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5章

毛姆

愛德華的僱主辦事不喜歡拖延,告訴他如果打算接受那個職位,一周後就必須從舊金山乘船出發。愛德華跟伊莎貝爾度過最後一晚。只是到了晚餐後,朗斯塔夫先生才說想跟愛德華說句話,把他帶進吸煙室。此前朗斯塔夫先生已爽快地接受了女兒向他道出的安排,因此愛德華想不出還有什麼神秘的事情需要交代,看見對方一臉尷尬,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朗斯塔夫先生說話支支吾吾,先談了些瑣碎的事情,最後才把那句話脫口說出來。

「我想你聽說過阿諾德·傑克遜這個人吧?」他說,皺着眉頭看了看愛德華。

愛德華猶豫了。天生的誠實迫使他承認這件寧願予以否定的事實。

「是的,我聽說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得當時我也沒太在意。」

「在芝加哥沒幾個人不知道阿諾德·傑克遜,」朗斯塔夫先生挖苦地說,「就算有,也不難找幾個願意談論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朗斯塔夫太太的兄弟嗎?」

「是的,我知道。」

「當然了,我們已經多年沒跟他聯繫過了。他逮着個機會就立刻出了國,我想這個國家少了他也沒什麼遺憾。我們知道他在塔希提島,我給你的建議就是對他敬而遠之。不過,如果你聽到什麼他的消息,請告訴給我們,朗斯塔夫太太和我會很高興的。」

「一定。」

「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些。我看你一定想去女士們那邊了。」

幾乎每個家庭都少不了有那麼一位成員,如果鄰居們不提的話,寧可把他忘掉,若是一兩代的間隔為這人的怪誕品性增添些許浪漫魅力,那便是這家人的造化了。可如果他實實在在地活着,而他的乖張行徑沒法用「不過是自己害自己」這類的託詞——假如其過錯無非是酗酒或用情不專,這麼說也算妥帖——敷衍過去的話,唯一的策略就是保持沉默。這正是朗斯塔夫一家對阿諾德·傑克遜採取的態度。他們從來不談論他,甚至連他住過的那條街他們都繞着走。他們為人厚道,不願讓他的妻子兒女為他的罪過受苦,多年來一直接濟他們,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搬去歐洲。他們盡一切努力來抹掉對阿諾德·傑克遜的所有記憶,但也知道這件事在眾人心目中歷久彌新,如同當年醜聞一出,舉世震驚一樣。阿諾德·傑克遜是個不能再敗的敗家子,無論哪個家庭都承受不起。這麼一位富有的銀行家,在教會裡也是位響噹噹的人物,又是慈善家,深受眾人的尊敬,不僅出於他的人際關係(他身上流着芝加哥貴族的血液),也因為他正直的性格。這樣一個人,突然有一天以詐騙罪名被捕,審判所昭示的不正當行徑無法用一時經受不住誘惑來解釋,而是精心策劃,蓄意而為。阿諾德·傑克遜是個無恥之徒,最終被判七年。關進監獄時,幾乎人人都覺得他是輕鬆逃過了一劫。

在這最後一晚的離別時刻,這一對戀人信誓旦旦,難捨難分。伊莎貝爾涕淚漣漣,但她堅信愛德華對自己痴心一片,這一點讓她稍感寬慰。說起來這種感覺可真奇怪。與他天各一方令她悲切悽慘,但又感到幸福,因為知道他愛戀着她。

這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

從那時起,每班郵件都有他寫來的信,一共二十四封,因為他那兒每個月只發送一班郵件。他的信跟戀人間的情書毫無二致,措辭親熱動人,有時,尤其到了後來,信寫得既幽默,又充滿溫柔之情。最初的信里流露出思鄉之苦,滿紙都在說想回芝加哥,回到伊莎貝爾身邊。她也有點兒着急,寫信求他堅持下去。她擔心他會搞砸這個機會,匆匆跑回來。她不希望自己的戀人缺乏耐力,便引用了幾句詩給他:

若非我更鍾愛榮譽,親愛的,

我便不會如此深深愛你。[2]

但不久之後他就安定了下來,伊莎貝爾看出他越發積極地將美國人的做法引入那個被外界遺忘的角落,心裡十分高興。她很了解他,一年時間接近終了,他在塔希提必須停留的最短期限行將結束,她打算動用自己全部的影響力勸他不要回家,要是他能全面掌握經營之道豈不更好?既然已經等了一年,似乎沒什麼理由不能再等一年。她把這些講給貝特曼·亨特,朋友里就數他一貫慷慨大度(愛德華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若是沒有他,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兩人都認為愛德華的前途高於一切。她頗感安慰地發現,隨着時間推移,他已不再提及回來的事情了。

「他真是了不起,你說是吧?」她對貝特曼讚嘆道。

「他純潔善良,無可挑剔。」

「讀他的信,我從字裡行間看出他討厭那地方,但他一直堅持着,因為……」

她臉有些發燙,貝特曼一本正經地笑了笑——這是他最迷人的神態——替她把話說完。

「因為他愛你。」

「和他相比,我真是不值一提啊。」她說。

「你很出色,伊莎貝爾,你完美無缺。」

第二年過去了,每個月伊莎貝爾繼續收到愛德華的信,不過很快事情就有點兒不對頭了,因為他閉口不提回來的事。他寫信的口氣就像乾脆在塔希提島定居下來,甚至過得還挺安閒自在。她很驚訝,再去讀他的來信,所有的信統統讀了好幾遍。這會兒她真是在品讀「字裡行間」的意思,在疑惑之中注意到某種變化,是先前被她忽略的。晚近的一些信件跟早先的那些信一樣,既溫情又快樂,但語氣已不太一樣。她對信中流露的情緒開始懷疑起來,對這種無法解釋的特質抱有女性本能的不信任,從中分辨出一種讓她苦惱的輕率和簡慢。她不太確定這個寫信的是不是從前她所認識的愛德華。一天下午,也就是從塔希提島發來的郵件送達後的第二天,她跟貝特曼駕車上路時,他對她說:

「愛德華有沒有告訴你他何時啟程歸來?」

「沒有,他沒提這件事。我以為他或許跟你說了些什麼。」

「一個字都沒提。」

「你知道愛德華這個人,」她笑着答道,「他沒什麼時間觀念。如果下次你寫信的時候想起來了,不妨問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貝特曼十分敏感,察覺得出她這番請求情急意切。他輕聲笑了起來。

「好的,我問問他。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幾天後,再次跟他見面時,她注意到他好像有什麼煩心事。自從愛德華離開芝加哥,他們常在一起,兩人都關愛着他,雙方無論是誰想談談這位缺席的朋友,都一定能發現對方也樂於傾聽。伊莎貝爾熟悉貝特曼臉上的每一種表情,憑她那敏銳的直覺,即便他矢口否認也沒有用。他憂心忡忡的樣子一定跟愛德華有關,只有讓他坦言相告才能使她踏實。

「真實的情況是,」他終於開口,「我輾轉打聽到,愛德華已經不在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工作了,昨天我又找機會向布勞恩施密特先生本人確認過。」

「哦?」

「愛德華差不多一年前就離開他們那兒了。」

「真奇怪,他竟然連提都沒提過!」

貝特曼遲疑了一下,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得不把下面的話說完。他提心弔膽,局促不安。

「他被解僱了。」

「天吶,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他們似乎警告過他一兩次,最後只得叫他走人。他們說他既懶惰又無能。」

「愛德華?」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着他發現伊莎貝爾哭了起來,於是本能地抓住她的手。

「哦,親愛的,別,別這樣,」他說,「這我可受不了。」

她心亂如麻,顧不得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攥着。他極力安慰着她。

「真是難以理解啊,對吧?一點兒都不像愛德華做的事。我覺得肯定是弄錯了。」

有一會兒她什麼都沒說,再開口時有些猶豫。

「你不覺得他最近的信有點兒奇怪嗎?」她望向一邊,眼裡閃着淚光。

他簡直不知如何回答。

「我注意到信里有些變化,」他承認,「他好像失去了原來那種令我敬佩的嚴肅和認真。幾乎讓人覺得那些要緊的東西——唉,都無關緊要了。」

伊莎貝爾沒有回答,內心隱約有些不安。

「也許給你回信的時候他會說什麼時候回家。眼下我們也只能等待了。」

他們各自又收到一封愛德華的信,還是沒提回來的事。不過,在寫信的時候他應該還沒有收到貝特曼問詢的信。下一班郵件就會為他們帶來問題的答案。郵件來了,貝特曼把剛剛收到的信帶給伊莎貝爾,只消一瞥他臉上的表情就足以讓她明白,他十分為難。她把信從頭到尾仔細讀完,嘴唇緊抿,又讀了一遍。

「這真是太奇怪了,」她說,「我弄不太明白。」

「別人肯定會以為他在耍弄我。」貝特曼說,臉也紅了。

「讀起來是有這種感覺,但也許並不是有意的。這一點都不像愛德華。」

「他也沒說回來的事。」

「要不是我對他的愛堅信不疑,我就會想……我都不知道我會怎麼想了。」

這個時候,貝特曼才把整個下午在他腦中形成的謀劃透露出來。他父親開創的那家公司生產各種機動車輛,他現在是其中的合伙人,公司要在火奴魯魯、悉尼和惠靈頓開設代銷處,貝特曼提出由自己來頂替擬議中的一位經理代為前往,回程時可以經過塔希提島:事實上從惠靈頓返回必然要經過那裡,這樣他就能去見見愛德華了。

「情況讓人琢磨不透,要去弄清楚的話,只能用這辦法了。」

「哦,貝特曼,你怎麼會這麼好、這麼善良?」她感嘆道。

「你知道的,只要你快樂幸福,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別無所求了,伊莎貝爾。」

她看着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實在太好了,貝特曼。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會有誰能像你這樣。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呢?」

「我不要你感謝,只希望你允許我幫助你。」

她垂下眼帘,臉上微微泛紅。她已經太熟悉他了,竟忘記他是多麼英俊。貝特曼跟愛德華一樣高大,也一樣身材勻稱,只是他一頭黑髮,一臉蒼白,愛德華則膚色紅潤。她當然知道他愛她,這讓她深受觸動,對他溫情有加。

眼下,貝特曼·亨特已經結束了這次旅行,正在回國的路上。

公務部分占去的時間比他預料的要長一些,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考慮兩個朋友的事。他的結論是,阻礙愛德華回家的肯定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或許只是自尊心作祟,讓他下定決心要混出個模樣,然後再去求得深愛的新娘:然而這種自尊必須曉之以理來勸服。伊莎貝爾很不快樂,愛德華必須跟自己一起返回芝加哥,馬上同她結婚。可以在亨特電機牽引汽車公司為他謀一個職位,貝特曼一副軟心腸,想到自己付出一點代價就能給世上兩個他最喜愛的人帶去幸福,一時感到喜不自勝。他自己是永遠也不會結婚的,只想做愛德華和伊莎貝爾的孩子的教父。多年以後當他們雙雙故去,他會跟伊莎貝爾的女兒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怎樣愛過她的母親。此情此景浮上心頭,讓貝特曼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淚水。

為了給愛德華一個驚喜,他並沒打電報告知自己要來。終於踏上塔希提島後,他讓一個自稱是店主兒子的年輕人指引着來到「鮮花旅店」。想着自己這個最最出乎意料的客人走進愛德華的辦公室,讓他大吃一驚的樣子,貝特曼不禁暗自笑了起來。

「順便打聽一下,」走在路上他問道,「你能否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愛德華·巴納德先生?」

「巴納德?」年輕人回答,「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他是個美國人,個子高高的,淺褐色頭髮,藍眼睛。他來這兒兩年多了。」

「當然,現在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是傑克遜先生的侄子。」

「誰的侄子?」

「阿諾德·傑克遜先生。」

「我們說的大概不是一個人吧。」貝特曼回答,語氣冷冰冰的。

他吃了一驚。真是奇怪,這個阿諾德·傑克遜——顯然,各色人等都知道他——在這兒竟然繼續使用被判罪的那個可恥的名字。但貝特曼想不出冒充他侄子的人會是誰,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這一個姊妹,也沒有兄弟。那個年輕人在他身邊說着流利的英語,帶有一種抑揚頓挫的外國腔,貝特曼從側面掃了他一眼,看出他明顯具有當地人的血統,而自己一開始並沒留意到。一絲傲然之氣不覺滲透到他的言談舉止之中。兩人來到旅店,那裡瀕臨海岸,面對一片礁湖。安排好房間後,貝特曼請求指點布勞恩施密特公司的所在地。他已在海上待了八天,很高興能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沿着陽光明媚的大路漫步走向水邊。到了要找的地方後,貝特曼向經理遞上自己的名片,被人帶着穿過一間穀倉般高高的房間,半是店面,半是倉庫,最後進了一間辦公室,那裡坐着一位身形肥碩的禿頭男子,戴着一副眼鏡。

「能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愛德華·巴納德先生嗎?我知道他以前在這家公司待過一段時間。」

「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可他來這兒是布勞恩施密特先生特別推薦的。我跟布勞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胖子用敏銳、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貝特曼,然後朝倉庫那邊的一個男孩子喊了一聲。

「喂,亨利,巴納德現在在哪兒,你知道嗎?」

「他在卡梅倫商店那兒干呢,我覺得。」那邊有人答了一句,卻不見人動一動。

胖子點了點頭。

「你從這兒出去,然後往左轉,走三分鐘就到卡梅倫商店了。」

貝特曼遲疑了一下。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愛德華·巴納德是我最好的朋友。當我聽說他離開布勞恩施密特公司時,我非常吃驚。」

胖子的眼睛眯縫成了一道細線,那種盯視讓貝特曼渾身不自在,覺得臉都紅了。

「要我說,是布勞恩施密特公司和愛德華·巴納德在某些問題上無法取得一致意見。」他說。

貝特曼不太喜歡這傢伙的態度,便不失威嚴地站了起來,說了句抱歉打擾便辭別。離開這個地方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剛見面的這個人似乎有很多話可以告訴他,但就是不想說。他按照指示的方向很快來到了卡梅倫商店。這是一家普通的商號,就像一路看到的五六家店鋪一樣,他進門看見的頭一個人,那個只穿着襯衣、正裁量一塊棉布的,正是愛德華。見他干着如此卑微的營生,貝特曼着實吃了一驚。結果他剛一出現,愛德華便抬頭看見了,驚喜地叫起來。

「貝特曼!真想不到能在這兒看見你!」

他隔着櫃檯伸出胳膊,緊緊握住貝特曼的手,神態舉止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尷尬全在貝特曼這一邊。

「稍等,我要把這個打包好。」

他相當從容地剪開布匹,疊起來包成一個包裹,遞給那個黑皮膚的顧客。

「請到收款台付款吧。」

隨後,他朝貝特曼轉過身,明亮的眼睛帶着笑意。

「你怎麼會來這兒?天吶,見到你太高興了。快坐下,老夥計,別那麼拘束,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

「我們沒法在這兒說話。來我的旅店吧,你走得開嗎?」

他有些擔心地加上了最後一句話。

「我當然走得開。我們塔希提這兒不那麼講求實效。」他朝對面櫃檯後站着的一個中國人喊道,「阿林,等老闆來的時候告訴他,有個朋友剛從美國來這兒,我出去跟他喝酒了。」