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3章
毛姆
「沃克爾怎麼樣?最近一直沒見到他。這個禮拜傑維斯太太要送頭乳豬給他。」
「今早我還看見他騎馬回家。」特萊薩說。
「來上這杯。」傑維斯說,端起他的威士忌。
麥金托什一飲而盡。兩個女人坐在那兒看着他,傑維斯太太穿着黑色的寬鬆罩衣顯得沉穩而高傲,特萊薩呢,每次跟他對上目光她都會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則一直在絮絮叨叨,讓人難以忍受。
「阿皮亞那邊都在說沃克爾該退休了。他只是顯得年輕而已。自打他上島後,情況已經有了不少改變,可他就沒怎麼變。」
「他做得太過頭了,」老女族長說,「當地人都不滿意。」
「修路那件事兒簡直太逗樂了,」商人哈哈笑了起來,「我在阿皮亞跟人家提起來,他們都笑得肚皮快脹破了。好傢夥,這個老沃克爾。」
麥金托什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麼敢用這種口氣說行政官?這個混血商人應該稱呼「沃克爾先生」才是。訓斥他無禮言辭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卻沒有說出口。
「他走後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麥金托什先生,」傑維斯說,「島上的人都喜歡你,你了解當地人。他們現在也有教養了,不該再像以前那樣對待他們。現在該有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來當行政官,沃克爾不過是個像我一樣的商人。」
特萊薩的眼睛閃閃發光。
「到時候,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哪個人幫忙,你大可相信我們都會全力以赴。我可以帶上所有的族長去阿皮亞請願。」
麥金托什覺得厭煩透頂。他從未想過如果沃克爾發生什麼變故,會輪到他來繼任。的確,官方職員里再沒有誰像他這樣了解這座島。他突然站起身來,隨便說了句告辭便返回了居住地。現在,他徑直回到自己房間,很快掃了辦公桌一眼,隨即他在亂紙堆里上下翻找。
左輪手槍不見了。
他的心劇烈撞擊着肋骨。他開始到處找那把左輪手槍,在幾把椅子下和各個抽屜里拼命翻找、搜尋,但從一開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聽見沃克爾那粗啞、有力的聲音。
「見鬼,你在那兒忙活什麼呢,麥克?」
他嚇了一跳。沃克爾就站在門口,他本能地轉過身來,想把辦公桌上的東西遮住。
「清理東西呢?」沃克爾問了一句,「我已經讓他們給『老灰』套上輕便馬車了。我要去塔夫尼洗個澡,你最好也去吧。」
「好吧。」麥金托什說。
只要他跟沃克爾在一起就不會出什麼事。他們要去的地方位於大約三英里外,那裡有個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壩與大海隔開。行政官炸開岩石,方便當地人在那兒洗澡。他在島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幾處水池,與黏稠溫熱的海水相比,清涼的淡水讓人神清氣爽。綠草覆蓋的大路上十分寂靜,他們駕着馬車,不時涉過一片海水沖刷陸地形成的淺灘,途經兩個當地人的村落,鐘形小屋相互隔得很開,將一座白色的小禮拜堂圍在中間,他們在第三個村莊下了馬車,拴上馬,然後走進水池。四五個姑娘和十幾個孩子也在那裡。他們很快就玩起水來,叫着、笑着,沃克爾系了一塊纏腰布,像一頭笨拙的海豚般游來游去。他跟幾個姑娘說着猥褻的笑話,她們潛到他的身下取樂,在他來抓的時候又扭動身子游開。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塊岩石上,姑娘和孩子們圍着他,這景象就像一個幸福的家庭——他龐大的身形,還有那月牙般的白髮和亮閃閃的禿頂,讓他看起來就像一位上了年紀的海神。麥金托什還瞥見他眼中閃過一種奇怪、慈祥的神情。
「這些孩子多可愛啊,」他說,「他們把我當成父親。」
話音未落,他又馬上轉身對着一個姑娘說了句下流話,惹得她們哄然大笑。麥金托什開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細細的,撐起一副怪異的身架,像個陰險的堂吉訶德。沃克爾隨即拿他開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陣稍顯收斂的笑聲。麥金托什費力地穿上襯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樣的,但也討厭讓別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裡,一臉怒容。
「如果你想趕回去吃晚飯的話,那就該馬上走。」
「你這個傢伙不壞,麥克,但你是個傻瓜。每當你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想着另一件事。人不能這樣活着。」
但沃克爾還是慢慢站起身來,開始穿衣服。他們兩人溜達回村里,跟族長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後,由懶洋洋的村民們歡快地送別。兩人駕着馬車回家了。
晚飯後,按照自己的習慣,沃克爾點着一支雪茄,準備去外面散步。麥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你不覺得現在夜裡一個人外出不太明智嗎?」
沃克爾用那雙圓圓的藍眼珠瞪着他。
「見鬼,你是什麼意思?」
「還記得那天夜裡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幫傢伙惹急了。」
「呸!他們不敢。」
「已經有人敢了。」
「那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們不會傷害我。他們把我當作父親,知道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對他們好。」
麥金托什看着他,心裡充滿蔑視。這人的自鳴得意讓他憤慨,不過有種莫名的東西讓他堅持說下去。
「記得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兒吧?就算今晚待在家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麥金托什說。
「我回來再跟你玩皮克牌。讓我改變計劃的卡納卡人還沒生出來呢。」
「最好讓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麥金托什聳了聳肩膀。既然已經再三提醒過他,再不聽就是他的事了。沃克爾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麥金托什開始閱讀,馬上又想起了什麼:他自己的所做所為或許也該讓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來到廚房,找個藉口跟廚子聊了幾分鐘,然後取出留聲機,放上一張唱片。當留聲機吱吱嘎嘎播放出憂鬱的旋律——一家倫敦音樂廳演出的滑稽歌曲時,他卻在側耳諦聽夜幕深處的聲響。唱片在他肘邊迴轉出陣陣喧鬧,人聲嘈雜刺耳,然而他卻像被包圍在一種神秘的靜寂之中,耳畔能聽見碎浪拍打礁石發出的沉悶鳴響。他聽見微風的嘆息,很遠,在椰樹的枝葉間。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聽到一陣沙啞的笑聲。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見你自己放曲子聽,麥克。」
沃克爾站在窗前,臉紅紅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樣子。
「看見啦,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嘛。你放那東西幹嗎?」
沃克爾走進屋子。
「有點兒萎靡不振,對吧?放支曲子能讓你精神點兒?」
「我是給你放追思彌撒。」
「那是什麼鬼東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響噹噹的好歌,聽多少遍我都不在意。這會兒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錢統統贏來。」
他們玩了起來,沃克爾還是老一套,為了贏牌連唬帶騙,戲弄對手,嘲笑對方失誤,耍出種種招數,不停地叱責,以此為樂。眼下,麥金托什已恢復了冷靜,從不安之中擺脫出來。他觀察着這位傲慢專橫的老人,體味自己那份冷靜的自製,並獲得一種超然的樂趣。馬努馬正靜靜躲在什麼地方,坐等時機到來。
沃克爾贏了一局又一局,最後高高興興把贏來的錢裝進口袋裡。
「你還得等幾年才能有機會跟我較量,麥克。事實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麼天分,只不過碰巧發給你十四張王牌罷了。」
「好牌手總是來好牌,」沃克爾反駁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樣贏。」
他接着滔滔不絕講起故事來,說自己在各種場合跟許多臭名昭著的賭棍打過牌,一個個輸得精光,大驚失色。他牛皮吹個沒完,對自己讚不絕口,麥金托什聽得專心致志。現在他要積攢對上司的仇恨,沃克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都在增加他的憤怒。最後沃克爾站了起來。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個響亮的哈欠說,「明天還有不少事兒呢。」
「都有什麼事?」
「我騎馬去島的另一邊,五點鐘就得出發,估計很晚才能回來,趕不上晚飯了。」
晚餐的時間一般是七點。
「那就改在七點半吧。」
「我看行。」
麥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煙斗里的煙灰。那股與生俱來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議的是死亡就要降臨到他的頭上。一絲淡淡的笑意在麥金托什那雙冷靜、陰鬱的眼睛裡閃過。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我的老天爺!我要你跟着幹嗎?那匹母馬載我一個人就已經夠了,它可不願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許你不太了解馬陶圖人的情緒。我認為我跟你一塊去更安全些。」
沃克爾爆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
「打起架來你的確大有用處。我可不是聞風就喪膽的人。」
此刻,那絲微笑從麥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雙唇痛苦地扭動着。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5]」
「這是什麼鬼話?」沃克爾問。
「拉丁語。」麥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門去。
他又低聲笑起來,心境也有了變化。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運擺布吧。幾周以來他頭一次睡得這麼踏實。第二天早上醒來後,他來到室外,清晨的新鮮空氣讓他感到欣悅。藍色的大海比大多數日子更為鮮亮,天空也更加絢爛。信風清新宜人,輕輕拂過礁湖,泛起一片波紋,猶如戧着毛刷一塊天鵝絨。他感覺自己更強壯,也更年輕了。他帶着熱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飯後又睡了一覺。傍晚降臨,他給棗紅馬裝上馬鞍,騎馬漫步穿過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尋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爾完全拋在腦後,對他來說,這個人就像從來都不存在。
他回來時已是傍晚,騎馬讓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後,他坐在走廊上抽煙斗,遠望礁湖上的日頭慢慢落下。夕陽讓礁湖呈現出玫瑰色、紫色和綠色,美麗異常。他感到與世無爭,也不再跟自己作對。這時,廚子出來跟他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問是否還要等一等。麥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錶。
「已經七點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誰知道長官什麼時候回來呢。」
僕人點點頭,不一會兒,麥金托什看見他端着熱氣騰騰的湯碗穿過院子,於是懶洋洋地站起身,走進就餐室吃晚飯。那件事發生了嗎?這種不確定性很值得玩味,麥金托什暗暗笑了起來。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樣單調,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餅——每當廚子那點可憐的創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變地端出這道菜——但嘗起來奇蹟般香濃美味。晚飯後,他悠悠然溜達到平房取一本書。他喜歡這種極度的寂靜,尤其是夜幕降臨,繁星已在天空閃耀。他喊人送來一盞燈,很快就聽見中國人光着腳板啪噠啪噠走了過來,隨後一道光線刺破黑暗,廚子把燈往書桌上一放便無聲地溜出了房間。麥金托什像腳底生了根一樣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幾張紙胡亂地半遮半掩着那把左輪手槍。他的心劇烈跳動着,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這麼說,那件事做完了。
他顫抖着手拿起手槍。有四個彈膛已經空了[6]。他猶豫了一下,疑慮地望着外面的夜色,但那裡空無一人。他急忙往彈膛里填上四顆子彈,將左輪手槍鎖進自己的抽屜。
他坐下來等待着。
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仿佛在寫着什麼,其實,既沒有寫也沒有讀。他只是在聽,側耳諦聽着遠處傳來的聲響。最後他聽見一陣遲疑的腳步聲,知道是那個中國廚子。
「阿宋!」他喊了一聲。
那僕人走到門邊。
「主人忒晚了,」他說,「晚餐都做好了。」
麥金托什盯着他,懷疑他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等他知道後,是否會聯想到自己跟沃克爾之間的關係。麥金托什四處忙着活計,圓滑、沉默、面帶微笑,怎會有人看穿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過了,但無論如何你還是把湯熱着。」
沒等他把這話說完,一陣突如其來的混亂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叫喊聲混雜着光腳急匆匆跑步的聲音。一夥當地人跑進了院子,有男有女,還有孩子。他們把麥金托什團團圍住,全都同時說起話來,那些話讓人一句也聽不懂。只見他們一個個又激動又害怕,還有幾個人哭了起來。麥金托什從人群中擠過去,來到門口。雖然不太明白他們的話,但他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剛走到大門口,那駕雙輪馬車就到了。老母馬由一個高大的卡納卡人牽着,另有兩個人蹲在馬車裡扶着沃克爾的身子。一小群當地人圍在旁邊。
母馬被牽進院子,當地人隨之蜂擁而入。麥金托什嚷着要他們退後,兩個警察——天知道他們突然間從哪兒冒出來的——使勁把人群推到一邊。現在,他已經弄清是幾個捕魚的小伙子在回村的路上碰見了馬車,它正停在淺灘邊。那匹母馬當時低頭在草地上四處嗅着,黑暗中老頭白乎乎的龐大身軀倒在座位和擋板之間。一開始他們以為他喝醉了,嘿嘿笑着朝裡面窺探,但隨後便聽見他在呻吟,猜到有些不對勁。他們跑到村里叫人幫忙,帶着五十來人返回的時候,才發現沃克爾挨了槍。
麥金托什猛然感到一陣驚恐,自忖他是否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先得把他從馬車上抬下來,不過由於沃克爾體態肥碩,這成了一件麻煩事。四條壯漢合力才將他抬了起來。他被搖晃醒了,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他還活着。最終人們把他抬進屋子,上了樓梯,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現在,麥金托什能看清楚了,院子裡只有五六盞防風的煤油燈,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沃克爾的白色亞麻褲子沾着血跡,將抬過他的幾個人的手也染紅了,黏糊糊的,他們在自己的纏腰布上擦拭着。麥金托什舉着燈,沒料到這個老頭竟會如此蒼白。他閉着眼睛,仍在呼吸,微弱的脈搏勉強才能摸到。很明顯,他快死了。麥金托什哪曾想到這番恐慌會讓自己如此膽戰心驚。他看見了那個當地職員,發出恐懼而嘶啞的喊聲告訴他去藥房取皮下注射的必備物品。一個警察拿來了威士忌,麥金托什往老頭的嘴裡勉強倒了一點兒。房間裡擠滿了當地人。他們四下坐在地板上,全都害怕得說不出話,不時有人哀號一聲。周圍非常熱,但麥金托什卻覺得冷,手腳冰涼,必須強忍着不讓四肢發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沃克爾是否還在流血,如果真是這樣,他怎麼才能止血?
職員拿來了皮下注射器。
「你來給他注射,」麥金托什說,「這種事情你比我熟練。」
他頭疼得要死。那種感覺就像無數兇殘的生物在腦中打鬥,竭力要掙脫出來。所有人都等着注射產生效果。過了一會兒,沃克爾慢慢睜開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別說話,」麥金托什說,「你回家了,沒事兒的。」
沃克爾的嘴角隱約勾出一絲笑容。
「我中了他們的算計。」他低聲說。
「我讓傑維斯立刻派他的摩托艇去阿皮亞。明天下午醫生就能趕到這兒了。」
長長的停頓後,老頭才說出話。
「到那會兒我早就死了。」
麥金托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可怕的表情。他勉強讓自己笑了笑。
「別胡說了!靜靜待着別動,你會完好如初的。」
「給我喝的,」沃克爾說,「夠勁兒的那種。」
麥金托什雙手哆嗦着倒了些威士忌和水,各占一半,然後端着杯子讓沃克爾貪婪地喝下去。這好像讓他恢復了一點。他長嘆一聲,肉乎乎的大臉上有了一點兒血色。麥金托什覺得自己簡直太沒用了。他站在那裡,直盯盯看着老頭。
「告訴我該怎麼做,我一切照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