道,「只有一個辦法讓蘇格蘭人明白笑話,那就是外科手術。」
沃克爾全然不知,再沒有什麼比揶揄更讓麥金托什不能忍受的了。他會在深夜醒來,在雨季無風的夜晚,悶悶不樂地思索着幾天前沃克爾脫口而出的譏嘲。那些話在心頭隱隱作痛,令他的心中蓄滿了憤怒,腦子裡構想着種種方式來報復這種欺凌。他曾出言回敬過他,但沃克爾有善辯的天賦,話說得既粗魯又明白,這便成了他的優勢——他愚鈍的頭腦理解不了微妙機智的諷刺,反倒讓他刀槍不入。他的自我滿足讓人不可能傷害他,那響亮的嗓門、咆哮般的笑聲,全都是對付麥金托什的武器,讓他無從抵抗。麥金托什明白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學會了控制自己,但仇恨越發強烈,最後變成了一種狂熱的偏執。他瘋子一般警覺地觀察沃克爾,每一個卑劣的事例,每一次顯露出孩子氣的虛榮、狡猾和粗俗,都可以填補他的自尊。沃克爾吃相貪婪、粗枝大葉、污穢不堪,這讓在一旁看在眼裡的麥金托什很是滿足。他留意記錄沃克爾愚蠢的言辭和語法錯誤,知道沃克爾不怎麼尊敬自己,他在上司對自己的評價中找到一絲苦澀的滿足感,增加了他對這個心胸狹隘、自鳴得意的老傢伙的蔑視。得知沃克爾完全沒意識到他對自己懷恨在心,這讓他有種奇特的快感。這個喜歡公眾吹捧的傻瓜,竟無聊地幻想着人人都欽佩他。又一次,麥金托什無意中聽到沃克爾在談論他。
「等我把他打磨成個樣子就行了,」他說,「他是條不錯的狗,愛自己的主人。」
麥金托什那張蠟黃的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心裡盡情地笑了很久。
不過,他的仇恨並不盲目,相反,還特別清醒、敏銳。他對沃克爾的手段有準確的判斷——他有效地統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國,公正、誠實,手頭有各種賺錢的機會,但他比當初委任這一職位的時候更窮,養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終退離公職後才能領到的退休金。讓他自豪的是,靠着一個助理和一個混血職員,他得以將這座島嶼管理得有條不紊,遠勝於首府阿皮亞所在的烏波盧島,那座島上有一大批官員。是有幾個本地警察維護他的權力,但他並不動用警力,而是以虛張聲勢的恫嚇和愛爾蘭式的幽默施行統治。
「他們堅持要為我建一座監獄,」他說,「可我要那該死的監獄幹嗎?我可不會把當地人關進監獄。要是他們做了壞事,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
他跟阿皮亞的上司發生過爭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對島上的當地人擁有完全管轄權。無論他們犯了什麼罪,他都不必將他們送到主管法庭處理,為此他與烏波盧島的地方長官通過好幾次氣勢洶洶的函件。他把當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對於這麼一個粗魯、庸俗、自私的人來說,這實在讓人驚奇。他喜愛這座滿懷熱情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小島,並且用一種奇怪而豪放的親善態度對待當地人,也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喜歡騎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母馬在島上轉悠,小島的美景從不讓他厭倦。徜徉於椰樹間一條條青草覆蓋的小路上,他會不時停下來欣賞迷人的景致。他也不時走訪當地的村莊,頭人給他端上一碗卡瓦酒,他便駐足片刻,望着那些鐘形的小屋,茅草屋頂高高壘起,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起,那張肥臉上綻出微笑。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濃綠的麵包果樹上,表情十分愉快。
「老天,這兒簡直就像伊甸園啊。」
有時他騎馬沿着海岸穿過樹林,得以一瞥廣闊而空曠的大海,不見一葉孤帆驚擾那份寂寞;有時他爬上一座小山,遼闊的鄉野綿延伸展,高大的林木間安臥着一個個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猶如整個王國,他便在那兒一連坐上好幾小時,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中。不過他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話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異常強烈,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破除那種緊張。
麥金托什以一種冷冰冰的蔑視觀察到了這種情緒。沃克爾喜歡酗酒,並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亞過夜的時候曾把小他一半歲數的人灌得溜進桌子底下。他也有酒徒慣有的那種喜怒無常:讀雜誌上的故事會痛哭流涕,但也會拒絕借錢給某個與他相識二十年的商人擺脫困境。他把錢看得很緊。
有一次麥金托什對他說:「誰也不會指責你送錢給別人。」
他把這話當成了恭維。他對自然的熱情不過是酒鬼那種無處打發的敏感。上司對當地人的感情也無法引起麥金托什的共鳴。他愛他們是因為他們在他的權力掌控之下,就像一個自私的人愛他的狗,而他的頭腦也跟他們處在同一個水平。他們的玩笑猥褻下流,他的淫言穢語也張口就來,毫不含糊。他理解他們,他們也理解他。他為自己施加給他們的影響力而驕傲,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任何事情他都摻和,也細心維護着自己的權威。他用鐵杖統治着他們,容不得任何對抗,卻也無法忍受島上的任何白人占他們的便宜。他深懷戒心,提防着那些傳教士,如果有人做了什麼他不贊成的事情,他就讓那人的日子過不下去——就算不能把他調走,也讓他自己情願離開。沃克爾在當地人心目中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只要他說句話,他們就會拒絕為牧師提供勞務和食物。另一方面,他對商人沒什麼好感,總會提防他們欺騙當地人。他照看着當地人付出的勞動,保障他們的椰子干換得公平的報償,商人們販賣商品給他們時不至於獲取厚利。他要是覺得哪項交易不公平,處理起來毫不寬容。有些商人會去阿皮亞控告說遭受不公平待遇,結果為此吃了苦頭。沃克爾毫不猶豫地大加誹謗,放出一個個駭人聽聞的謠言來報復他們,最後他們明白了,要想在島上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不得不接受他的條件。不止一次有惹他討厭的商人店鋪被燒毀,也只能從出事的時機上推斷是受了行政官的唆使。有一次一個瑞典的混血兒讓大火燒得破了產,找上門來嚴詞指責是沃克爾縱火。沃克爾衝着他大笑起來。
「你這條癩皮狗。你母親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你還打算騙他們的錢?你那破爛鋪子燒掉是神意的判決。一點兒不錯,是神意的判決。滾出去。」
接着那人便被兩個警察推搡了出去。行政官笑得肉顫。
「神意的判決。」
現在,麥金托什看着他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先從生病的人着手——沃克爾在自己的工作範疇加上了診療的差事,他的辦公室後面有個塞滿各種藥劑的小房間。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走上前來,一頭捲曲的灰色短髮,腰上系了一塊藍色纏腰布,刺青很是精緻,身上的皮膚像酒囊一樣儘是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