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4章

毛姆

「沒什麼要做的。讓我一個人待着吧。我累壞了。」

此情此景實在可憐,這個體態龐大、傲慢自負的老頭躺在大床上,卻是那樣憔悴,虛弱無力,真叫人痛心。他安歇下來,頭腦似乎更清楚了。

「你是對的,麥克,」他又說道,「你提醒過我。」

「我真希望當時跟你一起去。」

「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麥克,只不過你不喝酒。」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沃克爾明顯越來越虛弱。這是內出血,就連麥金托什也看得出,他的長官只有一兩個小時可活了。他呆立在床邊,一動不動。沃克爾閉目躺在那兒,大概過了半個鐘頭,才又睜開眼睛。

「他們會讓你接替我的工作,」他說,聲音遲緩,「上次我去阿皮亞,跟他們說你各方面都好。把我的路修完吧,知道它會修好我就心滿意足了。環繞整個島嶼呢。」

「我不要接替你。你會完全恢復的。」

沃克爾疲憊地搖搖頭。

「我的日子到頭了。公平對待他們,這是頂重要的。他們是孩子,你一定記住這一點。對待他們必須態度果斷,但是你必須心善,也必須公正。我從來沒從他們身上賺過一個先令。二十年來我連一百英鎊也沒攢出來。修路是件大事,把這條路修完吧。」

麥金托什發出一種近乎嗚咽的哀聲。

「你是個好人,麥克。我一直很喜歡你。」

沃克爾合上雙目,仿佛再也不會睜眼了,麥金托什覺得。他嘴唇發乾,必須找點兒什么喝下去。中國廚子默默為他搬來一把椅子。他在床邊坐下,等待着,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黑夜似乎沒有盡頭。突然,一個坐着的男人忍不住抽泣起來,聲音響亮,就像小孩子那樣,麥金托什這才發覺現在房間裡已擠滿了當地人,四下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全都盯着床上。

「這些人都來這兒做什麼?」麥金托什說,「他們無權來這兒。把他們趕出去,統統趕走。」

沃克爾似乎被這番話喚醒,再次睜開了眼睛,但眼前一片迷濛。他想說話,但太虛弱了,麥金托什不得不豎起耳朵才能聽清他的話。

「讓他們留下。他們是我的孩子,應該待在這兒。」

麥金托什轉向當地人。

「就待在原地吧。他需要你們。不過不要作聲。」

老頭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靠近點兒。」他說。

麥金托什朝他俯下身去。他閉着眼睛,說的話就像微風吹過椰樹葉發出的嘆息。

「再給我喝點兒。我有話要說。」

這一次麥金托什給了他一杯未摻水的威士忌。沃克爾強打起精神,使出最後一點兒意志力。

「不要拿這件事小題大做。九五年發生過白人被打死的亂子,結果調來了艦隊,向村子裡投炸彈,死了很多毫無關係的人。阿皮亞那幫人都是該死的傻瓜,一旦他們興師動眾,懲罰總是落在無辜的人頭上。我不想讓任何人受到懲罰。」

他停下來,歇了一會兒。

「你要說這是一場意外,不要責怪任何人。答應我。」

「你想怎麼樣我都會照做。」麥金托什耳語般地說。

「好樣的,真是出類拔萃。他們是孩子,我是他們的父親。做父親的應當力所能及,不讓他的孩子惹上麻煩。」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微弱的笑聲,怪異得可怕,讓人不寒而慄。

「你是虔心信教的,麥克。還記得那句寬恕他們的話吧?你知道的。」

一時間麥金托什沒有回答。他的嘴唇顫抖着。

「寬恕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就是這句話。寬恕他們。我愛他們,你知道,我一直都愛他們。」

他嘆了口氣,嘴唇微微顫動,麥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貼得很近才能聽清。

「握着我的手。」他說。

麥金托什倒吸一口氣,內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老頭的手,這隻手冰冷、粗糙、無力。他用自己的手握着,一動不動坐在那兒,直到一陣長長的出氣聲突然打破沉寂,驚得他差點兒從座位上跌下來。那聲音十分恐怖、怪異。沃克爾就這樣死了。接着,當地人大聲哭喊起來。他們的臉上流着淚水,一個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麥金托什把自己的手從死者的指間抽回,他踉踉蹌蹌,就像一個沉醉於熟睡中的人一樣走出屋子。他走到辦公桌旁,打開上鎖的抽屜,拿出那把左輪手槍,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他走進了礁湖,小心地涉水前行,以免絆在珊瑚礁上,直到水沒過了他的腋窩。然後,他讓一顆子彈擊穿自己的腦袋。

一小時後,五六條細長的灰鯊在他倒下的地方濺起水花,爭鬥起來。

[1]西薩摩亞首府,位于波利尼西亞群島的中心。

[2]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中的人物,是一位仁慈、博愛的老紳士。

[3]出自蘇格蘭農民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詩歌。他的詩充滿激進的民主、自由思想,歌頌勞動者淳樸的友誼和愛情。

[4]指夏威夷及南太平洋上的土著人種。

[5]拉丁語: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6]左輪手槍通常有5至7發子彈,一般為6發。說明槍里還有子彈。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好。乘船從塔希提島到舊金山那兩個星期的旅行中,他一直想着要說給別人聽的故事,在火車上的三天裡也在反覆琢磨用什麼詞句更適合表達。現在,幾小時後就要抵達芝加哥了,種種疑慮又向他襲來。他對善惡是非一直都很敏感,因而越發良心不安。他說不準是否能做的事情都已做了。為了臉上有光,做不到的事情也該盡力去做,可讓他不安的是,在這件觸及自身利益的事情上,他竟將個人利益置於堂吉訶德式的精神之下。自我犧牲的幻象如此強烈,未能付諸實現讓他頓生理想破滅之感。他就像一個慈善家出於利他動機為窮人建造模範住房,卻發現自己做了一筆賺錢的投資買賣。真心行善並獲得百分之十的報償,難免讓他感到心滿意足,尷尬的是這又減損了自身美德的滋味。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心地純正,但讓他沒有把握的是,把那件事情說給伊莎貝爾·朗斯塔夫後,自己是否經受得起她那雙灰眼睛冷冷的審視——那雙眼睛卓有遠見,躍動着聰明睿智的光芒。她做事一絲不苟又極端正直,也以此來衡量別人的操守。若是某些言行不符合她那嚴苛的準則,她便用冷冰冰的沉默表示不滿,沒有比這更嚴厲的譴責了。她的評判不容抗辯,因為一旦拿定了主意,她就再也不會更改。貝特曼就喜歡她這個樣子。他愛的不只是她外在的美——她身材苗條挺拔,總是高傲地昂着頭——更愛她的心靈之美。她為人真實,有強烈的名譽心、無所畏懼的人生態度,讓他覺得她的身上匯聚了所有優秀的女性品質。她身上有某種超乎一個典型美國女孩的特質,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那種完美是她所處的環境特有的,他相信除了芝加哥,世界上再沒有哪座城市能夠造就出她來。想到接下來就要讓她的自尊遭受重擊,他便感到一陣心痛,還有那個愛德華·巴納德,讓他頓時怒火中燒。

火車終於噴着蒸汽駛進芝加哥城,眼前那一條條灰色房屋林立的長街讓他欣喜不已。想起斯泰德街和沃巴什大道上擁擠的人行道、熙來攘往的車輛和此起彼伏的噪聲,他感到情急難耐。終於回家了。他很高興自己出生在美國最重要的城市。舊金山就像是外省,紐約則已見衰微,美國的未來要靠經濟發展潛能,芝加哥呢,以其城市的位置和居民的活力,註定會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首都。

「但願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貝特曼走下月台,自言自語道。

站台上的這對父子同樣身形瘦高,體格結實,儀表堂堂。在同樣的苦行僧般的臉上長着同樣的薄嘴唇。他們走出車站,亨特先生的汽車在等着。亨特先生瞥見兒子望着外面的街道,眼神既驕傲又快樂。

「回家很高興吧,兒子?」他問。

「我想是的。」貝特曼說,眼睛緊盯着川流不息的街景。

「我估計這裡的車要比你那個南太平洋小島上多一些,」亨特先生笑着說,「你喜歡那兒嗎?」

「我寧可選擇芝加哥,父親。」貝特曼答道。

「你沒把愛德華·巴納德一起帶回來?」

「沒有。」

「他怎麼樣?」

貝特曼沉默了片刻,那張英俊而敏感的面孔陰沉下來。

「我不想談論他,父親。」他最後說。

「沒關係,兒子。我想你母親今天會很高興的。」

他們穿過盧普區擁擠的街道,汽車沿着湖畔一路駛到一幢氣勢壯觀的房子前。那是盧瓦爾河畔一座城堡的原樣翻版,是亨特先生早幾年建造的。等到貝特曼回到自己的房間,馬上拿起電話要了一個號碼。聽見對面的應答,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

「早上好,伊莎貝爾。」他快活地說。

「早上好,貝特曼。」

「你怎麼聽出是我的聲音?」

「自從上次聽你的聲音到現在也沒多久嘛。再說,我一直在等你啊。」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

「如果你沒什麼要緊事的話,今晚就可以來我們這兒吃飯。」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麼更要緊的事。」

「估計你有不少新聞吧?」

他察覺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擔憂。

「是的。」他回答。

「好吧,今晚你一定得說給我聽。再見。」

電話掛斷了。她就是這樣一種性格,即使事關重大,也寧可毫無必要地等上幾個小時,不會馬上問個究竟。在貝特曼看來,她的自我約束無疑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堅毅品格。

晚餐時,除了他跟伊莎貝爾,就只有她的父母了。他留意着她將談話引入溫文爾雅的閒聊,那姿態不禁讓他想到一位處在斷頭台陰影下的女侯爵,明知來日不繼,仍在笑談今日之事。她嬌美的五官、短短的上唇帶着貴族氣,濃密的金髮也讓人聯想到那位女侯爵。很明顯,她身上流淌着芝加哥最高貴的血液,雖然這一點遠非盡人皆知。那間餐室便是襯托她纖弱之美的合適背景。整座房子是威尼斯大運河上的宮殿的複製品,由一位英國專家按照路易十五的風格布置。啟發他這麼做的,正是伊莎貝爾;與那位多情君主的名字連在一起的優雅裝飾增添了她的魅力,同時也賦予她一種更為精深的含義。伊莎貝爾的頭腦蘊藏豐厚,她的談吐無論多麼隨意,也從不顯得空泛。現在她談到了自己同母親在下午參加的一場社交音樂會,談到一位英國詩人在禮堂舉辦的講座,他們談論政局,以及她父親近期以五萬美元從紐約購得的那幅十八世紀前的大師之作。聽她說話讓貝特曼感到舒心,他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中心,躋身於高人雅士之間。此前種種確然無疑的聲音喧囂惱人,抗拒他的意志不肯停歇,如今終於在他心中靜默下來。

「哎,能回到芝加哥真是太好了。」他說。

晚餐結束後,他們走出飯廳,伊莎貝爾對她母親說:

「我要帶貝特曼去我的私室。我們有許多事情要談。」

「好啊,我親愛的,」朗斯塔夫太太說,「你父親和我在杜巴里夫人[1]房間,你們隨後去那兒找我們吧。」

伊莎貝爾帶着年輕人上樓,將他引入曾給他留下諸多迷人回憶的房間。儘管對這裡非常熟悉,但他依然像每次走進時那樣,抑制不住那一聲喜悅的讚嘆。她微笑着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認為布置得還算成功,」她說,「重要的是恰當合理。就連一隻煙灰缸也非得是那個時期的不可。」

「我覺得正因為這樣,這裡才會如此美妙。你做什麼事情都是一絲不苟的。」

他們在爐火前坐了下來,伊莎貝爾用平靜而莊重的眼神看着他。

「現在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她問。

「我真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愛德華·巴納德要回來嗎?」

「不。」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過後,貝特曼才又開口,其間兩個人都在左思右想。他要講的故事實在難以開口,箇中細節對她敏感的耳朵是一種冒犯,他也不忍心講出來,但為了予她公道,也為了對自己公道,他必須把全部真相告訴她。

這件事說來話長,當年他和愛德華·巴納德還在上大學,在一次茶會上見到了伊莎貝爾·朗斯塔夫,這個茶會是為了慶祝她進入社交界而舉辦的。早在她年紀尚小、他們也不過是兩個長腿男孩的時候,三人就相識了,之後她去歐洲待了兩年完成了學業。在茶會上與這位返鄉的可愛女孩重拾舊日友情,讓他們兩人情不自禁、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但貝特曼很快發現,她眼裡只有愛德華一個人,而為了對朋友忠實,他委屈自己,擔當起一個心腹密友的角色,任對方傾吐戀愛的秘密。他歷經了種種苦痛,但也無法否認愛德華才配有這種好運氣,他絕不容許任何事情傷害他所珍視的友情,也小心不讓自己的感情有一絲流露。六個月後這對年輕人訂下婚事,但他們都太年輕,伊莎貝爾的父親決定至少該等到愛德華畢業後再結婚,也就是一年時間。貝特曼還記得那年冬季結束時,伊莎貝爾和愛德華要結婚了,記得那個冬天裡的每場舞會和戲劇晚會,還有那些非正式的熱鬧場合,他這個一成不變的第三者次次到場。他對她的愛戀並未因為她就要成為他朋友的妻子而減弱。她的笑容,她向他拋來的每一句令人快活的話,她情感中顯露出的自信,一直令他欣悅不已。他暗自慶幸,甚至略微有些得意,因為他不嫉妒他們的幸福。隨後出了一件意外——有家大銀行倒閉了,交易所發生恐慌,愛德華·巴納德的父親發現自己破產,一天晚上回到家中,告訴妻子他已經一文不名。晚飯後,他走進自己的書房,舉槍自盡。

一個星期後,愛德華·巴納德帶着疲憊而蒼白的臉色找到伊莎貝爾,求她免除婚約。她答不出話,只是緊緊摟着他的脖子痛哭起來。

「別這樣,我會更難過的,親愛的。」他說。

「你以為我現在會放你走嗎?我愛你。」

「我怎麼能讓你嫁給我呢?任何希望都沒有了。你父親絕對不會同意的,我一分錢都沒有。」

「我會在乎嗎?我愛你。」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他必須馬上開始掙錢,他家有位老朋友,名叫喬治·布勞恩施密特,曾提過讓他跟自己一道做生意。那個人在南太平洋經商,在很多島上都有經辦處,建議讓愛德華去塔希提島待上一兩年,能在他手下最有經驗的經理那裡學到各類貿易的操作方法,並許諾此後給這位年輕人在芝加哥謀個職位。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等愛德華解釋完畢,伊莎貝爾又是滿臉笑容了。

「你這個傻孩子,何必故意讓我難過呢?」

她的話讓他臉上放光,眼睛也閃閃發亮。

「伊莎貝爾,你的意思莫非是要等着我?」

「你不覺得你值得讓我等嗎?」她笑了。

「哎呀,現在就別嘲笑我了,我求你認真想一想,可能要等兩年呢。」

「用不着擔心,我愛你,愛德華。等你回來我就跟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